「我的手辦,我的手辦!」
張磊跪在地上,捧著碎片傷心欲絕。
估摸著哪天我S了,他都不至於嚎成這樣。
我覺得無趣,徑直去打包收拾好的行李。
再經過客廳時,被張磊攔住:
「媽,你砸也砸了,鬧也鬧了,總該消氣了吧?」
我一腳踩碎了他剛擺好的半塊娃娃。
「別叫我『媽』,我沒有你這個兒子。」
出門時,張國華在臥室裡捏著嗓子陰陽怪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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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她走,就她最委屈,咱們都欠她,全世界都欠她的!」
我放下行李,一腳踹開臥室門,抄起床邊的尿罐照著那張老臉潑過去。
「老東西,當了這麼多年畜生,今兒讓你嘗嘗人味兒。」
張國華也發出了S豬般的嚎叫。
7
我在市郊找到了一間合租房。
這裡偏遠許多,房價便宜,我的退休金足以支付。
錄入身份證信息時,中介小姑娘看了我一眼,匆匆離去。
過了會兒,她捧回一個紙盒。
「阿姨,剛知道今天是您生日,祝您生日快樂!」
盒子裡是一小塊奶油蛋糕。
很甜,甜得我今天頭一回有點想哭。
安頓下來後,我重新下載了短視頻軟件。
我有寫日記的習慣,哪怕再忙,每天也要在賬本上記兩筆。
後來張磊把他淘汰的智能手機給了我,我開始學著在短視頻軟件上記錄生活。
有圖像,有視頻,還有人給我留言,比在紙上記錄有意思多了。
大概是有意思的東西叫人上癮,我刷著視頻就忘了時間,兩次在張磊到家時沒能端上溫度合適的飯菜。
他沒說什麼,吃飯的時候也耷拉著臉不說話。
我就自覺卸載了短視頻軟件。
可是現在,我重新登上兩年多沒打開的賬號,上傳了晚飯的照片,一字字寫下:
「為別人活了一輩子,新的一歲裡,希望自己過得更開心,更自由。」
晚飯做的是黃芪雞湯。
張磊不喜歡草藥味,說讓他想起小時候經常喝的中藥,聞著一點味就要皺眉。
晚風溫柔,我坐在餐桌邊,品嘗著久違的湯。
一抬頭,看見了窗外的晚霞。
在林立的高樓上,粉紫色的晚霞如一匹輕紗,延展向遠方,逐漸與淺淡的天色融為一體。
我看得痴了。
赤紅的太陽墜入層雲。
遺留的一縷霞光悄悄攀上窗沿,在地板上灑下一片碎金。
我在久久難以忘懷的震撼中心緒激蕩。
過去那些年,為了生計,為了兒子,我整日像上了發條似的忙碌。
從未停下腳步,發現頭頂這樣美的晚霞。
8
我修好了縫纫機,裁了布做桌布和門簾。
還在窗邊養了兩盆茉莉花,風吹進來,滿屋都是清香。
我也很快交到了新朋友。
是住在我隔壁的室友周雨欣,一個才二十來歲的小姑娘。
有天晚上我吃飯時,她來回經過了好幾趟,最後終於忍不住問我做了什麼,怎麼這樣香。
剛說完,她的肚子就跟著叫了一聲。
我笑笑,盛了一碗給她。
她吃得狼吞虎咽,連連誇我手藝精湛:
「阿姨,您是我的神!」
做個飯而已,怎麼就封神了?
嚇得我趕緊擺手:「不至於,不至於。」
又過了一會兒,小周來敲我的門,把剛到的炸雞外賣分了一半給我,熱情地教我裹上醬吃。
看我嘗了,她又歡呼道:
「阿姨,您真好,一點都不掃興!」
她真是個可愛的姑娘,一件小事就能誇出這麼多。
我和小周漸漸熟絡起來,有時候做多了菜就分她一份。
她也常把愛吃的水果零食拿來跟我分享,有一回還送了我一條項鏈。
「好看吧!」
她給我戴上項鏈,對著鏡子左看右看,滿意地點頭:
「我第一眼就看上了,覺得很適合阿姨。」
摸著項鏈,我竟有點想哭。
活到這把年紀我才知道,原來送出的善意是可以獲得回報的。
原來不是每個人都像黑洞一樣,隻會吸取別人的能量,不會反饋一絲微光。
9
也是在那晚,我接到了張磊的電話。
盡管我不想承認,但這些日子我經常想起他。
小周賣力地誇我做飯好吃時,我想到的是每次問張磊時他總要挑出點毛病,不是鹹了就是淡了,就連燙了一點也能讓他拉著臉不說話。
小周熱情地幫我一起選布料時,我想到的是張磊嫌我的縫纫機聲音大,影響他在家休息。
他從前也不是這樣的。
那時日子過得難,他跟著我頓頓吃豆腐白菜,穿我給他做的衣裳也沒有怨言。
別的同學都參加學校秋遊,我拿不出錢,他明明傷心,還反過來安慰我:
「沒事的媽媽,我怕冷,還是自己在家看書好。」
後來他長大了,也發現了我對他的愧意,就逐漸變了樣子。
從他上大學開始,跟我的交流就僅限於生活方面。
不是問什麼時候給他打生活費,就是告訴我假期留在學校,不回去了。
偶爾說句「媽,最近天熱,別不舍得開空調」,我都能感動半天。
後來他畢業工作,戀愛結婚,跟我的交流更是隻剩下想吃什麼,幾點回家。
直到現在還是一樣。
他好像喝了酒,電話裡聲音瓮聲瓮氣的:
「媽,你都不知道,我天天吃外賣,胃疼好幾次了。」
我心裡隻是短暫地揪了一下,隨即淡淡地說:
「胃疼就去醫院,我又不會看病。』
「吃不了外賣就自己學著做飯,我忙得很,不用給我打電話。」
張磊在電話有些撒嬌似的叫了聲「媽」:
「我那手藝你也知道,總不能天天煮餃子下面條吧?」
哦,原來說想讓我回去,就是為了他繼續有人伺候。
我冷靜地告訴他:
「不會就去學,菜就多練。」
看我沒上鉤,他有些急了:
「媽,我每天下班回來都幾點了,哪有力氣做飯?」
我依然不為所動:
「那就花錢僱個保姆給你做飯。」
「張磊,你已經三十多歲了,有手有腳,智力健全,我沒有義務繼續貼錢給你當保姆。」
我忽然想,他或許一直都是明白的。
所以才越發肆無忌憚,把張國華接了回來。
張磊裝不下去,不耐煩地呼了口氣:
「媽,你不能這麼自私。』
「現在跟你們那時候不一樣了,你看看誰家老人不是在家裡幫忙做飯帶孩子?」
我笑出了聲:
「你先看看誰家孩子像你一樣,消失了二十多年的親爹招招手,就屁顛屁顛地過去了,比狗還聽話。」
說完我就掛斷了電話。
想了想,又給送我蛋糕的中介小姑娘打了個電話。
10
從前張磊一個月給我一千五的菜錢。
有時候他要吃的海鮮多了,錢不夠我就自己墊上,沒跟他說,他也沒提過。
不用再伺候他,我拿省下的錢報了老年大學。
跟一群年紀相仿的「同學」坐在同一間教室,學習英語、合唱、攝影。
我一直記得那天的晚霞帶給我的震撼。
這麼多年,我整日緊繃著身體低頭彎腰,在腳下尋尋覓覓,不曾抬起過頭去欣賞天邊那麼美的晚霞。
為了他人不確定的未來,去犧牲自己當下的幸福。
當初我為了張磊的婚房絞盡腦汁攢錢省錢時,也不會料到有一天我跟他斷絕了關系。
為生計,為兒子折騰了這麼多年,如今就隨遇而安吧。
我抱著淘來的二手相機走遍了大半個城市,去拍飛檐鬥拱下微微搖晃的風鈴,竹林中飛過的蝴蝶。
也拍自己做的飯菜,照著短視頻教程學做的新款裙子,偶爾跟小周一起點的外賣和下午茶。
還有合唱團不時舉行的活動。
得知我們要去外地參賽,小周特地幫我寫了份窮遊教程。
團裡的「同學」們大多比我年長,有的已經滿頭銀發,身體倒還硬朗。
我和她們一起登上山頂,在雲霧繚繞中張開手臂,迎接撲面的風;在湖邊屏息靜氣,掬起一捧浮動著碎金光芒的湖水。
真正用自己的雙腳踏上壯麗河山,那種身臨其境的感覺,胸中湧動的莫名熱烈,是我在書上、手機上看多少遍都不曾體會到的。
我沒有懊悔自己領悟得太晚。
因為懊悔除了給自己徒增煩惱,不會帶來任何幫助。
而我想要的,從來就是調整狀態,斬斷過去,從現在開始顧好當下。
11
比賽前一天晚上,張磊又給我打來了電話。
他好像不記得上回的爭執,在電話裡以親昵熟稔的口吻向我抱怨:
「媽,你說現在的年輕女的怎麼回事,結了婚了,還成天隻想著自己娘家。」
「她單位發了東西,上午發完,她中午就拿回娘家,一點兒沒給爸留。』
「媽你就說,哪有這樣當媳婦的?」
我明白了。
他以為我是短視頻裡常見的那種婆婆,聽不得兒子說妻子一點好。
而他隻要裝出一副不得已的樣子兩頭攪合,就能把矛盾轉移給我和蘇麗莉,自己全身而退。
我深深吸氣,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
「張磊,人家養了幾十年的孩子,跟你領的是結婚證,又不是賣身契,怎麼,還要跟自己爸媽斷絕關系?」
「那是你爸,不是她爸。」
張磊失控地叫起來:
「那她現在都嫁給我了,我爸不就是她爸?』
「媽你不知道,我讓她給爸洗個衣服她都不管,不就揉兩下的事嗎?」
我打斷他:
「那你為什麼不洗,是手被人剁了還沒長出來嗎?」
興許是沒見過我對他這麼刻薄,張磊沉默了。
我那一輩的女性,從小接受著「男人才是一家之主」的教育長大,所以我也從小這樣教育張磊,許多大事上問他的意見,讓他代替消失的父親撐起這個家。
現在才明白,我的確是錯了。
我繼續說:
「我是該給麗莉道個歉,從前我隻顧掙錢養家,沒能教育好我的兒子,就放他進入了社會。」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
就在我準備掛斷時,張磊終於開口:
「媽,我真的快撐不住了。你就不能回來幫幫我嗎?」
12
我知道他過得不好。
前些天蘇麗莉給我打了電話。
感謝我專門去找了鄰居們,告訴她們張磊要把他家暴、出軌、卷錢跑路二十多年的親生父親接回家讓我伺候,所以我跟他斷絕了關系。
「媽,謝謝您,不然別人肯定要說我容不下人,剛進門就把婆婆趕出去了。」
蘇麗莉真誠地說。
從她那裡,我得知了我離開後發生的一切。
張磊起初還沉浸在與父親終於團圓的喜悅中,可張國華一點不客氣,沒過兩天就嫌棄飯菜不好,外賣油鹽太高,要張磊僱人給他做飯。
想著他腿傷沒好,的確不方便,張磊請了保姆來照顧。
沒想到張國華變本加厲,嫌年紀大的保姆手腳不利索,逼著張磊給他找年輕的。
人找來了,他又把保姆當成下人使喚,見不得人家坐在沙發上休息一分鍾,還總借著近身照顧的由頭動手動腳,兩個月就氣走了四個保姆,連家政公司都把張磊拉黑了。
張國華還不消停,趁家裡沒人看著摸進他們的臥室,看上什麼就用什麼。
張磊的剃須刀被他拿去刮腋毛,舍不得用的古龍水被他當花露水噴了滿床,衣櫃裡的西服襯衫更是讓他霍霍了個遍,就連蘇麗莉的連衣裙上都添了兩個大油手印。
張磊下班回來差點沒氣暈過去,剛說兩句,張國華就嗷一嗓子嚎了起來,哭天搶地說自己命苦,本以為一把年紀回到兒子身邊,終於能享享清福,誰知道兒子是個不孝順的,娶了媳婦忘了爹。
「住的是我年輕時候在廠裡拼命幹活掙出來的房子,現在我老了,落下一身病,還要遭親兒子白眼,嫌棄我不能再賣命給他換錢。」
「哎呀呀,我要是早知道有今天,當初就是一頭撞S在外面,也不該回來討人嫌啊!」
老小區隔音不好,偏偏消息傳播得最快,張國華中氣十足的控訴沒兩天就傳遍了,張磊走在小區裡,背後都有人指指點點說他不孝,逼走了親媽,又在家裡N待親爹。
張磊整天吃不好睡不好,還要忍氣吞聲地伺候這老太爺,幾個月下來人都瘦了一大圈。
我了然。
倘若不是刀子砍在了他身上,他怎麼舍得放棄。
電話那頭,張磊不安地叫了聲「媽」。
我看著不遠處的合唱隊服,平靜地說:
「張磊,我再告訴你最後一次。你已經三十多歲了,不是個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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