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義務,不管你怎麼對我,都任勞任怨地去伺候你。」
我情願當自己從沒有過這個兒子。
可那時我沒想到,會這麼快再見到他。
13
合唱比賽圓滿結束。
我們這個團是臨時組建起來的,滿打滿算隻練了兩個月,在七支隊伍中排到第五名。
沒有墊底,大家都很開心。
我背著給小周帶的土特產回到家,在小區樓下被一群人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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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磊站在人群中心,舉著話筒聲淚俱下:
「我爸爸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
「媽媽含辛茹苦拉扯我長大,我拼命努力,刻苦讀書,終於找到了好工作。」
「現在爸爸年紀大了,想重新回到我身邊,可媽媽不願意接受他,選擇了離開我們。』
「媽媽,您回來吧,能有個完整的家,是我從小到大這麼多年的夢想啊!」
我惡心得隔夜飯都快吐出來了,偏偏男主持還看了我一眼,問張磊:
「張先生,在您父親離開後,您母親一直沒有結婚嗎?」
得到了張磊確定的答復,男主持誇張地眨了眨眼:
「張先生的母親守身如玉,父親浪子回頭,老一輩的愛情,多麼感人啊!」
張國華也被張磊推過來,遞上一束蔫了吧唧的紅色月季。
半闔著的眼睛裡惡意浮動。
男主持用力發出個起哄的聲音,對著鏡頭動情地說:
「觀眾朋友們,你們忍心看到這樣一對蹉跎了半生的愛人,到了晚年還錯過彼此嗎?」
我鎮定地看著張國華,終於在他忍不住就要翻臉時,伸手接過了月季。
男主持露出個滿意的笑,抬手示意。
話筒剛遞到嘴邊,我一把搶過來,手裡的月季照著張國華那張老臉狠狠抽去,邊抽邊罵:
「爛褲襠的老東西,把家裡錢都卷走跟人跑了的時候怎麼不知道有今天呢?」
「我靠自己活了大半輩子,現在你老了殘了蹦跶不動了,又想騙我回去伺候你?做你的春秋大夢!」
張國華滿臉被花刺劃出的紅痕,頭發上掛著掉下的花葉,嘴張了半天才想起來嚎。
我扔掉花,轉頭一巴掌扇在張磊臉上:
「沒良心的白眼狼!養你長大的是我,他沒給你花過一分錢,你自己上趕著犯賤別找我買單!」
現場一片狼藉,男主持強行搶走我手裡的話筒,讓兩個助理把我帶走:
「唉,過日子哪有不磕磕碰碰的。』
「徐女士這麼容易情緒激動,難怪張老先生離家幾十年都不願意回來。」
旁邊竟有幾個圍觀的老男人頻頻點頭附和,對著我指指點點。
就在這時,小周衝進人群,一頭撞開了想把我擠走的助理。
「阿姨,接著!」
14
扔到我手裡的是個擴音器。
小周舉起手機,對男主持大聲說:
「我充了艦長,現在可是獲得了跟大博主視頻連線的機會,十幾萬人就在直播間看著,別想用移花接木的剪輯坑我們!」
小周的鏡頭掃過臉色難看的張磊和男主持,最後對準了舉起擴音器的我。
在極度憤怒過後,我反而平靜下來。
我指了指眼下一道疤,語速快而清晰:
「這是我剛生下張磊,還在坐月子的時候,被張國華一巴掌扇出來的。當時他手裡拿著剛啟開的啤酒蓋子,差一點,我這隻眼睛就瞎了。」
「他覺得我生了孩子跑不了了,喝了酒回家就打我,我那時想著孩子還小,也怕被人議論,就一直忍著。」
我撸起袖子展示了手臂內側的疤痕,把剛才罵張國華和張磊的話又講了一遍。
「對了,還有一點,」我微笑著說:
「張國華失蹤第三年,我就請廠裡開證明辦理了離婚。」
「張磊要認他爸爸,那是他自己的事,跟我沒有任何關系。」
張磊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我,男主持臉色陰沉:
「徐女士,就算張老先生有對不起你的事,他現在病成這樣,你也應該原諒他,讓他有個安穩的晚年。」
緊接著就開始說些「女人應當寬容善良」的屁話。
真是好笑。
他們以善良為枷鎖,困住了多少女人的一生。
可他們沒想過,在那個離婚都要被人戳脊梁的年代,能獨自帶大一個孩子的我,從來就沒有什麼「善良」。
群狼環伺,沒有反抗能力的善良隻是軟弱。
我舉起擴音器對著男主持:
「站在那兒動嘴皮子多容易,你這麼心疼,那你去伺候他啊!」
我搶過輪椅使勁朝他一推,輪子恰好軋上塊石頭,張國華猝不及防被甩了出去。
他雙手亂抓,竟把男主持的褲子扯了下來,露出了裡面鮮亮的花褲衩。
小周將鏡頭轉向自己:
「後面的內容,根據平臺相關規定就不能播放了,但是我們可以看出,」
她清清嗓子,字正腔圓:
「眾人都哄笑起來,樓裡樓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15
直播間裡的內容被人錄屏放到網上,很快就火了一把。
節目組現了個大眼,男主持人過去在節目裡種種道德綁架言論也被扒出來,被網友罵得狗血淋頭。
小周十指翻飛,不時念幾條網友誇我的評論,樂得直拍肚皮:
「這種天天攪屎還惡意剪輯的節目,早就該涼了!」
我記錄生活的賬號也被網友們扒了出來。
有不少人罵我狠心,一把年紀了還為幾十年前的事斤斤計較,連兒子的父子親情也要斬斷。
但很快就有更多人幫我罵了回去:
「我姥姥跟徐阿姨住一個院,全院都知道這男的家暴出軌,孩子小時候玩失蹤,現在看孩子長大了又想回來摘桃,空手套白狼了屬於是。」
「笑S,我看他們就是姨媽巾成精,吸女人的血吸慣了,見不得徐阿姨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不過你還別說,徐阿姨真挺厲害的,做的飯色香味俱全,還有那些裙子,完全高定水平啊!」
我捧著手機,笑得揚眉吐氣。
笑過之後,眼角又有點湿潤。
我要強了一輩子,什麼苦都吃過,多難聽的話都受過。
可是這些來自陌生人的肯定和贊賞,是我這許多年來從未感受過的善意。
就連我親手養大的兒子,也不曾給過我。
16
錄屏視頻上傳第二天,有人在評論區留言:
「臥槽,這就是大數據嗎?』
「首頁刷到的,這個老男人以前就在我們這邊,他根本不是摔了腿,是到處亂搞得了梅毒!」
我看到的時候,這條評論已經被博主置頂,無數人在下面圈我。
我想了想,戴上老花鏡從黑名單裡扒拉出蘇麗莉的微信,把截圖發給了她。
診斷結果很快揭曉:張國華的梅毒已經到了晚期,肌肉無力,影響了腿腳功能。
他怕自己S前沒人伺候,加上在當地臭了名聲,才想起被他遺忘了二十多年的張磊。
而張磊不但跟張國華同吃同住近半年,還共用過一把剃須刀。
因此也被傳染上了梅毒。
白紙黑字的診斷書擊碎了張磊最後一絲親情。
回到家裡,他瘋狂地毆打著張國華。
曾經對完整家庭的渴望,對消失父親的期待與懷念,都在此刻化作了一記記老拳。
拳拳入肉。
要不是樓下鄰居聽見聲響來敲門,張國華險些沒了老命。
挨了一頓胖揍的他被直接送去養老院。
我得知消息,已經是幾天以後了。
張磊現在恨極了張國華,給他送去了最便宜、條件最差的養老院。
四人一間的臥室長久沒通風,充斥著汗味和屎尿氣味,推開門一瞬間,我差點被燻暈過去。
張國華就恹恹地躺在最裡面的床上。
隻穿了一條發黃的紙尿褲,裹著看不出顏色的爛棉被。
他已經直不起身,兩隻青蛙似的眼睛恨恨地瞪著我。
我瞪回去:
「看什麼看?聽說你的銀行卡裡隻有二百多塊,連住養老院的錢都是張磊給你墊的。」
張磊雖然對他沒了親情,倒還記掛著張國華從前掛在嘴邊上的「有錢」。
哪成想解鎖了張國華的手機銀行,屏幕上鮮紅的 250.13 元深深刺痛了張磊的眼睛。
張國華咽了咽唾沫,又梗著脖子罵起來:
「徐淑賢,這就是你養出的好兒子!」
我笑吟吟地看著他:
「那是你的兒子。我說過,從他要接你回來那天開始,我跟他就沒有關系了。」
張國華突然哆嗦起來,汗津津的兩隻手朝我伸過來:
「淑賢,你……你不認兒子就算了,可是咱們……」
「到底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千年修得共枕眠,你舍得看我被兒子送到這種地方天天受苦嗎?」
我簡直要笑出聲了,照著那張老臉啐了一口:
「有什麼舍不得?我今天來,就是想看看你什麼時候S。」
被他侮辱、打罵、奴役,伺候他睡下才能獨自舔舐傷口的那些年。
帶著個沒上學的男孩子,兜裡沒有一分錢,牽著孩子在河邊徘徊的那些夜晚。
我怎麼可能不恨呢。
蒼天有眼,年輕時做下的孽,終於到了該還的時候。
我轉身離開。
張國華可憐巴巴地叫了幾聲「淑賢」,隨即被一聲尖叫打斷:
「老東西,你怎麼又拉了!」
負責照顧幾十個老人的護工使勁地把張國華扯了起來,他稍稍掙扎了兩下,幾個耳刮子就招呼在了他臉上。
我站在門口笑了起來。
笑著笑著,又有點想哭。
兒子渴望父愛親情,父親盼著養兒防老,這麼一對相互算計、相互折磨的父子。
一旦沒有了供他們吸血的女人,就開始自相殘S,反目成仇。
我沒來得及發出更多感嘆,就被一個聲音打斷:
「媽。」
17
我轉身欲走,卻被張磊拽住了袖子。
他戴了口罩手套,隻露出一雙泛著淚花的眼睛。
我也是上次發截圖時才知道,原來蘇麗莉已經跟他分居一個多月了。
沒有了我包攬家務,習慣讓人伺候的他們很快因家庭瑣事發生爭執。
張國華煽風點火,撺掇張磊「休了她,爸再給你找個好的」。
挨了一巴掌後,蘇麗莉甩下一張離婚協議,毫不猶豫地收拾東西離開了。
張磊摘下口罩,語無倫次地跟我道歉:
「媽,我錯了, 我真的錯了。您對我那麼好,我不該忘恩負義, 我……」
或許是看見我平靜的神情, 他咬了咬牙,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拽著我的袖子涕淚橫流,聲聲叫著「媽」。
這個我懷胎十月生下,含辛茹苦養大的孩子,在最艱難的時候與我相依為命。
我曾經把他當成自己生命的延續,我的全部希望。
現在他沒了父親, 沒了妻子,沒了健康, 甚至因為節目影響也沒了工作。
就像他自己說的, 他隻有我了。
我低下頭, 把他扶起來:
「你去過醫院了嗎?」
他點頭, 受寵若驚:
「去過了,醫生說不嚴重,做個小手術,每天吃藥就行。」
我陪他去了醫院。
推進手術室的時候, 張磊抓著我的手,久久不願放開。
我閉了閉眼:
「我他」我輕聲細語地拂開了他的手。
手術室的門關上那一瞬間, 我轉身就離開了醫院。
請廠裡開證明辦離婚時,我同時把廠裡分的房子轉到了自己名下。
張國華惜命,堅持要剛裝修好的房子空置半年, 因而他們到現在還沒有入住。
房子離市區不遠,老是老了些,勝在交通方便,周圍設施齊全。
過去幾個月裡, 我已經聯系好了買家, 用比市價稍低些的價格拋售了房子。
現在新住戶大概已經在搬家了。
這幾天張磊多番欲言又止,興許就是想問我, 為什麼他手裡的鑰匙打不開門了。
他沒有問, 不是因為怕我覺得寒心。
而是怕我生氣走了,沒有人像我從前那樣,去伺候剛做完手術的他。
我把到手的房款減去裝修那二十萬, 剩下的分成兩半, 留了一半給張磊。
他是我的兒子,我不想把他逼到絕路。
跟小周告別那天, 她一直拉著我的手說舍不得我, 也就沒看見我留給她的日用品下面藏著一個紅包。
不知道她充艦長花了多少錢,一萬塊應當是夠的吧。
坐上火車的時候,我的手機又開始震動。
張磊的手術結束了。
我關了機,取出舊的電話卡, 扔進了垃圾桶裡。
他不明白,從他堅持要把張國華接回來的那天開始,他就已經突破了我的底線。
我絕不原諒。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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