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輩子好女人。
張國華出軌離家後,我獨自拉扯大了兒子張磊。
兒子結婚,我掏出畢生積蓄,將老房子裝飾一新。
可我生日這天,張磊帶我來到裝修好的房子,接回了消失多年的張國華。
他執意要把最好的房間留給他爸:
「媽,你知道從小別人笑話我沒爸爸的時候,我有多期盼一個完整的家嗎?」
我扇了他一個巴掌。
「錢還給我。小時候你沒有爸,那從現在開始,你沒有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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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媽,你這是什麼意思?」
張磊捂著臉,又驚又怒:
「爸以前是有做得不對的地方,可是都這麼多年了,爸也願意回來,幹嘛還要揪著過去那點事不放?」
房子改成了二室一廳的格局,廳是個小門廳,最多放下一張餐桌。
我本打算讓他們小夫妻住朝南的主臥,我住在朝西的次臥。
「你把他接回來,」我提醒他,「我住哪裡?」
「當然是跟我爸一塊住主臥了,」張磊理所當然,「也方便你照顧我爸。」
輪椅上的張國華聾了似的,指甲敲打輪椅扶手,眯起眼睛搖頭晃腦地哼著小曲。
我心中陣陣惡寒。
「媽,我知道有點突然,」張磊放下手,頂著五指印的半張臉在我眼前晃。
「我也沒辦法,爸不小心摔了腿,身邊離不開人。」
「媽,你現在退休了,整天闲著也沒事,就當體諒體諒我吧,這是我從小到大的心願。」
我閉了閉眼:
「今天是我生日。」
張磊愣了下,轉頭瞪了眼媳婦。
兒媳蘇麗莉尷尬上前:
「媽,對不起,我給忘了。」
我伸手制止了她拿錢包的動作。
「我沒問你,我在問我養了三十三年的兒子。」
張磊舌頭頂了頂腮,不情願地說:
「媽,我事兒一多忙忘了。這不是最近單位換了領導,業績也上來了,壓力大。」
平時聽他這麼說,我早就心疼得顧不上責備他了。
可現在我隻是看著他,又看了看輪椅上一副老太爺架勢的張國華。
張磊忘了我的生日,卻記得去探望消失二十多年的親生父親。
2
我不知道他們父子是什麼時候接上了頭。
當初張國華卷走了家裡所有的錢,直到張磊研究生畢業,我們過了許多年緊巴巴的日子。
我也因此心存愧疚,總想在物質上補償他。
每天清早我就要去菜市場買菜,在他醒來之前做好午飯,裝進保溫飯盒裡給他,後來還要加上蘇麗莉。
剩下的就是我的早飯和午飯。
張磊養刁了舌頭,最愛從前吃不起的海鮮,還都要吃新鮮的。
睡過午覺,我又要去買菜,回來打掃洗衣,一邊看看電視,一邊隨時等著他的電話起鍋炒菜。
從我退休後,隻要他回家吃飯,每天如此。
在我整日圍著他轉的時候,「忙著加班」的他給「闲在家裡」的我帶回了他的夢想。
希望我代為實現。
這就是我獨自養了二十多年的兒子。
我看著他的臉。
基因真是個奇妙的東西,會讓一些曾經被忽略的事在很多年後重新浮現。
在張磊很小的時候,張國華喝了酒打我,我擦掉眼淚,穿上長袖長褲,在孩子面前強顏歡笑。
我以為他什麼都不知道。
可張磊掀了女同學的裙子,被我按在腿上打屁股的時候,卻脫口而出:
【媽媽討厭!媽媽最討厭了!我要告訴爸爸,讓爸爸打你!】
後來他長大了,談笑間說起小時候被我打腫了屁股,幾天下不來床。
我把前因後果都告訴他,他怔了怔,為四歲時不懂事的舉動向我道歉。
那時他還小,不懂事。
現在呢?
「二十萬,」我重復,出乎意料地平靜。
那是我辛辛苦苦,白天上班,晚上點著一盞小燈做活,從牙縫裡擠出來攢了一輩子的二十萬。
是我曾經累生病都猶豫著不想動的錢。
「還給我。」
3
張磊面露難色,捅了捅張國華。
「爸,你看媽都生氣了,你快跟媽道個歉,讓媽原諒咱們吧。」
這句話惹怒了一直裝聾作啞的張國華。
他拄著拐杖,騰地站了起來,朝我呸了一口:
「徐淑賢,你逞什麼威風,這套房是單位分給我的,你憑什麼不讓我住?」
「那是你跟我結婚,廠裡給分的婚房,」我心平氣和地提醒他。
「我隻要裝修的錢。二十萬。」
張國華一時語塞,隨即胡攪蠻纏:
「一把年紀土都埋脖頸子的人,還要搶兒子的錢?」
「那是我的錢。」
「你的錢不就是兒子的嗎?」張國華陰陽怪氣:
「難不成老了老了,你還想拿著錢出去搞野老頭?」
我活動了下手腕。
從前為了養家,我什麼苦活都做過,這幾年吃得好,人也胖了不少。
再不是他一巴掌就能扇倒在地上的小媳婦了。
一眨眼功夫,張國華兩邊臉上就挨了五六個巴掌,又脆又響。
我一腳踹過去,他拄著拐沒站穩,一屁股坐在地上,疼得直哎呦。
「爸,你沒事吧!」
張磊急得都要跳起來了,扶起他爸,怒視著我:
「媽,有話好好說,哪有上來就動手的?」
我看著張國華,冷笑:
「爛褲襠的東西,腦子裡隻有那點下三濫,你說一次我打一次。」
張國華嘴裡罵罵咧咧。
我沒理他,朝張磊伸出手:
「要是沒錢,就先寫個欠條給我。」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
「媽!」
「兒子!」張國華老臉漲紅,仰著脖子一擺手。
「別怕,爸有錢!將來爸S了,那些錢都是你的!」
我被他們氣笑了:
「那你不如現在就S,替你兒子把錢還上。」
「你!」
蘇麗莉賠笑著上前,挽住我胳膊:
「媽,咱們都是一家人,話趕話的,您這麼說就太傷人了。」
「你們跟他是一家人,」我抽出胳膊,「別帶上我,我嫌髒。」
4
我沒有回租住的房子。
路上有人在發理發店的傳單,我伸手要了一張。
發傳單的小伙子有些驚訝,還是遞給了我。
十分鍾後,我坐在理發店裡,看著鏡子裡的自己。
頭發花白,額頭眼角都是細紋,老花鏡的橫梁上纏了一圈透明膠布。
發泄過一通之後,由內而外的疲憊感佔據身心。
眼瞅著六十的人了,還有什麼可折騰的?
可是……
都快六十歲了,還有多少日子可折騰?
我一直想染個頭發,每次都嫌貴。
花這幾百塊錢,不如給兒子買幾隻他愛吃的海參,買兩身穿得出去的衣裳。
他高興了,這錢就花得值。
他高興了,我就高興。
可是,我為什麼要把自己放在無所謂的位置上,為什麼要「他高興我就高興」?
我閉上眼睛,感受著頭上輕柔的按壓。
我沒告訴張磊,上個月他帶著新婚妻子度蜜月時,我回了趟老家。
幾年沒見的老姐妹查出癌症,從發現到病危隻有兩個月。
病床上,她疼得說不出話,一雙瘦骨嶙峋的手緊緊抓著我,眼裡滾下渾濁的淚。
做姑娘時伺候父母,帶大弟妹,盼著能嫁個好人家。
做媳婦時忍著婆家刁難,在廠裡跟男人一樣幹活,回家來繼續伺候男人一家子。
做母親時費盡心力養大孩子,看他們各自成家立業,再帶回更小的孩子。
忍了一輩子,熬了一輩子,盼了一輩子。
盼著有一天孫輩長大了,男人老S了,自己身子還硬朗,臨S前也能享幾天清福。
到頭來卻像一根兩頭燒的蠟燭,沒等熬完別人,先熬S了自己。
不甘心啊!
得知她的S訊後,我心裡一直憋著股邪火,終於在看見張國華時迸發出來。
手機響了幾次,都被我掛斷,最後幹脆關了機。
我隻有張磊一個聯系人。
隻有他會給我打電話,告訴我他突然想吃什麼菜。
「阿姨,您看看,滿意不?」
我睜開眼睛,看著鏡子裡滿頭黑發的自己,隻覺恍如隔世。
年輕時,我也是個愛美的。
稍微打扮一下,被張國華看見了就罵:
「癩蛤蟆學人戴花,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長什麼模樣!」
其實不過是廠裡給我發了先進工人獎金,被張國華拿去買完煙酒,給張磊買了玩具,我用剩下一點點錢扯了幾尺花布,給自己做了條新裙子。
花布,裙子!
我突然想起什麼。
5
我在垃圾站旁邊找到了我的老式縫纫機。
這臺縫纫機是我最值錢的嫁妝。
我踩著它,用最少的錢撐起了我和張磊的幹淨體面。
現在它躺在一地垃圾裡,腳踏板被人踩掉,線軸不翼而飛,幾十年來保養光滑的面板上多了好幾道劃痕。
我心疼地擦去汙穢,暫且把它安放在幹淨的地方,走上樓梯。
隔著門,張磊的聲音傳來:
「都幾點了,媽到底什麼時候回來,爸都餓了。」
蘇麗莉勸他點個外賣,被他拒絕:
「爸頭一天回來,吃外賣像什麼話?再說爸身體不好,早該好好補補。」
我推開門。
看見我新染的頭發,他滿臉不可置信。
「媽,你不是說染發致癌嗎?」
我了然點頭:「我去的理發店,用了貴的染料。』
「你別說,一分錢一分貨,貴的東西就是好。」
「這得花多少錢啊?」
張磊表情扭曲,好像我不是花了自己的退休金,而是割了他的肉。
我朝他笑:
「不多,比不上你一頓大閘蟹。」
張磊一愣,擠出個牙疼的表情:
「媽,咱不說這個了。冰箱裡還有蝦和牛肉,晚上就吃燉牛肉和茄汁蝦吧,再炒個青菜,我們都餓了。」
我騰出手,一個巴掌給他臉上的五指印來了個對稱。
「吃你大爺個蛋!」
張磊捂著臉,聽我說起縫纫機時,表情有幾分愣怔。
「縫纫機?留著它幹嘛?」
我深吸口氣:
「我跟你說過好幾次,不管搬到哪裡我都要帶著。」
他不以為然:
「那縫纫機又招土又佔地方,爸的東西一堆,哪還有地方放啊?」
或許是到了氣頭上,我反而平靜下來。
「好。」
我推開張磊,徑直走進客廳。
6
「媽你幹什……媽!」
我拎著垃圾桶邊撿來的一截鐵棍,一棍子敲碎了張磊放塑料娃娃的玻璃櫃。
張磊發出了S豬般的嚎叫:
「媽,你別砸了,快別砸了!」
他撲上來,我把鐵棍抡得飛起,混戰間連他身上也挨了兩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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