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漁記

於老大跟著從竹林裡竄出來,叉腰在想要害我的陳書生肩上補了兩腳,頗神氣地向容若邀功:「賢婿你瞧,我就說嘛,一個好人突然行兇作惡不是他演得好藏得深,就是沾了賭,背了一屁股債,你老丈人這輩子見的賭徒最多。得虧於漁早有安排,讓我在幾個賭場裡面搜尋,我早就把與這書生一起賭錢的哥們兒綁下,不然今天我家於漁就受了苦了。」


 


容若從地上將我抱起,吩咐常白報官。見我目光始終落在容瑜身上,又停下說:「陳玉城愛慕大小姐不得,懷恨在心,又因欠下賭債,所以铤而走險,大小姐亦是受其逼迫蠱惑,將此實情與莊大人一一說來即可,再讓莊大人安排人到翠玉園將寶珍那丫頭的屍骨帶走,我處理完家事會親自去一趟衙門。」


 


18


 


經此一事,容若做主換了宅子。


 


容家曾經的兩幢宅子盈滿了S戮和罪孽,他不願我們的後代住在這裡。


 


長姐不肯與我們一同搬離,她執意要去山中的雲霞寺長住。


 


而容夫人卻願留在舊宅。


 


人都說雙生子會相互有感應,果真是一點也不假的,長姐的事仿佛真的觸動容若心底,從那後他夜半常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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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前怎麼守著我的,我便也怎麼守著他。


 


他有時候委屈巴巴地怪我:「阿漁,你騙了我,我本可以不那麼神傷,你怎麼忍心裝不認識我?」


 


怪完後,他又自說自話為我找補:「我知道你隻是不忍長姐牽扯進來,她是我唯一的親人,你不希望她走最後這一步。好在你懂得裝傻,否則我查出來之前,陳玉城可能已經害了你了。」


 


其實不然,我後來才知道容若與於老大是同時查到賭場的,我讓於老大去查,隻是想查清容瑜背後的人究竟是誰,會不會有一日害到容若頭上。


 


若會,那是我裝傻充愣也忍不下來的。


 


而從我在翠玉園失蹤後,即便是親生姐姐,容若也沒有打消過懷疑。


 


我們都預料到趁寧安侯出行,那隱在暗處的兇手會露頭。


 


他又問:「你怎麼裝得如此像,把我都騙過去了?」


 


「從前我家隔壁就有個傻子,他犯起痴傻來便是這樣。」


 


我的腿卻再也不能好起來,最好的情況也需要一個人扶著才能歪歪斜斜地走路。


 


容若總是陪我走一段,又把我背起來。


 


他知道我怕自己的跛腳拖累他。


 


我知道他怕我因為這原因終是會退縮。


 


成婚這麼久,我的身子沒有一點動靜,納妾的事我提過一句,他氣得躲在書房半個月沒見我。


 


往後我更是提也不敢提,幾次夜半醒來,都見他支著頭在看著我,問他看什麼,他便說:「我怕睜開眼睛你就不見了,不敢睡。」


 


在我的堅持下,他參加了科考,過了鄉試,中了舉人,卻瞞著我稱病未去參加會試。


 


眾人為他可惜,他卻說容二荒唐玩樂慣了,不喜歡受官場的規束,容家家大業大,不如在錦城繼續做個闊爺。


 


後來大儲與北狄又開始打仗,容若將大量家財悉數捐了出去,為縮減用度,又遣散了大半下人。


 


戰後又遇上皇權易主,朝中起了不小的動蕩,寧安侯病S的消息傳來時,容若已經帶著我遷居到了鄉下,容家三幢宅子悉數交給了朝廷。


 


動蕩平息之後,錦城再不是容家一家獨大,關於容二爺的傳聞都已經隻是傳聞。


 


我倆在院裡闢了菜園,栽了滿園桃花,養了一鷹一狗,他看書,我做飯,他洗碗,我縫補。


 


昔日腰纏萬貫富可敵國的容二爺如今深居簡出,如闲雲野鶴。


 


後來莊如謙找到了我們,隔著籬笆牆,我聽到莊如謙說:「玹清兄,還是你有遠見,早早就預料到新皇即位後會大大整治黨派,還會大肆推行重農抑商之策,往日那些富賈稍一不注意便被抄了家。愚弟不得不佩服你的智慧,既為容家留住了清名,自身也沒有陷進泥澤。」


 


容若哈哈笑起來,道莊如謙亂誇,他不過是沒那份經商的才幹,更是個貪戀兒女之情的俗人,選擇隱退是想與我長相廝守。


 


我如今能勉強拄著拐杖走路,天氣好的時候,容若會大發善心允我一人帶著旺財去山腳拾些蘑菇。


 


一人一狗歪歪斜斜地走在回家的小路上,老遠就瞧見路口有個女子在等。


 


籬笆牆內院門緊閉,我看向嘴裡叼著籃筐的旺財:「為娘走不動了,你且回去將東西放下再來接我。」


 


我在近處的樹墩子上坐下,那衣著旖旎的女子慢步過來:「我見過你,隻是你沒見過我,那時玹清帶你去祥福記買桃酥,我便在你們身後。」


 


我自顧自揉著左腿:「是柳星兒柳姑娘吧?」


 


19


 


聽說柳星兒在娘家過得亦不如意,京城裡戶部尚書李大人的夫人是她的發小,便去京城投靠了。


 


李大人乃九王與長公主擁趸,皇權更替之後,柳星兒幾經輾轉靠著聰明才智成了長公主的女伴,雖不在朝上,卻也有一言之力。


 


今日便是帶著李大人親自來訪忽然銷聲匿跡的容若。


 


我與柳星兒談完時,容若正也把李大人送出門,他不顧李大人還未上馬車,便已三步並作兩步走來將我牽起。


 


見他好似未瞧見自己,柳星兒脫口喊出來:「玹清,你是在怪我打擾了你們的平靜?你的才幹聖上還是九王時就頗為賞識,還說將來的寧安侯再不是空有錢財的虛名,要尋你也是天子的意思,老寧安侯已S,新寧安侯卻在亂世之中金蟬脫殼歸隱在外,你有經世治國之才幹,不歸順朝廷,聖上很難安心。若執意不從,隻怕會惹來禍端。」


 


容若扶著我走出幾步才停下來:「多謝柳夫人好意。」


 


夜裡簌簌下起秋雨,我睡得迷糊,感覺到容若翻身起來去往廚房,沒一會兒便有一個熱得發燙的東西從被窩一端遞進來,我睜眼正好對上容若含著笑意的眼睛,知道是他去給我燒湯婆子了。


 


這麼多年,世事幾經變幻,滄海桑田,生生把當初那個不可一世、耀眼明亮的公子哥磨成了老成持重、滿眼柔順的中年人。


 


唯一沒有變過的,便是他對我的妥帖。


 


「玹清,咱們什麼時候走?」


 


對於今日之事,我們都心照不宣。見他眉頭微蹙,我寬慰他:「你從來不凡,注定要創驚天動地的成就,這幾年的平靜就當是向天借來的,我已經很知足。既然是天子的意思,天子之意即是命運,便順從吧。」


 


「阿漁,前路未卜,你怕嗎?」


 


我搖頭:「當年你能有舍下萬貫家財避開亂世之禍的睿智,往後亦有撥雲見霧逢兇化吉的膽識與眼界,有你在這世上,沒什麼能嚇到我的。」


 


「今日柳星兒與你說什麼了?你怎麼提也不提?」


 


「她說……」我望向自己的腿,她說的話有些難聽,我不想再跟容若重復。


 


他瞬時緊張起來:「你別聽她胡言。」


 


「你知道我怎麼回答她的嗎?我說與你一路走來,禍福相依,生S相隨,與你早已不是門第能隔斷的情意,縱然說我是個賣魚女也好,說我跛腳也罷,我亦不會生出退意,我自認勤奮持家,一心向善,即便腿腳不便,也絕不做懶散之人,雖未讀過幾日書,但這些年跟著你也學了些文化與見識,不至於缺禮數少教養,與世家大戶的女子比起來,隻是少些身家,可她們的身家亦是父輩掙來的,若我想要,我相公能為我去掙。」


 


容若聽完我說的話,欣喜得要撲上來,老虎與旺財以為他要欺負我,在門邊急得叫嚷。


 


他砸了隻鞋過去:「滾,我與你們的娘有要事商議。」


 


容若將我拉進被窩,雙手開始在我身上不規矩地摸索。


 


我嗔他:「多大年紀了,怎的還像毛頭小子那般心急,別弄,我困。」


 


他哭喪著臉:「阿漁,連著幾天你都說困,我忍得辛苦,你就不心疼嗎?」


 


「我疼你,誰來疼他?」


 


「誰?」容若支起腦袋,雙耳像旺財一樣立起來動了動。


 


「他啊。」我在被窩裡找到他的手,放在肚子上,眨著眼瞧他。


 


他僵了片刻,忽地從被窩裡蹿起來,隻穿著單薄的裡衣就到書案前寫信。


 


我支著頭瞧他:「寫給誰?」


 


「常白和春景。」


 


燭光中,容若腰背挺直,筆在手中如行雲流水,我有一瞬間的恍惚,想起記憶中那光風霽月的少年郎。


 


寫到一半,他似想起什麼來,偏頭看我:「阿漁,咱們的孩子往後要讀聖賢書,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完)


 


容若番外


 


我帶兵北伐一去就是五年。


 


這五年,我與孤月黃沙為伴,心與魂卻留在了阿漁母女身邊。


 


一千多個日夜,我總是擔憂阿漁的身子擔憂得睡不著,又擔心那樣貌隨了阿漁,心性卻隨了我的容寶如惹她娘親生氣。


 


這五年,北蠻被打得四分五裂,東躲西藏,重新組合起來的部落與大褚籤下和約,永遠向大褚俯首稱臣,永遠對大褚的國君忠心。


 


邊境近百年的禍亂終於平息。


 


回京這一日,我們的隊伍受到老百姓夾道歡迎,妙齡女子向年輕的將軍擲去鮮花。


 


人群中一聲聲喊著:「容大將軍威武,容大將軍乃我們大褚的福星,從今往後邊境再無戰事啦!」


 


我望向長街盡頭,能望到寧安侯府的樓臺。


 


我想起剛到京城的時候,我帶阿漁爬上樓閣,俯瞰整座京城。


 


她伏在我背上,小聲說像做夢一樣。


 


我不知道她說的夢是哪一場,畢竟我的前半人生過得亦是十分虛妄。


 


阿漁說她幼時跟著自己的娘親在城南菜市賣魚,收攤時,母親在攤位上支起一爐火,將未賣掉的魚燉了,母女倆圍著爐子搓著手望著鍋裡咕嘟冒泡的湯汁,開心得心裡也在冒泡泡。


 


也有不開心的時候,那就是於老大會突然回家來,搶走魚攤上一日掙的銀錢,心情不好時抬腳踢翻火爐。


 


她起初嚇得哇哇哭,次數多了就不哭了,她娘親隻有在她哭的時候才跟著抹眼淚,後來見她默不作聲,也跟著學會了冷眼旁觀。


 


母女倆會聯合起來用棍棒驅趕於老大,於老大罵街的時候,阿漁對娘親說:「娘,你也罵,王二嫂怎麼罵她男人的,你也照著樣子罵回去。」


 


她娘親本是柔柔弱弱的女子,卻從那天起,福至心靈,學會了罵人。


 


我能想象出我那嶽母叉腰怒罵賭鬼丈夫的畫面,柳眉緊蹙,沒什麼氣勢,甚至有些斯文。小孩模樣的於漁就在她身後,跟著幫腔。


 


命運一再碾過,卻不曾真的打倒她們。


 


這世道總是格外苛待女子,但女子若堅韌起來,一點也不輸男子。


 


我記得我被野狗撲咬那次,我娘明明傷得比我還重,她卻沒兩天就走出了院子。


 


蔣氏安排的人將她攔在門外,她說:「我給二哥做了魚湯,魚湯最是養傷口,二哥細皮嫩肉,可別在臉上留了疤。」


 


「二少爺自有夫人照顧,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請的也是最好的大夫,不勞姨娘費心了。你這魚哪來的,可別吃壞了二少爺的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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