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漁記

容若朝我看來:「阿漁對我說過,她希望她的孩兒讀聖賢書,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她爹在公堂上罵她世世代代都隻能賣魚,她氣得要打她爹。哪有娘親不希望自己的孩兒讀書考功名呢,您卻希望我如何荒唐如何來,吃喝嫖賭樣樣精通最好,因為隻有這麼糊裡糊塗過一生的人,才不會注意到異常的細節,更不會想起來追問自己的身世。然而謊言終究是謊言,即便我們搬了新宅子,你將下人都換了一撥,真相也不能被掩蓋。那日,您脫口而出一句讓我的後世子孫也賣魚,便是那時候驚醒了我,試問有幾個母親會對自己的孩兒說出這樣的話?」


 


我瞧不見容夫人的神情,隻覺得她瘦小的背影在容若的映襯下顯得更加矮小,聲音也有了哭腔:「那不過是情急之下的氣話,就憑那幾句話,你就斷絕了我們的母子情分?」


 


「我爹以為林姨娘是受不了高門大戶的約束,受不了作為妾室的屈辱才負氣離家,所以他才沒有追究罷了,但這些年他究竟為何在京城長年不肯回來,你心裡是清楚的。你與林姨娘同天生產,當日爹因為進京為聖上送物資不在府上,他收到的喜訊是你生了個兒子,林姨娘生下了女兒,想必當天為你們接生的產婆是再也找不到了吧?舅舅手腳就算再幹淨,但天理昭昭,你猜我這些年有沒有查到什麼?當年你誕下就夭折的那個孩兒想必就埋在舊宅附近的竹林裡吧?」


 


「玹清……我沒有虧待過你。」


 


容夫人捂臉輕泣,面對容若的強硬,她也隻說了這麼一句。她的顫抖和眼淚,恰好印證她的虧心。


 


「是我要親自撕開這些見不得人的事,還是您親自向我爹承認,讓有罪之人伏法,您自己選吧。」


 


容夫人失魂落魄地走到門口,險些跌了出去。


 


容若本是長身佇立在書案邊,等容夫人走後,他亦像被抽幹了渾身的氣力,虛弱地坐回椅子上,長久地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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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話難聽,真相難看,這府上的事虛虛實實,每個人的命運都可悲可憐,也有的可恨。


 


我走過去,雙手輕輕攀上容若的肩,悄然從後頭抱住他的肩背。


 


他愣了愣,在我臉頰上蹭了蹭,指尖在我眼角處沾了一滴淚:「阿漁,你在心疼我?你隻是說不出來對不對?」


 


容若把我攔腰抱到腿上:「我忽然覺得你現在這樣也挺好的,至少你不能全然明白這些時日發生的事,你便也不會太害怕。我嘛,你也不用擔心,你從前最愛說『你可是容若……』,對啊,我可是容若,要為阿漁遮風擋雨的容若,我不會倒下,那害你的兇手我還未找到,我不能倒下。」


 


容夫人走前,容若最後一句話是問她:「阿漁可是你害的?」


 


容夫人萎靡地苦笑一聲:「這丫頭我雖不喜歡,但我知道你喜歡,我想趕她走,僅此而已。」


 


16


 


容家的舅爺S了。


 


一根繩索,在後山了結了所有。


 


如此,寧安侯容郗呈到御前要求聖上允許刑部提審當年舊案的折子便落了空。


 


容夫人在其中的罪過也就斷了線索。


 


舅娘那愛哭鬧的性子硬是沒有出聲。


 


沒有喪事,沒有祭奠,一副棺材隨便往一座山上一埋,是寧安侯給自己的妻弟最大的體面。


 


舅娘與孩子一同被遣送回了娘家。


 


當日晚膳時,容若與寧安侯紅了臉。


 


起初我並未注意二人在說什麼,直到寧安侯將筷子往桌上一拍罵了起來:「混賬東西!你還有無長幼尊卑之分?」


 


容若的手在桌下握住我,語氣極盡克制:「阿漁膽小,你別嚇著她。」


 


春景見狀想要把我推下去,我搖頭不肯。


 


容若眼色冰冷,聲音更冷:「便是有你的縱容,蔣氏姐弟才能安然度過這麼多年,你若稍微細心些,不會瞧不出我娘在向你求助,她一定有許多次都想告訴你,她生下的是一雙兒女,她還來不及看一眼她的兒子,就被他人抱了去,從此以後,她隻能眼睜睜看著兒子在別人身邊牙牙學語,叫別人作娘親,不,她甚至不能看,不敢看,因為多看一眼都是罪過。可作為一個母親,她無法不思念自己的孩子,見我被野狗撲咬,她應當惶惶不可終日,她想與我相認,想得自己都瘋瘋癲癲,你可曾注意到?可曾關心過她?蔣氏姐弟害了她,你可曾有一次懷疑她不是出走了,而是沒了性命?蔣氏忽然提出要搬出舊宅,你可曾有一次想到她永遠被埋在了舊宅的枯井?她於你,到底算什麼?算你榮華加身中一味寡淡的調劑品?還是你在蔣家強勢的壓力之中,我娘卑微的出身能讓你找回一絲一毫的自信?」


 


「逆子!」


 


容若字字句句都帶著難聽的刺,寧安侯氣得越過長桌抬手朝他打來,我驚得站起身想幫他擋,卻忘了自己根本站不起來,失了重心跪下去時帶翻了桌上的碗碟。


 


碗碟噼裡啪啦碎了一地,容若將我緊緊摟住,我再抬頭時,原本怒發衝冠的寧安侯已經扶著椅背緩緩坐了回去,汗水打湿了他的衣襟。


 


他的雙唇一陣顫抖,卻始終未說出什麼來。


 


直到容若把我橫抱起來邁步走出去時,才聽到身後傳來一個囈語般的聲音:「我就算說盡了無奈,你也是不會信我。」


 


那晚我坐在床沿上,瞧著容若裡裡外外忙碌,為我擦洗,梳頭,換上幹淨的衣裳,又喂我喝藥,喂老虎吃食,不曾停下,也不曾說一句話。


 


夜半,我睡得朦朦朧朧,聽到他問:「阿漁,你說我怎麼這樣糊塗,我怎麼沒有想到我娘就在舊宅的枯井底下?這麼多年,讓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那裡頭躺著,我……」


 


他坐在床前,眼裡蓄著淚光,這段時日,他就像一座被耗空的高山,徒有光鮮的外表,實則隨時會倒塌似的。


 


「阿漁,我娘遇害時,我也才五六歲,我隻是依稀記得她瞧我的眼神和蔣氏瞧我的眼神是不一樣的,後來我也曾起過疑心,長姐似乎是知道的……對了,你掉下井底前是不是見過長姐?可還記得發生了什麼?」


 


我本握著容若的手下意識地緊了緊,見他殷切地朝我看來,我也隻能再次騙了他,搖了頭。


 


「阿漁,若沒有這場變故的話,我們應當已經成親了。」容若輕輕擁我入懷,在我耳邊問,「阿漁,嫁給我好嗎?」


 


17


 


寧安侯做主為我和容若辦了婚事。


 


婚事辦得風光又體面,我爹拿了一千兩,九抬聘禮塞滿我們從前那間破土屋。


 


我劫後餘生,於老大終於醒悟,哭哭啼啼跟我保證不再去賭。


 


容若為他挑了一間鋪子,讓他做回老本行,不過這回做的卻是木行的老板。


 


我為容夫人敬茶時,才發覺她竟一夜之間白了頭發。


 


容若不肯原諒她,容她上座是為了給我一個合乎禮數的婚禮,她雖保住了將門之後的名聲,卻也永遠失去了在容家立足的根基。


 


如此懲罰,也算不得好過。


 


新婚夜,容若抱著我瞧了又瞧,微微顫抖的手笨拙地解開我領口的盤扣,我一下便笑了出來,他斥我:「傻子。」


 


我在他臉上貼了貼,他連耳朵尖都泛著紅:「阿漁,我以前教過你的,想必你都忘了。沒關系,夫君誨人不倦。」


 


我能裝得痴傻,然而對著容若這般絕色的姿容與健壯的身子卻裝不出毫無情欲。


 


愛與不愛,嘴巴上不說,身體卻是誠實的。


 


這一晚,我倆就差在床帳之中翻起浪來,他把我折騰得暗暗叫苦,我次次想爬出被窩,又次次被他握住腰肢拖了回來。


 


到後來,他自己賤兮兮地笑出來:「還好你沒了從前的脾性,不然我這般糾纏你,怕是早挨了耳光。」


 


寧安侯走前將容家的事權都交給了容若,容若不屑,又交到了長姐手中。


 


就連他出門時,容若也未相送,我磨不開情面,瞞著他去見了寧安侯。


 


寧安侯本已上了馬車,見我被春景用輪椅推著,下車來關切問道:「阿漁,你身子不便,不必相送。」


 


我說不上什麼,隻是拿出一個錦盒遞過去,寧安侯打開來瞧了,滄桑疲憊的雙眼漸漸浮起一層淚光。


 


這枚海棠簪我一直收在身上,連容若也不知道。


 


「阿漁,玹清恨我是應該的。他日,你倆若有了好消息,記得捎個信到京城來。」


 


春景問我:「少夫人,您說老爺究竟愛的是夫人,還是林姨娘?」


 


我看著漸行漸遠的隊伍,緩緩嘆一口氣,愛不愛的,對當初一心追逐名利的容郗來說或許根本不重要。


 


他不愛任何人,當年拍拍屁股走人,留給容夫人滿腹的憂思,留給林姨娘永遠的遺恨。


 


作為父親,他能給容若姐弟的,便也隻有一座堆滿金錢的容府。


 


這樣的人實在不值得原諒,我來送他,不過是礙於人情。


 


春景推著我走到半路,遇上紅著眼走來的容瑜,她仿佛是想送一送容郗,隻是來晚了。


 


「春景,你家二爺正找你呢,還不快去?」容瑜雙手自然地攀上輪椅的把手,「我會把少夫人帶回來的。」


 


「不……」春景為難,因為容若不止一次告訴過他們,不能把我交給任何人。


 


我朝春景點點頭,示意她先離開。


 


容瑜推著我慢慢朝著花園走去,院裡的荷花竟開得別樣豔麗。


 


「阿漁,你騙得過玹清,卻騙不過我,你的失憶是裝的,裝得真好。」


 


我佯裝驚訝,我知道她也不過是在試探我罷了,容若都瞧不出來的事,旁人如何瞧得出?


 


「我不想害你的,阿漁。誰讓你那天都看到了,誰讓你還能從井裡爬起來。」


 


我淡淡開了口:「那人是誰,是你年少時愛慕卻又被容夫人趕走的書生吧?」


 


「長姐,你從那以後身子明顯就好了許多,是心病好了吧?寶珍S了,再也沒人能監視你。」


 


容若好歹是沒心沒肺做了那麼多年的嫡子,相比起來,容瑜卻不好過。


 


林姨娘早就告訴了她真相,她被容夫人與舅爺舅娘時刻提防監視著,不得不裝出生病,裝得久了,好像是真的一日不如一日。


 


被我說中心事,容瑜眼睫輕閃,哀傷從她眼裡閃過:「阿漁,我真的不想害你,那日,你若是沒來翠玉園就好了。」


 


那日,我也是聽了容夫人的話才想到了什麼,想親口問她那出《狸貓換太子》的戲並非戲班子唱錯,而是她有意安排。


 


「長姐,滅了我的口之後,下一步呢?下一步是不是要牽連到容若頭上?」


 


「容若是我親弟弟,我怎會害他?」


 


「你不會,可那見財起意的書生就難說。如今容家的事權雖在你手裡,那也是因為容若願意拱手相讓,若他哪日不願意了呢?那書生瞧上的是容家的家業吧?」


 


「容瑜,莫與她說那麼多,你先回去,這裡交給我,我定處理幹淨。」


 


著長衫的男子從後山的竹林裡走出來,他面容清瘦,眼裡卻透著一股狠勁:「你不能心軟,你那弟弟若知道是我傷了她,不會放過我的,牽出寶珍的事,你也脫不了幹系。這些年他享了多少福,你受了多少罪,你都忘了?」


 


容瑜的雙手從輪椅上垂下,片刻沉默,我聽到她說:「阿城,別讓她走得太痛苦。」


 


陳書生舉刀朝我刺來,我偏頭一躲,連人帶輪椅一起翻倒。


 


陳書生撲了個空,見我在地上爬行,抓住我的腳踝將我拖回來,匕首朝我的背心扎來。


 


電光石火間,房梁上飛下來一人,那人拔刀的速度很快,陳書生握著匕首的手登時被砍下。


 


一個人影衝出來將我雙眼一擋,我知道是容若來了,我分明已經見過這世上所有的惡,他還是想替我捂住眼睛。


 


「阿城!」容瑜瘋也似的撲過去,卻被常白攔下,她又想自刎在常白的劍上,常白卻早有所料將劍一收。


 


容瑜撲了個空,跌坐到地上。


 


我拉住容若的衣袖,盡管我知道他不會傷害容瑜,我還是想告訴他,長姐罪不至S。


 


她隻是過得太苦,錯把陳書生當作了心靈的寄託。


 


不是誰都有我這般的氣運,遇上一個能為我撐起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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