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與微弱的光順著縫隙落進來,我靠啃食草皮和青苔度日。
趁著陽光又一次灑進井底,我看清了一直以為是一堆枯枝而用來倚靠的東西,竟是根根白骨。
白骨是個女子,身上戴著釵環與戒指,看得出生前是有身份的。頭骨連接的發絲並未完全腐壞,一抹嫣紅淺淺照出來,像是邊緣鑲著朱砂石的簪子。
人到絕望之底時懼怕早沒了意義,等我的手漸漸恢復些知覺時,我取出那白骨發間的簪子放在手心。
人S如塵土,身外之物卻不腐朽,那失了色彩卻沒有失掉本來模樣的簪子上,正是一朵海棠花。
我想起在容若書房見過的那幅畫像,失聲喊出:「林姨娘……」
井底能填肚子的苔藓和雜草都被我吃了個幹淨,連著幾日,一隻螞蟻都不來光顧,更是好幾日沒有下過雨。
我逐漸虛弱,就算有陽光照進來,也瞧不清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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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姨娘……」我手心緊緊攥著那枚海棠簪,「若我猜得不錯,您才是玹清的生母吧?」
「我怕是再沒有機會告訴他這個真相了……」
從前我常聽老人說人到彌留之際會回首往事,果然不假。
過往的畫面在我腦中走馬燈一樣重現,我想起第一次見容若的畫面,他提著鳥籠走在大院,扁毛畜生老虎咻一聲飛來在我後腦上一啄。
咻一聲……
我腦中清醒了一瞬,好像聽到了老虎咻一聲……
井口處有明晃晃的光照進來,我再豎起耳朵,那再熟悉不過的「咕咕」聲便就是從那個縫隙傳來。
「老虎……是你嗎……」
「老虎……」
我的聲音小得自己都聽不見,「咕咕」的叫聲似很焦灼,好像還用爪子在撓著那塊石頭。
我有一瞬的歡喜,但很快隨著老虎的消失跟著消弭。
瀕S的瞬息拖得很長,我仔仔細細地感受著身體的每一寸肌膚一點點失去溫度和控制。
眼前忽地一片刺眼白光,我想,或許自己已經到了極樂世界。
「阿漁!」
有人在喚我,還在輕拍我的臉,接著有水點點地浸潤進我的口中,我抬了抬似有千斤重的眼皮,看到瘦得脫了相的容若滿臉淚痕地瞧著我。
似乎是確定我睜眼看了他,那一向心比天高的容二爺竟「嗚嗚」哭起來。
我無力地望向他身後的那堆白骨,甚至都沒有力氣告訴他,他的娘親就在他身後。
他哭得我心都快碎了,若林姨娘聽到了,也會心碎吧。
14
醫治我花費了好些力氣。
大夫幾次在我床前搖頭,我迷迷糊糊聽到「後事」二字,又聽到容若從盛怒到大悲,鬧得我也不得安寧。
想罵他一頓的念頭支撐著我提著一口氣咽不下去。
等我渡過這道難關,又聽到大夫說我就算醒了,也是個瘸子,我嘗試將那口氣咽下得了,卻又真的是咽不下。
我醒來後,大夫又說:「少夫人頭部重傷,又在極度驚嚇的環境中待了那麼久,失了神志,不會說話,也不再記得從前的人和事,或許這輩子……也隻能這樣了。」
春景「哇」一聲哭起來,就連阿牛和常白也在抹眼淚,倒是容若是笑著的。
他用拇指在我嘴邊輕輕一捻,把粘在我嘴邊的米粒抹掉:「不要緊,阿漁能活著,比什麼都好。」
容瑜來瞧我幾次,來一次就哭一次。
「玹清,我託人從北邊為阿漁帶來了上好的參,來的時候落下了,你可否去取一下,也讓我與阿漁單獨說會兒話呢?」
「長姐,你知道的,阿漁丟了,幾乎要了我半條命,如今我是一刻也不能離開她。」
「阿漁平日便和我走得近,我與她聊聊,說不定能讓她想起什麼來。」
痴兒的眼光是不會停留在人身上的,我總是呆滯又渙散地盯著房間的某個角落,但我感覺得出容若溫和憐愛的目光一直未從我身上移開:「我便是阿漁世上最親近的人,她若是連我也想不起來,其他人怕是也無用。」
長姐長長嘆氣,轉開了話題:「我娘的屍骨便讓她入土為安吧。」
「嗯。」容若低低應了一聲,「我通知了爹,爹認識刑部的刑鑑官員,即便是人化作白骨數十年,也能辨出S因。都說林姨娘出走,卻被發現S在舊宅的井底,若不是另有蹊蹺,做母親的怎會舍得丟下自己的孩子投井呢?我也想知道阿漁怎會落入那口枯井裡,這一切等爹回來,應該都能真相大白。」
長姐走後,春景端了飯菜進來,容若照例是要喂我,我搖頭不願吃,他便紅了眼眶:「不好好吃飯,是不想要我了嗎?」
我偏頭指了指他的嘴巴,他似乎懂了意思:「我吃,你便吃?」
這段時日,他消瘦得我快認不出來了,他卻隻顧照料我,有天半夜,我醒來見他趴在我手邊睡著,我才發現一向容光煥發的容二爺竟也生了華發。
我眨眨眼睛,容若便大口吃起來,他一大口,我一小口。
大抵我失蹤那幾日真的將他嚇到了,我再也瞧不見他眼裡的光,他就算是望著我笑,眼底都蓄著深深的驚慌。
一向矜貴嬌養的容二爺照顧起人來卻絲毫不差,他會每日幫我擦洗,讓我坐在鏡前為我梳頭,跟著春景學了幾日,竟也能幫我挽一些簡單的發髻。
他讀書時,我就在一旁發呆,或是在他為我安置的躺椅上睡過去,井底的回憶始終是我一生的陰影,我常常做噩夢,醒來時驚得滿臉淚。
容若總是第一時間把我抱起來,柔聲喚醒:「阿漁別怕,都會過去的,相公在呢。」
長姐來勸他:「你既然因為阿漁開了竅讀了書,總該去考考功名,這不是你少時就有的夢想嗎,雖說寧安侯能世襲,但不過是個虛名,是衝著咱們容家的財富來的,但你考了功名便不一樣了。」
容若置若罔聞,蹲在躺椅邊專注地為我修剪著手指甲,許久才說:「功名也是虛名,沒有陪在喜歡的人身邊重要,不考也罷。」
勸得多了,長姐也沒了耐性,最後丟下一句「糊塗蟲」,氣惱地走了。
春景望著她的背影,悠悠嘆:「大小姐如今的身子比從前好了。」
容若有不得不走開的事,便安排春景要一步不離地看著我。春景是闲不住的性子,即便我不說話,她也能自顧自說半天。
我才知道當日容若以為我負氣走了,驚動官府滿錦城找,甚至騎馬出城找,我正在井底躺著,他自然是找不到。
清點我所有的衣物和首飾,一件不少,聰明如他自然想到有人害了我。
他能想到會害我的人是舅娘和容夫人,聽說當天他就要把舅娘八歲的小兒子扔進荷花池。
舅娘哭天喊地也沒能說出我到底去了何處,才在容若那洗清了嫌疑。
他又懷疑起了於老大,讓常白餓了於老大三天三夜,甚至是莊如菲,因他要拿莊如菲問罪,險些與莊如謙翻臉。
總之鬧出的動靜不小,鬧得整個錦城都傳我S了。
春景說:「少夫人,你知道嗎,我從前以為人會氣得吐血是句大話,二爺把你從井底找回來那天,好幾個大夫都說你活不成了,讓二爺準備後事,二爺剛走幾步到院中就吐血了。那可是二爺啊,如此風光無限的二爺,一夜間就垮了。你也真是狠心,說不認他就不認了,說不記得他就不記得了,不過還好,你還活著,當日你若是沒了,不知道二爺會做出什麼來。」
「春景,你與少夫人胡說什麼呢?」
門口傳來容若冰冷的聲音,春景嚇得一哆嗦:「二爺饒恕,怪我多嘴,我不過是想讓少夫人知道你的不易,或許她聽得進去呢……你瞧!」
春景忽然指著我:「少夫人眼眶紅了,她聽進去了。」
容若三步並作兩步來到我面前,我咬著下唇不敢與他目光接觸,可春景說他吐血,我光是想想就像被一把利刃狠狠戳了心尖,疼得快呼吸不了。
一低頭,一串淚便落下來。
「阿漁……」
容若正要歡喜,卻見我揉著摔斷的左腿,剛浮上唇邊的笑容有片刻的停滯,繼而轉為無奈與憐惜:「畢竟是傷到筋骨,變了天難免腿會疼,我給你揉揉。」
15
寧安侯容郗回來了,他帶回的刑鑑官員給林姨娘的屍骨驗過後,說林姨娘生前被人用繩索勒住脖頸導致窒息昏迷,不過真正的S因卻是跌入井底之後斷水絕糧油盡燈枯而亡。
那幾日錦城變了天,風雨不斷,整個容家也籠罩在飄搖的風雨中,
人人自危。
容若總是很晚回來,他回來時,我已經睡下了,聽到他在我床邊小聲說:「阿漁,別怕。」
卻又好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春景說他把容夫人身邊的老奴都囚了起來,舅舅與舅娘更是嚇得不敢出門。
有一日,容夫人到書房來找他,似有話說,卻瞧著我開不了口,容若說:「阿漁這副模樣了,聽不懂你說的話,要說什麼便說吧。」
容夫人剛開口就紅了眼:「玹清,你若想娶阿漁便娶吧,我讓舅舅和舅娘為你擇了個良日,你同意的話,我就與老爺說。」
「條件呢?」
燭火下,我分明瞧見容夫人的身形搖晃了一下:「林姨娘的事,別再查了,已經過去十多年的事,再提起對誰都不好。」
「娘,你什麼意思?」
容若的聲音喑啞,我一聽便心疼。
「你既然來找我說林姨娘的事,那兇手應當不是你,但也與你脫不開關系吧?是誰呢?是我那為了你在容家地位穩固肯豁出性命去的舅舅?」
「林姨娘不過是個妾,出身也不如你,你在忌諱什麼?非要置她於S地。」
「那口井那樣深,遮天蔽日,她一個女子在下頭該有多恐懼?阿漁有幸撿回一條命,但如今的模樣你也瞧見了。林姨娘在井底油盡燈枯而亡,這些年你是如何能在容家安享富貴榮華的?」
容若語氣平靜,一字一句卻擲地有聲,帶著極致的冰冷和壓迫。我知道他心中已經有了答案,可那是何其殘忍的一個真相。
「玹清,歷來深宅大院裡頭妻妾之爭都是常事,那個採蓮女能進容府享福亦是我大度,她卻不知滿足,想了她不該想的,做了我不能容她的事,是她咎由自取。」
「都說我容若荒唐,今日聽來,比我荒唐的卻大有人在。你與舅舅做下傷天害理、草菅人命之事,卻還強詞奪理?」
「玹清,我是你娘親,舅舅是你的親舅舅,難道你便要為這麼個女人把你的至親都逼上絕路嗎?」
「娘,您真的是我娘嗎?幼時舊宅子裡那隻狼狗撲咬我的時候,您就在邊上瞧著,您雖然擔心得哭,可最終撲上來救我被咬得滿身是傷的不是您。」
「玹清,你在說什麼?這些年我可曾虧待過你?我掏心掏肺對你好,你竟懷疑我?」
「是,你的確待我好。容家的富貴榮華您從來沒有對我吝嗇過,卻唯獨忘了給我娘親該給的東西。」
「什……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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