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水池邊麻利地翻洗著盆裡的青筍,一遍一遍,水聲哗啦啦,我幾乎聽不見四周的動靜。
忽聽到容若厲聲問:「是都瞎了眼嗎,誰讓少夫人做這些事的?」
「回二爺,是於娘子偏要做的。」
「沒眼力見兒還敢頂嘴?給我收東西滾出容家。」
我聽不下去了,將手中青筍一扔,站起來板起臉瞧著眼前人:「二爺好生厲害,三言兩語就要斷了一個人的生路。」
容若忙不迭朝那哭哭啼啼的丫頭喚了聲:「站住,還不多謝少夫人給你求情?」
「多謝於……多謝少夫人!」
我瞪他一眼,又蹲下身繼續洗,他伸來一隻手將我的手從水裡撈起來,放在自己外袍上擦了擦,語氣很是無奈:「這是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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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身市井,沒那麼嬌氣。」
「我心疼吶。」他把我被涼水泡得發紅的手緊緊握起來,聲音輕柔,「阿漁,聽我解釋好不好?」
我本來不那麼委屈,可他一副做錯了事的模樣,既溫柔,又懇切,襯得我仿佛應有天大的委屈,我鼻頭一酸,指著地上:「你等我洗完。」
他愣了愣,接著撩起衣袖:「我來,我來洗,你在邊上看著。」
「你容二爺哪做得了這些事?」
「你能做,我為何做不得?既然你定要跟這盆青筍過不去,誰洗不是洗?」
「二爺願洗,便洗吧。」
我睨他一眼,甩甩手走了。
他趕忙追上來,雙手在衣服上揩了揩,才把我牽住:「阿漁,莫生氣了。我滿心滿眼都是你,你瞧不出嗎?就算瞧不出,這些日子我是如何疼你的,你總該有感覺吧?」
興許是我表現得太冷靜,容若越說越急:「我可以解釋的,我發誓我也是才知道柳星兒的事,我從前喜歡她,那也是很久遠的事,那時我還沒遇到你,這是不是不該怪我?」
說來的確怪不得他。
然而我越不動聲色,他便越急,我恍惚看見他紅了眼眶:「阿漁,你說話,你不說話我害怕。」
「怕什麼?」
他委屈巴巴抱上來,像條小狗一樣在我脖頸蹭了蹭:「怕你不要我了。」
我終是沒忍住笑出來:「你是容若,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這一逗,他便更像小狗,嗚咽起來:「再厲害的人也有軟肋,我的軟肋就是你。」
他牽起我的手往前院走,我問要帶我去何處,他走得腳下生風:「去找我娘,定個吉日,通知我爹回來,咱們成親。」
「二爺,莫,莫說笑……」
「婚姻大事我如何會拿來說笑,隻有把你堂堂正正娶進門,我才能心安。」
說話間容若已經將我拉到了容夫人的院子,我半拖在地,他幾乎是把我拎在手上。
吵吵嚷嚷進了門,卻見堂前站滿了七大姑八大姨,眾人團團圍住的不是別人,正是我那久未見面的賭鬼爹。
上座的容夫人面色鐵青,舅娘見了我,先笑出來:「未去請你,你倒是自己來了,是聽說你爹闖的禍事了吧?」
我看向於老大,他哭喪著臉呼天喊地撲倒在容若面前:「姑爺,你可要救救你丈人啊。」
從小到大,我已見過無數次相同的場面,直覺是於老大又惹了滔天的禍事,於是先一步斥道:「於老大,你起來,什麼姑爺丈人的,別瞎說。」
容若把我拉回來,看向堂前:「娘,出什麼事了?」
容夫人皺緊眉心,嫌隙和厭惡全寫在臉上。
舅娘開了口:「於漁,你可是真不簡單吶,你傍上二爺不說,你這爹也傍上了。咱們容家商號在錦城裡大大小小幾十家錢莊,你爹以二爺的名義來來回回借走了三千兩。」
「三千兩?」
「怎會讓這糟老頭取走那麼多?」
「他每去一家就說自己是二爺的丈人,錦城誰不知道二爺確實看上了這賭鬼於老大的女兒?」
「也怪二爺看走了眼,惹這麼大的麻煩。」
屋子裡登時炸了鍋,我更是從頭涼到腳:「於老大,你混賬!」
容若冷著臉,語氣裡淨是不以為意:「區區三千兩,二爺我還以為是三萬兩,三十萬兩。舅娘,您是不是太小題大做了?」
「二哥,話可不能這樣說,這老無賴分明是在騙,你與於娘子還沒成婚,他四處去說是容家的姻親,分明是在敗壞容家的名聲,堂堂寧安侯會與這沒臉沒皮的賭鬼做親家嗎?若不懲治,這老無賴還會擺下更多爛賬。」
「舅娘此言差矣,我與阿漁雖還未正式拜堂,但我心底已將她視作妻子,我今日來就是要與娘商議和於漁的婚事的。當初我領於漁進門時便是娘默許的,說要等爹回來,眼下我等不了了,特來請娘給我們挑個日子,順便給爹送封家書,讓他老人家回來喝喜酒。」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驚訝不已,唯我爹一人高興,樂得滿屋子竄,跑到舅娘面前說:「你聽到了?我姑爺要和我女兒成婚,聘禮我該不該要?你們容家家大業大,想娶我女兒何止三千兩?」
「常白。」容若淡淡吩咐,守在門口的常白開門進來,「把於老爺帶下去看好,到我們大婚前,不許他再去賭場,不得出任何岔子。即便他是個賭鬼,我與阿漁的婚事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少不得他。」
常白將手舞足蹈的於老大領了下去,容夫人也忽然發話,讓屋裡無關的人都退下。
前廳走得隻剩容夫人跟舅娘,還有我與容若。
「阿漁,你也去外頭等我。」
容若把我送到門口再關上門,我站在院子裡,忽然一陣陰風吹來,涼透脊背。
一扇紙糊的門,關不住什麼,我將裡頭的話聽到清楚。
「玹清,你與於漁的事,我與你爹斷不能同意。」
「你若實在喜歡她,收她做個通房丫頭吧,真話難聽,我想其中的原因不必我說透吧?」
12
常白見我站在院中,特來關切:「少夫人,去涼亭裡等吧。」
「別,別這麼叫我,還是叫於娘子吧。」
常白便笑:「二爺讓我們以後都這麼叫。」
「我爹……」
「安頓在客房了。」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後腰,從前我用來別魚刀的地方空空如也。
從小到大,有好幾次我都想S了於老大。
比如我娘剛為她還完債,臉上好不容易有了笑容時,債主又找上了門。
比如我好不容易給自己攢了一點嫁妝,藏在隱秘處,不多時發現連罐子都找不著。
比如剛才站在我心愛的男子身邊,卻不得不接受他人嘲諷的目光和嗤之以鼻的鄙夷。
我總是想S了那個一次次讓我的希望破滅的冤種爹。
三千兩,是我十輩子也掙不來的錢。
我本該被賣給袁三爺做小的,不應該誤打誤撞進了容家,更不該喜歡上容若。
我哪配?
我此刻是哭也哭不出,喊也喊不出,想起臨出門前容夫人那嫌棄的眼神,我才恍然夢醒。
我哪有資格去做有關於容若的夢啊?
「少夫人?」
常白見我身形晃了晃,雙手在我身後虛擋住:「我送你回紫竹苑休息吧。」
我剛要答應,忽聽到身後的門內傳來一聲鈍響,像是椅子倒地的聲音,接著聽到容夫人拔高了聲音說:「我說讓你自己定奪,是叫你找個賭鬼的女兒回來氣我嗎?早知道你會領個那種女子回來,當年我還不如同意了你與柳星兒,她至少還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女子,你要咱們容家從今以後都被人笑話與菜市場賣魚的人結了親嗎?」
「不論您給她加多少難聽的頭銜,於漁都是我喜歡的女子,您瞧不起她,便是連我也一同瞧不起。」
「你要與那等出身的女子糾纏,我便是瞧不起你,有本事你便從容家滾出去,卸了你容家二爺的身份,你配不上寧安侯的爵位,從今往後你便與你心愛的女子一同去菜市賣魚,後世子孫都守著那個魚攤!」
常白急得催促:「少夫人,我送你回去。」
我朝著常白笑了笑,嘴角卻一陣苦澀。
賣魚啊,生生世世,子子孫孫都賣魚嗎?
好惡毒的詛咒。
「我去翠玉園找大小姐,你別跟著。」
我朝著翠玉園走,腳下的路也變得虛無。
然而到了翠玉園卻不見長姐,一連找了書房和臥室都未瞧見她。
我走到後院的竹林,才隱約瞧見了一抹白色的身影。
我剛走近,那蹲在地上的人猛地回過頭來,正是容瑜。
她本就蒼白的臉上沾著點點血跡,而胸前的白衣,更是猩紅一片。
我隨手抓住一根竹子,勉強穩住身形,才瞧清容瑜身後的泥巴裡虛掩躺了一個人。
半截青灰的手臂露在泥土外,腕上那枚珐琅的镯子我見過,是寶珍丫頭的。
「阿漁,快走!」
容瑜的臉上是我從未見過的驚懼,她剛一開口喊我,眼淚便跟著落下來。
然而等我反應過來轉身要跑時,後腦傳來一股鈍痛,竹林在眼前碎裂旋轉。
13
等我醒來時,發覺自己躺在潮湿發臭的泥沼裡,渾身骨頭都像是被人打碎,動彈不得。
當有一日,有光照進我所處的地獄時,我才辨出自己是躺在一口枯井底下,井口離我遙遠,上頭壓著一塊石頭,應是害我的人走得急,沒注意留了一指寬的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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