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依然每天都來,有時站在院門口隔門瞧一會兒,有時與門口的奴才費幾句口舌,仍討不了好。
我把自己用的祛疤膏藥扣了一些下來,讓照顧我的常白偷偷給我娘送去,常白說她拿著藥瓶子哭了一場。
常白比我大些,但那時他也不知道我娘為什麼哭。
後來我娘失蹤後,我漸漸覺察出不對勁,尤其是長姐看我的眼神總是透著一種古怪的傷悲,她似乎想對我說什麼,可我身邊的人都讓我離她遠些。
我添了些歲數後拉著信得過的人幫我回憶我娘。
常白說在城南集市的魚攤上見過我娘,她端著一碗魚湯坐在爐火邊,起初在哭,後來與那小丫頭說了幾句便又開始笑。
我娘喜歡與魚攤的老板娘談天,因為這事,舅娘還在蔣氏面前笑話過:「到底是鄉野間來的村婦,難登大雅之堂,聽說與那魚攤上的女人成了知心朋友,三不五時總去,侯爺就不應納她做妾,就叫她去市場上賣蓮子多好。」
那時我約莫十一二歲,讓常白帶我去城南菜市,他望著擠滿活魚的盆後坐著的雙眼無神的小丫頭,一時也不確定:「當時與二夫人說笑的好像是她,又好像不是,我得見著她娘親才想得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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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白佯裝要買魚,喊了她好幾聲。魚在她手裡極不老實,掙扎晃動幾下,又掉回盆裡,濺了她滿身水。
常白說:「去叫你家大人來吧。」
她愣了愣,又蹲下去從盆裡將魚撈起來,這一次她長了教訓,食指摳緊魚鳃,任那魚如何擺尾都沒再落回去。
她將稱好的魚遞給常白,常白又問:「你家大人呢?」
她仿佛看出常白隻是隨從,抬眼朝我坐的馬車看來,粗布衣裳下身形顯得格外瘦小,卻生得明眸皓齒,雙眼圓得像滿月。
我見她細皮嫩肉,並不像長在市井,想必她娘親寶貝慘了她。
卻見她動了動唇,說了幾個字,我還沒聽清,她眼眶就紅了。
常白走過來道:「二爺,她說她娘上個月得病過世了。」
後來常白打探回來:「她叫於漁,爹是出了名的賭鬼,母女相依為命,日子本來過得去,可惜她娘命短,留了她一人,聽說擺了幾天魚攤,就有人拿了魚沒付錢,那日進魚的時候,還失手打翻了裝魚的桶,又被路過的人順走幾條。」
人本該無類,可總有人借著身上的虛名妄自拔高自己的地位,恃強凌弱。
我雖也生在高門,可我覺得這世道壞透了。
沒多久,常白又來道:「二爺,我下手重了些,將那不給錢還想調戲於漁的人胳膊扯斷了,正是城南趙家管家的小子,估摸是認出我來了,不知會不會引來趙家人算賬。」
我問:「可有避開於漁?」
「於漁姑娘應當是不知情的,我都是等人走出菜市才動的手。」
「那便不要緊。」
「闲事一旦管下來就隻能一直管下去,否則之前所做都是白費了心。」
「於老大那邊也盯緊點,賭場怎麼打他都是活該,但莫讓偷錢的事再發生。」
如梭歲月,我始終沒有我娘的消息,我隱約覺出她兇多吉少。
我問過長姐,是否還有什麼值得告訴我的線索,她若不便出面,我可以悄悄派人去查。
長姐說:「玹清,罷了,多少年了,娘應是早就厭倦了困在容家,就當她已自由了吧。」
那之後沒幾日,長姐就病了。
大夫瞧過後說染了會傳染人的寒症,讓府上的人都避開些。
我總覺得那日,長姐臉上的神情有些古怪,說的話也奇怪,可我那時想不到林姨娘才是我的生母,隻依稀捕捉到一些虛影,說不出個究竟。
我顧不上理清頭緒,與蔣氏的紛爭卻鬧個沒完。
她讓人搬空了我書房的書,我與她大吵,她說世人都知道我將來要世襲寧安侯爵位,這爵位本就是聖上賜予的虛名,若我一心讀書考功名,會讓聖上誤以為容家有富可敵國的家財也就罷了,還有爭權奪利之心,會惹來禍端。
道理她已說了無數遍,我從前不以為然,眼下也深不以為然。
正因寧安侯是虛名,是外人借以笑話容家的把柄,我才更應以德才入仕,治國齊家,哪怕丟了寧安侯爵位,也不該丟了男兒志氣。
可蔣氏固執依舊,都說君子常因酒色喪志,她竟開始為我物色起女子。
想嫁進容家的女子固然多,柳星兒亦是其一。
她說她的嫡姐總是掐得她滿身傷,柳家老爺夫人偏心,即便她哭訴真相,換來的隻有指責或是痛罵。
趁容柳兩家有意結親,她來找我,求我在宴會上說出瞧上的是她,而非她的嫡姐。
我對她說不上喜歡,也並無厭惡,娶親非我本意,倒與柳星兒的無奈也不謀而合。
因而我便應下來:「先說好,我並不想成婚,是蔣氏硬要勉強,你我雖一同長大,我也是拿你當妹妹看,你厭倦了柳家想嫁進來,容家比柳家門楣更高,深宅大院的日子都是不好過的。」
話雖這樣說,可第二日宴席上,我看著蔣氏被我氣得吹胡子瞪眼的模樣,卻覺得甚是解氣。
自那以後,我開始與柳星兒親昵。
蔣氏不喜歡我讀書,我便拿著她給的錢揮霍,她不喜歡柳星兒,我就帶柳星兒逛酒樓茶館,聽戲賭牌。
我讓城裡城外都知道,容家夫人最討厭做妾的人,我卻偏要娶一個妾室所生的女子。
可柳星兒卻在一個月後與臨城一個大戶定了親。
我們之前雖說好隻是做戲,可戲做得久了,在外人眼裡成了真。
無端飛來一頂綠帽,我自是氣不過,怒氣衝衝去找她問緣由,她淚眼婆娑告訴我,她也有苦衷,我便知一切都是蔣氏搞出的事端。
我從來過的是錦衣玉食一呼百應的日子,唯獨蔣氏對我管束諸多,少年心性不肯屈從,我回去鬧得容家天翻地覆,得到的卻是蔣氏的一聲嘲笑:「你為個妾室所生的女子恨不得與容家、與你生身母親決裂,你可曾聽說柳星兒定親的趙家是宣王妃的親侄,我的確向柳家表明過我容家的兒子不可能娶一個庶女,但想攀高枝的是他們呀,你雖是未來的寧安侯,在柳家人眼裡,哪比得過皇親呢?對了,我還聽說柳星兒這門親事是她那嫡姐突然墜馬成了癱子才換的她。」
柳星兒騙我定親,卻又瞞著我攀高枝,我一時成了揚州城的笑話,眾多狐朋狗友更是取笑了我許久,鬧得我很沒有面子。
至於後來莊如謙說我負心,那不過是柳星兒與夫家和離之後編造出與我的過往,我未當眾揭穿亦是考慮為她留幾分顏面。
若做得過了,我怕阿漁不喜。
蔣氏卻又為我連著物色了幾家貴女。
我因為在歡場與賭場更加胡作非為,一夜間便豪擲千金,敗家子的名聲不脛而走,勸退好幾家。
我不悅了好一段時間,但蔣氏到底是暫且放棄折騰我的婚事了。
有一日,常白來找我:「二爺,於老大債臺高築,將於漁姑娘賣給了袁家。」
我方想起自己已有許久沒有關注過那個魚攤上的事。
我抽出常白腰間的長劍,氣得找不著北:「這老畜生,爺取了他性命去。」
記憶中的於漁還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樣,眼睛睜得大大的,藏著深深的無奈,那滴倔強的眼淚卻無論如何也不肯落下。
可我到了衙門口才發現她已經出落得我認不出,樣貌更精致清麗了,但樣貌也是小事。
令我驚訝的是她那身坦坦蕩蕩的潑辣勁兒,就連縣老爺都要讓兩分。
可於老大提起她娘親,蓄在眼裡的眼淚到底是落了下來。
我提著鳥籠子等在衙門口,看見她風風火火走出來,眾人對她指指點點,於老大也罵罵咧咧。我吩咐常白:「去把於老大綁來,爺要折了他兩根肋骨。至於袁三爺那裡,去給他帶個信,就說於漁是我認的義妹,袁家要仰仗容家的生意檔口還多,看他意下如何。」
常白剛應下,那走遠的瘦小身影忽地回頭來問:「誰家缺女人,於漁願給他當牛做馬。」
人群中笑話她的多,我想除了我容若,沒人敢開罪袁家,她這一問屬實傻得可愛。
忽地聽到有個人小聲慫恿一旁的書生:「哎,你去呀,你不是許諾阿漁,他日考了功名會向她提親嗎?」
「我這不是沒考到功名嗎?」
「阿漁喜歡讀書人,平日裡咱們幾個去買魚,就你能得個好臉。難不成你真忍心讓她嫁給袁三爺做妾?」
「可我哪有能力與袁三爺……」書生雖有幾分自知之明,右手卻不自覺抬起來,真像要衝鋒陷陣似的。
不過一個窮酸秀才,袁三爺打S他都用不著兩分力,他若收了於漁,往後有的苦給她吃。
我瞧不下去,更聽不下去他們笑話一個女子,將那秀才正要舉起的手臂摁下去,朝前邁了一步:「爺家不缺牛馬,正缺個女人。」
我將於漁帶到家中七大姑八大姨面前,心裡樂開了花。
倒不是氣著了蔣氏有多痛快,當然痛快有之。
我樂的是於漁與蔣氏對視時分明是緊張的,可望向我時又在氣惱,恨不得劈頭蓋臉罵我一頓似的。
她說:「我是人,不是物件!就算做丫鬟,也是命運欺壓,非我於漁願意進你家門!」
我見多了那些大戶人家的女子想巴結容家的模樣,原以為把她接進容家至少是幫她脫離從前在集市拋頭露面卻掙不了幾個銅錢的苦日子,她就算不樂意,也應當給我個好臉色才是。
可我在她眼皮子底下來去,她卻提著掃帚掃地,或是低頭擦著窗棂,全然瞧不見我。
若不是蔣氏讓她學規矩,學得她煩心,我怕是找不著理由帶她出門散心。
可她也沒開心起來。
回家的馬車經過她從前的魚攤時,她總會撩開簾子看一眼,就那麼淡淡的一眼,亦沒有過多的情緒。
她總在我玩樂的地方打瞌睡,有一次我在玩牌,她頭一歪,靠在我肩頭睡過去,我放了牌局,將她抱上馬車。
她枕在我腿上睡得香,抓著我的手輕輕喊了一聲「娘」。
簾外常白也聽到了,他說:「二爺,於娘子這般心性想必是吃了不少苦頭,有什麼心事總藏在心裡,也瞧不出開心還是不開心,多可憐啊。」
我另一隻手被她壓在臉下,盛了一掌心的口水,我沒忍住在她臉頰邊掐了一把:「於漁,往後有我,你再也不會受苦了。」
沒幾日,我與如謙到夫子家做客,阿牛託人送信給常白,說蔣氏將阿漁叫了去。
蔣氏一向勢利,叫阿漁去必然說不出什麼好聽的話,我放了酒杯馬不停蹄地趕回去,可蔣氏的院子悄然一片,像是什麼也沒發生。
阿牛在庭院前支支吾吾:「舅娘去給於娘子取……取銀子了。」
我望著阿漁端著銀兩眉開眼笑從房裡出來,她笑得好看,圓圓的眼睛彎成了弦月。
美則美矣,可我的心卻涼了。
那晚我才發現,自己好像有些喜歡她。
我氣不過她想將我賣給蔣氏,氣不過她拿「利息」逗弄我,為此我好幾日沒理她。
可她也不知道哄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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