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確實美得出塵,眉眼清絕,面若含冰,映著燭火,像黎明初生的晨露。
她向我行禮的動作施然萬千,可說出話卻不如她皮囊來得那般討人喜歡。
「昭陽公主,奴自然不敢跟你搶男人。」
「隻是如今奴已無處可去,還望公主體諒,莫要收了奴的最後依靠……」
她張口閉口就以奴自稱,一句話恨不得藏三個意思。
彎彎繞繞的,主打一個要讓我猜。
她可能不知道,我一向都是站桌子上生悶氣,讓別人猜的那個。
所以我拄著頭看向窗外發呆。
等到終聽不見她尖細嗓子發出來的惱人動靜,才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問她:「說完啦?」
尹雲夢:「……」
「說完了。」
「說完了就好,」我理了理裙角,漫不經心地開口,「那什麼,我聽你話裡的意思,感覺你挺愛給人當奴婢的。」
「我這個人呢,最見不得別人有需求,別人一有需求吧,我就特別想滿足,不滿足良心上都過不去的那種!」
「鑑於你這麼愛當奴,這樣吧,剛好我新換的鞋履在來的路上踩髒了,就勉為其難地讓你幫我擦一擦!」
尹雲夢聞言維持了許久的得體笑容一僵,氣得眼睛都紅了。
因而第二日一早,裴卿之不出意料地找上了我。
Advertisement
他面容清雋、神色冷然地苛責我:「安禾,如果為上者都如你這般刁蠻任性,那我這太學裡也容不下你這尊大佛!」
嗐,你看看他,我前幾日如何尋也尋不到。
尹雲夢一有事,倒是主動送到我眼前來了。
我趁他嘰嘰歪歪不知道說了什麼的工夫將他一頓猛瞧,多給自己存一些解藥。
待到他第二次喊我的名字:「安禾,你這是什麼態度!」
我才攤了攤手,表示天真無辜:「是她自己要稱奴的,我攔了,可是沒攔住,不信你問芙蕖。」
被點名的芙蕖在一旁瘋狂地點頭表示贊同。
裴卿之徹底啞言,氣到拂袖而去。
隻是我沒想到他這一走,便再未出現在過我的昭陽殿。
他託人給我帶話,讓我好好反省,否則別想再見到他!
我撇撇嘴,覺得挺沒勁的,一個簡簡單單的後宅招數他就能上了當。
我初時以為他隻是不懂這些。
後來我才知道,男人他啊,並非不懂,也並非看不出女人間的套路招數,隻是他們選擇視而不見,是因為心中早已有了偏頗。
我以為我和裴卿之如今的關系,他不過是嘴硬心軟。
因為自我與他定下約定後,無論他忙到多晚,忙到多累,都會趕在三日我病發的期限前與我見上一面。
然而這次第一個三日過去了,我睜眼望著床幔時,他沒有來。
第二個三日過去了,我一次次在窒息中驚醒時,他的名字隻存在於芙蕖打探來的消息裡。
第三個三日,芙蕖說他請旨去西下賑災,昨日夜裡已經前往西行的路上了。
第五個三日過去了,我派人發出去的傳書依舊沒有回信。
第二天,倒是收到了尹雲夢送來的一幅畫卷。
畫卷上畫的是她本人,筆觸生動,栩栩如生。
她說,這是裴卿之在西下路上的畫舫上為她所作的。
我看了看細節,確實出自他的手筆。
於是尹雲夢派來的小廝得意洋洋地問我:「我們家小姐說,想問問公主殿下覺得此作如何?」
我瞥了眼她趾高氣揚的表情,轉身看向芙蕖,懶散地揮了揮手,示意她將人帶下去。
這山高水遠的,回去復命的路上是不是會被猴子之類的野獸吃了,這可太不好說了。
現在的人啊,真是主子與奴婢,分都分不清。
我說呢,怪不得覺得最近過分的安靜,原來尹雲夢是跟著裴卿之一起西下去了。
是夜,當我再度從窒息的噩夢裡驚醒。
我強忍著疼痛從床上爬了起來,喊來了芙蕖:「就算是綁,也得把裴卿之給我綁回來!」
8
看見裴卿之心悸症狀得到緩解的一瞬間,我轉頭就命人將他和尹雲夢一起趕出了宮。
裴卿之滿身風塵,像是八百裡加急趕了一夜的路。
他剛欲開口對我說話,卻見我轉身就走,臉色頓時難看到了極點。
我聽見身後尹雲夢輕柔寬慰他的聲音:?
「裴郎,你莫要與公主置氣,公主她隻是一時煩悶,你莫不要因一時情緒而就此與公主生了嫌隙。」
倒是個能說會道的。
也格外會演。
七日後的圍獵上,因我一箭射偏,導致尹雲夢不慎從馬上跌落。
眼見她就要被馬蹄踩爛,我條件反射地從馬上一躍而下,攬住她的腰身,抱著她糾纏到了一起。
我和她一起滾了許久,其間也不知磕碰到了什麼,我隻覺後腰一陣麻木,疼得我是龇牙咧嘴。
還未等我起身,不遠處一道玄色的身影就衝了過來。
裴卿之將我一把推開。
他將尹雲夢拉起,先是問她:「雲夢你有沒有事,傷到了沒有?」
見她搖了搖頭,隻是擦破了一層皮,這才轉過身怒不可遏地看著我。
「安禾!」
「腦子有病就去治!」
「將箭射在別人的馬上完全就是草菅人命!」
他難以維持鎮靜地一聲聲指責著我。
面色因為憤怒而有些扭曲。
我躺在地上,歪頭看著他,一邊覺得他有時候真的挺沒腦子的,不知道是怎麼當上的太子少師。
我君子六禮可是皇室教的,再怎麼學藝不精,也不可能射偏到別人的馬腿上。
除非,有人刻意往我的箭上撞。
稚子都能想通的道理,在空口就將你定罪的人面前,往往並不會在意真相。
而另一方面,我又覺得裴卿之說的話很是有道理。
腦子有病,當然得去治啦!
治,我肯定要治!
因而在裴卿之因衝撞我而被褫官察看,罰跪在承風殿外自省的時候。
芙蕖適時敲響了我的門。
「殿下,神醫已經到了。」
「讓他進來吧。」
……
9
裴卿之其實知道自己那日對安禾過於嚴苛了。
他回去靜下心後細細想來,以安禾的騎射,那一箭十有九之是個意外。
隻是安禾平日裡太過跳脫,又不按章法行事。
於公,作為她的老師,身為公主就該有公主的儀容態度。
於私,太過招搖,容易遭人記恨。
他想借此磨磨她的性子。
可跪在承風殿的那幾日,裴卿之發現安禾始終沒有出現。
往日裡他在朝政上受了罰,安禾都是第一個來嘲笑他的。
她會命芙蕖搬來一把軟椅,自己舒服地坐在上面。
吃著糕點,嗑著果仁,嘰嘰喳喳地笑話他的迂腐,調侃他的「不識時務」。
可現在已經過去三天了,他連她的影子都沒見到。
裴卿之心裡驀然一沉。
覺著,怕是壞了。
莫不是他這一記猛料下得太狠,安禾當真生氣了?
自從入主太學後,裴卿之行事一向十拿九穩,很少出錯。
這次,他卻漸漸心神不安了起來。
他想著,不然,還是去哄哄安禾吧。
安禾本就不是個脾氣好的,如今他被聖上罰跪不能行動,等到去看她時,早已過了最佳時機,她定會不悅之極。
況且打磨她這件事不急於一時。
等到以後找到了更好的機會,再教她也不遲。
裴卿之這麼想著,下了決定。
他準備等到明日處罰結束,就第一時間去見一趟安禾。
隻是他沒想到,就是這一等。
卻讓他等來昭陽公主腦疾治愈的消息。
……
10
裴卿之在殿外等待通傳的時候,攥了攥手,才發現自己手心裡全是冷汗。
他一時怔住,隨後自嘲地笑了笑。
他還記得當年他參加殿試的時候,臨行前父親在府門前來回踱步,一個勁地叮囑他要保持心態,不要給自己太大的壓力。
裴卿之那時想告訴自己的父親,讓他不用擔心,因為自己根本就不會緊張。
可現下這雙全是汗的手又是出於何因呢?
裴卿之不敢細想。
他隨著宮人的帶領,被指引去安禾的所在。
長長的宮牆鎖春,一枝海棠橫插進房梁,橫然綻放,讓整座宮殿裡多了幅「生」的景象。
裴卿之看見安禾時,她正躺在最喜歡的那把貴婦椅上曬太陽。
聽到動靜,她睜開杏眸,唇邊的梨渦一勾,高高興興地對他叫道:「裴少師,你來啦!」
一如……往常。
呼——裴卿之在心裡輕輕地呼出了一口氣。
他在心裡對自己說:她還記得,幸好,幸好她還記得……
下一秒,他原本微微開始松懈的身軀卻驀地怔住,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擱置於身側的手也抑制不住地開始發抖。
因為他發現。?
安禾喊他喊的是裴少師。
不是裴卿之。
不是裴三郎。
更不是……三郎。
裴卿之心裡漫過莫大的惶恐。
他強制讓自己保持鎮靜,勉強擠出了一個平和的笑。
他問:「殿下,你……都想起來了?」
然後他聽見了此生最殘忍的聲音。
「當然想起來啦。」
「我不光想起了所有,還想起了誤以為自己心悅你這件事。」
裴卿之向來如松柏的君子之脊在這一刻徹底坍塌。?
他腳步踉跄,差點栽倒過去。
……
11
我笑了笑,無視裴卿之蒼白的面色,繼續說道:
「裴少師,前些日子裡我生了病,因而對你多有叨擾,還望多多見諒!」
「原本我是準備去你府上請罪的,但後來一想,我本就因男女之事給你添了許多的麻煩,再貿然前去,實屬唐突。」
「幸而今日少師親臨,安禾在此對您致謝,謝少師這段時日的照拂,安禾素聞少師一向為人寬厚,想來也自是不會跟我一個病人計較的,您說是嗎?」
這半年裡,我因病神思混亂,錯將裴卿之認作所愛,對他百般求寵,是我有過在先。
但細論起來,我也並未真對他做過什麼出格之舉。
加之後來尹雲夢的事。
我與他之間,不能算得上是兩清,也稱得上一句互不相欠。
萬幸他面對我的追求始終不為所動。
……
「我們之間雖是個錯誤的開局,但好在結果沒有太多的偏離。」
「裴少師,我會差人給你送一些我準備好的心意,希望自此以後,我們倆不虧欠。」
說完,我對裴卿之頷了下首,準備轉身離開。
下一秒,卻被人從身後拽住了手。
裴卿之死死地盯著我,像是想要試圖從我眼中找出些什麼。
可似乎是沒有。
這讓他情緒有些失控。
他眼底泛著異樣的紅:「我不同意。」
「我不同意,安禾!」
「我不同意我們倆不虧欠!」
「你不能招惹完了我,又拋下了我!」
他慌亂地抓著我,像是抓著最後的救命稻草,嗓音發顫地對我說:「明明昨日,你還說喜歡我的……」
是啊,昨日我腦子還沒好利索呢。
扎針的時候還在嘀咕:「要是我還喜歡他怎麼辦?」
這宮裡人多眼雜,我並不意外會傳到裴卿之的耳朵裡。
可現在,我不喜歡他了。
因為,嘿,我腦子一下就治好了!
之前在裴卿之因為尹雲夢和我失約的日子裡。
芙蕖曾問過我:「公主,喜歡一個人,想對一個人好時,是不是要考慮一下自己的行為廉不廉價?」
那時我沒有回她,因為我也在迷茫,到底廉不廉價。
但現在我可以告訴她。
愛人的行為永不廉價,隻是選錯了廉價的人去付出。
這句話,是我的一位故人曾告訴我的。
現在,我就要去尋他了。
12
我謝絕了裴卿之不斷呈上來想要見我一面的請求。
三日後的破曉,趁著天色未亮,去見了我父皇一趟。
父皇亦未寢。
他披著寢衣,表情和煦地看著我,雙唇上下快速地翕動。
通過口型,我大致分析出,他應當是在誇我起得早,身體好。
我表示不勝誇贊,向他講明了我想去秦陽關的意願。
秦陽關在景國的邊塞,由沈家軍常年駐守。
那裡地處荒涼,戰事頻發,將士往來無回,是常有的事。
父皇聞言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他問我:「昭陽,你當真想好了?」
我對著他點頭一笑,說:「有些事,就算是失了記憶,也是忘不掉的。」
於是,他沒再勸阻。
隻是在我臨行前對我說:「沈禾,朕拿你當親女兒看待,所以,明年我的六公主會回來的吧?」
我沒有回答。
背過身,向他揮了揮手,表示不置可否。
是的,他沒叫錯。
我是安禾,亦是沈禾。
……
13
或許是永遠命不逢時。
偏我來時不逢春,偏我走時春滿城。
我帶著芙蕖到了秦陽關的時候,已然入了夏日。
黃沙漫卷的邊城,枯枝雜草,陽朔流風。
按照記憶裡的方向尋了六七日。
我終於站在了一方小土坡的身前。
芙蕖不解地問我:「公主,這是哪啊,您為何一直要找這裡?」
我蹲下身,抹過地上的黃土。
淺淺揭開表層,底下是染著深褐色的混雜泥土。
我仍舊低著頭,開口輕聲對她說:「芙蕖,我與你講個故事吧。」
字體大小
主題顔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