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怪她看過謝流崢的畫。
難怪她認識我。
難怪她說喜歡我。
難怪她會說:「姐姐,我和你原先也是能做親人的。」
她比誰,都懂我。
阿瑩在外敲門。
「娘娘,該回東宮了。」
謝流崢別過眼。
他沒阻我,隻是把湯婆子遞給我。
我起身時,才意識到衣服被換了。
「你吐了,我幫你換的。」
他解釋道:「阿瑩沒力氣扶穩你。」
我心頭一驚。
那我腿上的烙印……
他讀懂了我的表情,抱住了我。
「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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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疼。」
淚迷了眼,他身上太暖。
「阿今,我好怕。」
他嗓音哽咽:「我好怕自己也像兄長一樣,護不住你。」
我知道,他看似冷靜的外表下,實則情緒幾近崩潰邊緣。
他握住鐵血劍鞘,臉色凌厲:「他必死無疑。」
我緊緊扣住他的劍鞘。
不讓利刃出鞘。
「流崢,不要衝動。」
我抱住他,說:「你這是弑君,斷頭的罪過。」
「你是我唯一在乎的人了。」
他紅著眼眶:「如果你都出事了,我沒法好好活著。」
「你得活著。」
我摸著他的臉:「流崢,戰事吃緊,邊疆的百姓需要你。」
不要再有人像我們一樣了。
流離失所,痛失至親。
愛人分離。
他可以為我而死。
但我不能讓他因我而死。
12
謝流崢出徵前幾天,正逢月圓夜。
今年春天來得遲。
他讓暗衛送信給我。
信中夾著一張地圖,我背了下來卻看不懂。
「那是塞北。」
暗衛解釋道:「謝老將軍的冢,謝家都埋在那了。」
暗衛是謝流崢給我的。
一直護著我的人。
他有些年齡了,臉上有幾道傷疤。
「您是謝老將軍的舊部嗎?」
「是。」
他笑了笑:「謝小將軍小時候都是我在照看他。」
原來,他把最信任的人留在我身邊。
「小時候的謝流崢是什麼樣的?」我問。
「他生性調皮聰穎,最是不服管教。」
「起初他不想學武,討厭打仗,就愛學著駱駝商隊走街串巷。」
「他說,他要遊山玩水,看遍山河,娶一個自己心心念念的姑娘。」
暗衛回憶著,感嘆道:「他習慣了塞北的野性,不喜京都的城樓。
「隻是戎靖一戰,他父兄以身殉國,獨留他回京。
「如今這一戰,志在收復失地,是他對父兄的承諾。」
墨夜冷峭,吹亂寢宮香爐點著的煙。
「您還有家人嗎?」我問。
「沒有了。」
我起身,將地圖藏好。
轉頭笑著對暗衛說:「阿瑩做些了浮元子,一起吃點吧。」
紅糖糯米湯圓,是阿瑩老家的做法。
「當時跟著我阿娘學做的,沒認真上心學。」
她說:「後來離家千裡,一去經年再沒機會學了。」
阿瑩盛了三碗,熱騰騰地擺在案上。
「等什麼時候姑娘能去我家那吃上一碗,那才叫正宗。」
暗衛一聽,笑著吃了一大口。
「慢點。」
我笑著說:「當心燙嘴。」
話音未落,他口中嘔出大片鮮血。
血噴湧,燙在我臉上。
我怔住,耳邊穿風過,一把尖銳的小刀刺穿我手裡沒來得及吃的碗。
滾水燙疼我的手。
那把刀,是太子用來刺我大腿的刀。
喉嚨深處的聲音回籠,我忙替他止血:「快,快走。」
可他用力將我擋在身後,臨死前還在護著我。
「愛妃,想走去哪?」
我抬眼朝殿外望去。
不僅看到了一襲紫衣,信步走來的太子,也看到了倒在案上的阿瑩。
她也吃了。
碗裡有毒。
幾個內監隨他進來收拾殘局,像收拾飯後食具一樣簡單。
「別碰他們。」
我顫抖著嘴唇,嘶喊:「別碰他們!」
我起身,被太子攔住。
「乖,小點聲。」
我眼明手快,抬手將他的小刀刺進他肩前。
他一愣,將我推開。
「殿下!」
侍衛破門而入。
「無妨。」
他抽出小刀,勾起唇角:「退下吧。」
眾人聞聲而退。
他走近我,將我的手握住。
就著我的手,重新執起小刀:「想傷我,得用點勁,這麼小力氣可不行。」
我眼神發狠,順手就要刺去,卻被他捏緊,動彈不得。
「為什麼不能是我?」
他問我:「明明我才是你的夫君。」
「你毒死了我的人,還在這裡問我為何不愛你?」
他嗤笑一聲:「是你的人,還是謝流崢的人?」
「他的就是我的。」
我成功惹惱他,他撒開我的手,將短刀收回。
「終於承認了?」他說。
我抿嘴,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他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因你而死。」
他黑眸沉沉:「你說,他要怎麼面對你呢?」
「他們都是你害死的!」我怒斥。
「錯的到底是我,還是你?」
他上前緊緊箍住我的手腕。
「守婦道本就是你天經地義的事情,如果不是你生性放蕩,他們根本不會死!」
「天經地義?」
我慘淡一笑:「你明知我不喜歡你,明知我心有所屬,還要娶我,不過就是為了讓我長姐心裡也不好受,憑什麼啊!」
「憑我是太子!」
他甩手將我推倒在地。
「你以為你害死的隻有這兩個嗎?」
我聞言一愣。
他用帕子慢悠悠地擦手。
「冬日宮宴,你敬謝流崢的那壺酒,知道我為什麼不讓你喝?」
他盯著我的臉:「就像今日,我沒讓你吃這碗浮元子一樣。」
「……不可能。」
我掙扎著起身。
謝流崢前幾日還安然無恙,如果是那麼久之前下的毒。
「诶,陛下面前……」
他點破:「怎可放肆?
「不過是發作得慢,起初症狀似偶感風寒,後面愈發氣虛脫力,半年後才會嘔血而亡。」
從下毒開始數半年,毒發正是他在塞北帶兵打仗之時。
我不敢置信,一位未來儲君竟然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他那雙手,是挽弓射箭,保家衛國的手!」
「也是抱你的手!」他反駁。
「連你都敢碰,誰知道以後會不會沾染皇位?」
太子言辭激烈:「沒了他,我朝人才輩出,以後還會有無數良將!」
「你根本不惜才,哪來的人才輩出!哪來的無數良將!」
他一頓,面色難看。
不過幾秒,又做出平日那副溫潤君子的模樣。
他悠悠道:「既有毒藥,必有解藥。」
他將我扶起,擦幹淨我臉上的血漬。
「你去與他訣別,死生不復相見,我就把解藥給你。」
我死死盯著他。
他笑意愈深,對我說:「乖,去吧,愛妃不是最擅長翻牆出東宮去找他的嗎?」
13
寅時三刻,我翻牆進了將軍府。
謝流崢已經站在門前等我多時。
春夜細潤,院前槐花樹隨風而動,花瓣落在他素衣肩上。
我們相視無言。
真是個好季節。
「那位暗衛叫什麼名字?」我問謝流崢。
「吳江柳,南洲人士。」
春光明媚的名字。
恰如他的故土。
「阿瑩跟了我十幾年,她其實年紀比我還小。」
我忘不掉,她死前的模樣:「她想家的時候,都不敢大聲哭。
「謝流崢,我不想無辜的人為我們而死了。」
他說:「不是你的錯。」
我說:「也不是你的錯。」
我仰頭望月。
可今夜無月。
「我們不要再見面了。」
我說:「回來也別見了。」
我不忍看他,低頭接著說:「不見面也沒什麼,世間多少人見不到自己想見的人。」
良久,他說:「好。」
他向來對我言而有信。
可是,我眼眶一紅:「謝流崢,你這樣拉著我的手可不算好。」
我一點點掰開他緊握著我的手。
「你去過你的……」
我嗓音艱澀,說不下去。
要說下去的。
要松開手的。
「你去過你的日子,我過我的日子。
「流崢。」
我鼓起勇氣,抬頭看他。
「我們都有自己要完成的使命。」
他松開手了。
可轉身又抱住了我。
「阿今,別怕。」
他隻說了這一句。
明明讓我別怕。
可他沒敢再說出口。
沒敢再向我許諾。
他再也沒辦法,像十七歲的謝流崢那樣,讓我等他回來。
14
卯時三刻,拂曉前。
太子在東門前等我歸來。
「真乖。」
他很是滿意。
我不看他一眼,徑直往前走。
「宋扶今。」
他叫住了我。
「我給過他機會。」
我沒轉過身,隻是在冷風中站定。
「其實解藥在你去之前,我就送給他了。」
他語氣嘲諷:「以他的實力,今夜大可以帶你遠走高飛。
「但他沒有,他放你回東宮了。」
我轉過頭,正色看著他。
「他心中有家國,不會在出徵前背棄。」
太子聞言一笑。
「家國?誰的家,誰的國?」
我一頓,而後拱手。
「自然是陛下的。」
往後,也會是太子的。
他說:「說得那麼深明大義,不過都是為了權位罷了。
「愛妃你看,他對你的愛也不過如此。
「權勢富貴面前,什麼都可以舍棄。」
我覺著可笑,他字字句句在說謝流崢,可聽起來卻是在說他自己。
我抬腳,向深深宮道走去。
出徵那日,長姐傳召我去昭陽宮。
她說:「人在某些時刻,總會想起姐妹情深。」
她帶我去角樓。
能望得到城門的角樓。
曦光照旌旗,馬鳴風蕭蕭。
「太子和你說,他把解藥給謝小將軍了?」
我點頭。
她一笑,遙望旌旗。
「妹妹可知道?」
她突然來了興致,指了指城南山上的寺。
「若是謝流崢死了,你最先會通過那寺院的鍾聲得知。
「佛寺鍾聲,連綿不絕。
「可是你什麼身份都不是,不能扶棺,不能哭喪,不能同葬。」
長姐倚著角樓的欄杆,對我說:「真是生生世世不復相見了。」
我不言不語。
她卻似有大把心事要同我說。
明明我與她從不熟絡。
她說,其實送她入宮是太子的決定。
「他說得有個親信在深宮中,在陛下枕邊為他說話。」
她眉眼悠遠,好似講著一個久遠的故事。
「他說,他年少不得寵,萬般不由己,唯一幸事就是與我相識相知。
「他說,這世間他最信得過的人隻有我。」
長姐笑了笑:「我也就真信了。」
而轉頭,她甫一入宮,太子就娶了我。
「男人真奇怪,又要權勢,又要故作深情。」
她對我說:「我以為謝流崢不過是另一個他,沒想到……原是我未曾見過。」
她一顆真心赤誠愛人。
可長姐這一生,從未被人真心愛過。
「為什麼和我說這些?」我問她。
「你就權當是姐妹情深罷。」
她說完自己都笑了。
人在境遇相同的時候,總會想要抱團取暖。
她怨恨我、討厭我,甚至從未理解過我。
但世間的女子,無論是愛與被愛,大抵都有相互憐惜的時刻。
15
塞北戰事捷報傳回京都的那夜,太子在我寢宮用膳。
深夏蟬鳴,月夜深長。
「愛妃可歡喜?」
「失地收復,何人不喜?」
謝流崢兌現了曾經對他父兄的諾言。
他做到了。
太子停了筷子,問身旁的內監:「謝小將軍出徵至今已有多久?」
「回殿下,已是四個月有餘。」
他看向我,對內監說:「今夜太子妃的避子湯可以停了。」
我夾菜的手一頓。
「愛妃近來很是聽話」
他說:「太醫說了,你的身子已漸漸養回來了。」
我並不應答,大口吃菜。
我得好好吃飯,好好生活。
這是我答應謝流崢的。
太子是三更時從我寢宮離去的。
我盯著燭火,久久難眠。
好不容易昏昏沉沉要睡去,又被夢驚醒。
恍惚間,我伸手喊阿瑩。
來了位陌生的婢子。
「娘娘,您醒了?」
是了,我在東宮早沒了熟悉的人。
我披了件外袍,坐在臺階上看宮牆。
今夜星辰漫漫。
越過那處缺口,走過深長的東門宮道,再沿著宮外的長街走到頭,就是將軍府了。
那是有謝流崢的地方。
明明是那麼陰暗漫長的路,為什麼當初卻一點都不覺得冷?
可現在,那裡已經沒有他了。
我在殿門坐到拂曉。
待日頭徹底明亮時,昭陽宮的人便來傳召。
長姐有喜了。
她把玩著撥浪鼓,說:「這孩子生下來,便是對太子的威脅。
「沒承想,有朝一日我還能成為他的威脅。」
她遞給我看許多小孩的物件。
「妹妹就沒想過孩子的事情嗎?」
想過。
在很久很久之前。
那時閨閣之中,想著心上人,想著將來事。
可現在,我是個沒有將來的人。
「不想了。」我說。
話音剛落,殿外傳來一陣沉重的佛寺鍾聲。
響了又響,連綿不絕,傳遍整個京都城。
撥浪鼓一落地,長姐看向我。
我轉頭,惘然問長姐:「又沒到中秋佳節,南山寺敲什麼鍾?」
她看著我的神色很奇怪。
她從未這樣看著我。
眼眸深處,是憐惜。
她說:「扶今,你的身份是太子妃,無論發生什麼,你都要忍住。」
16
他們說,謝流崢是畏戰而逃。
他率領一眾驍勇騎兵,本該深入敵人腹地,卻在臨戰前遲遲不迎戰,一拖再拖。
錯失了良機,被敵軍反殺。
最後,他的屍首被俘,懸掛於敵軍城牆三天三夜。
「愛妃,你信嗎?」
太子將朝堂傳來的消息,一字不落地講給我聽。
我的臉色太平靜了。
平靜到他根本沒辦法從我臉上,獲得他想要的反應。
「我是不相信的。」
他說:「愛妃知道我為何不信嗎?」
「為什麼?」
我終於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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