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鎖困:朱袖攏乾坤

他為我帶來了各地的特色,有的飾品,有的擺件,還有些小心翼翼包好的點心。


有一匹萬金的雙面刺繡綢緞子,上面的鳳凰羽毛根根分明、栩栩如生。


「我妻值得這世上最好的。」宋蓮臣摟著我纏綿,獻寶似的,「旁人都沒有。」


我留意到了窗外一閃而過的眼眸,卻佯裝不知。


「侯爺未免太小氣了些,溫妹妹還懷著孩子呢。」


他神色松動了片刻,很快又笑道。


「元元像你,卻不及你。夫人不必擔心,待到孩子生下來我便同母親說,必然是要養在你這裡的。」


那道影子倏忽不見了。


我笑著將裝了綢緞的錦盒推到他面前。


「郎君心意,妾都知道的,隻是我為當家主母,自該有容人的雅量。


「還是去看一看溫妹妹吧,她總是念著侯爺,孕中多思,比我更需要夫君陪伴左右。」


宋蓮臣眼底柔情湧動。


「我的玉娘愈發賢惠了,可我卻心疼你不舍得離開,這怎麼辦呢?」


就在這時,溫沅元身邊的大丫鬟柔聲來請。


隻說溫姨娘似乎動了胎氣,又是臨產之際,求侯爺過去陪著。


宋蓮臣到底心還是偏移松動了。目光轉而看向我:「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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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他不是為了示弱的溫沅元,隻是為了宋氏的血脈。


我含笑:「妾身說的是也不是?侯爺快去吧。別讓妹妹等急了。」


待到人走了,不多時,有嬤嬤來同我說,香茗院那位爬了床的婢子,正陪同溫姨娘一起和侯爺飲酒作樂。


耿耿長夜,無星無月。


我望著漆黑如墨的蒼穹出神了須臾。


「容錦。」


「奴婢在。」


「你和懷瑜一起,做出些聲勢請蕭姨娘過來,就說我要帶著她一並給侯爺的孩子祈福禱告。」


容錦有些驚訝:「可是蕭姨娘和溫姨娘素來不睦……」


懷瑜拉了她一把:「所以夫人說了,做出些聲勢來,蕭姨娘今夜必須和咱們夫人都在祠堂,互相為證。」


容錦還在雲裡霧裡,已經被懷瑜拉下去了。


我攏了攏身上的白狐氅,獨自挑燈去了侯府的佛堂。


22


不一時,蕭鳳兒也匆匆趕來了。


「姐姐——」


「抄佛經。」我低聲喝命,「你隻顧抄寫便是了,其餘一並不理。」


燭火搖曳,神佛斂眉。在秋風蕭瑟的廟宇之中,蕭鳳兒神色後知後覺地湧現出畏懼,她望著我,許久,顫聲開口:「姐姐,你莫非……」


我雙臂展開,深深稽首叩拜。


是的。


我借他人之手犯下了殺孽。


屠刀朝向一個無辜稚子。


又或者幹脆一屍兩命母子俱損,那便是最痛快的結局。


可我為什麼絲毫不開心呢?我為何會止不住地淚流滿面?


滿殿神佛無人應我,無人看我,更不肯渡我。


一念成魔,一念成魔。


或許在籌謀了無數個日夜裡,我早用鈍刀一下下殺死了舊日的自己。


我為死在前路的玉銜蟬而悲哭。


她也曾滿腹才華,也曾樂善好施,也曾接濟窮人,也曾妄念能靠一己之力為天下造福。


可她什麼都沒能做到,困於後宅,削去羽翼,在世人的期許裡成為一個攻於心機的毒婦。


蕭鳳兒的手一直在顫抖,寫出來的寶華經歪歪扭扭的。


我闔目頌咒,在一遍一遍重復中嫻熟。


直到外間長廊腳步聲紛至沓來。


「夫人!」


「夫人可在裡面?」


「香茗院出大事了,溫姨娘誕下死嬰,又大出血怎麼也止不住,如今危在旦夕,侯爺要杖殺了穩婆呢!」


面前的燈燭恰好燃盡,倏然熄滅。


我睜開眼眸。


「知道了。」


23


接連失去了兩個孩子,老夫人一病不起。


溫沅元在鬼門關撞了一遭,倒是被救了回來。


她一醒便瘋了般要見我:「侯爺,侯爺,是那個賤人,一定是玉銜蟬那個賤人謀殺我們的孩子!一定是她!你要為我們的孩子做主啊……那是我十月懷胎的孩子!」


她面容灰白枯槁,好似隨時將要凋零的百合花。


宋蓮臣目光中有憐憫。


但還是勸慰道:「不會的,玉娘不是那樣的人,而且,你提防著她,裡裡外外皆是你親自安排,她根本無從近身。


「大夫也說了,孩子生下來便夭折……是為母體虛弱的緣故……」


溫沅元怔愣片刻,又很快說道:「那就是瓊蓮!是這個小賤蹄子要害我,侯爺你把她抓起來嚴刑拷問!」


宋蓮臣的耐心在迅速流逝。


「元元,瓊蓮是你親自舉薦的,你說你們情如姐妹。她為何要害你?」


溫沅元染了丹蔻的十指抓進頭發,不可置信地連連搖頭。


「那一晚,那一晚……」


「是酒出了差錯,還是那匹鳳錦……」


宋蓮臣徹底沉下臉來。


「元元,你連我也要疑心?我說了是你身體太弱,你且將養著,別要胡鬧,你畢竟還年輕,來日方長。」


隨後不再理會在他看來有些偏執的溫沅元,拂袖離去。


我柔聲勸解:「侯爺也別動氣,溫妹妹剛剛失了孩子,多疑也是過度傷心的緣故。


「既然她疑心,恐怕瓊蓮也不便在身畔伺候,不如散了銀子送出府去,另尋了好的來照顧著。」


宋蓮臣疲憊不堪地擺擺手,示意我做主就好。


我給了瓊蓮足足一百兩銀子。


她惶恐不安跪在我面前:「夫人對奴婢已然再三照拂,如何還能收這麼多銀子?」


我笑著將沉甸甸的錦囊塞入她懷中。


「我知道,你受了不少委屈。」


「堂堂昔日南府名師,因著不屈權貴被奪了身份,好容易投奔唯一的姐妹,卻又遭她出賣。」


「出府去吧,你大好年華,自有錦繡前路。」


瓊蓮抱著那鳳頸琵琶,朝我拜了三拜,才依依不舍離去。


溫沅元其實很聰明,她拼湊出的那些支離破碎的細節組合在一起,已經無限趨近真相。


可她也不聰明,偏偏將所有的心血和精力放在了如何爭寵、如何取悅男人身上。


眼見凜冬將至,溫沅元大鬧那一場又失了寵。


奴才們拜高踩低,曾經何其討好獻媚於她,如今就能在飲食用度如何克扣。


她似乎在這般待遇下清醒了些。


自己的一切榮華皆仰賴一個男人。


於是,我和宋蓮臣攜手回府之時,便見到了一襲素衣,楚楚可憐的溫沅元。


她叩拜再三,陳情告罪,字字句句無不情真意切。


最後說自知失態,情願去老夫人跟前侍奉,也算是盡了一點孝心。


24


時值年下,偌大的侯府與各方各處往來交涉,繁忙得很,宋蓮臣沒有拒絕的道理。


何況老夫人與溫沅元畢竟沾親帶故,由她伺候到底好一些。


他同意了。


溫沅元感激涕零地拜別離開。


她還是如初進府那般弱柳扶風,溫柔乖順。


我卻盯著那方背影,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可我又說不上所以然來。


那種體貼順從好像是一張人皮假面,牢牢地貼在她臉上,令人細想生寒。


可我無暇他顧。


當家主母過年如渡劫,無數的賬目,無數的瑣事蜂擁而來。


我看著這些年不動聲色變賣轉移的那些流水,好似潺潺小溪穿過無數巢穴暗處。


又像是連綿的蟻群一點點掏空大樹。


快了。


一切的結局就快了。


年節下適逢玉蘭舟的加冠禮,可我沒有去。


他有些委屈地寫信過來追問緣由,我隻說自己勞累病倒,萬一度了病氣給他更是添亂。


玉蘭舟便隨信送來一堆珍稀藥材給我滋補。


懷瑜淺淺笑著:「這麼些年了,二少爺對您始終敬重有加,心裡掛念得很。」


容錦也道:「可不是?公子如今出落的芝蘭玉樹,端方如玉,又官拜正四品,仕途坦蕩,奴婢聽說,這次加冠禮盛大,連宮裡頭都送了賀禮呢!」


我看著琳琅滿目,甚至有些個連我也見所未見的藥材,緘默不言。


「夫人這是怎麼了?在想什麼呢?」


「也是這個冬天,要是,那時候我有這些靈丹妙藥,是不是能留住我娘呢?」


我懷抱膝蓋,看著窗外落下紛紛揚揚的細雪。


天地茫茫,琉璃世界。


這些年玉蘭舟與我互為側翼,彼此扶持,他作為家中嫡子始終愛重我這個長姐,關心也是真真切切,我都知道。


可惜河兩岸的人,心注定是不同的。


我無法苛責,也無法釋懷。


臘月初八,鋪子管家差人送了一盞蓮花紋香爐,說是西域那邊的稀罕物。


懷瑜提醒道:「夫人也有些日子沒去見老夫人了,想來老夫人也掛念得緊。」


正好才看完了賬目,這倒是與我不謀而合。


容錦為我找來了厚厚的狐裘攏在身上。


一路穿過杏花廊,還未到後宅,卻先遇到了個臉生的小丫頭,她有些生疏地行了個禮。「夫人。」


年下各院主子總是要寬和待下,得了一眾丫鬟婆子的吉祥話,為來年搏一個好彩頭。


我朝她頷首,讓容錦送了八百吊錢。


那小丫頭卻執意攔在我們面前,不肯讓步。


容錦不快:「你是哪個院子裡的丫頭,這般沒有規矩,夫人要去看望老夫人,豈是你耽擱得起的?」


「想來是溫姨娘身邊換了一撥新人,」懷瑜想了想,問道,「你奉了什麼命,天寒地凍要在這裡守著?」


小丫頭有些畏懼地看了我一眼。


訥訥細聲道:「是溫姨娘吩咐奴婢在這裡看著,誰也不許放進慈壽堂。」


「我不為難你,讓溫姨娘出來與我回話。」


就在這時,慈壽堂的東廂房忽然冒出滾滾黑煙。


像是將這白雪無瑕撕裂出一道灼燙的傷口。


幾乎是在片刻之間,裡頭就傳來了小丫鬟尖細的叫聲:「走水了!走水了!」


我隻覺駭然,腦海中像是有什麼弦忽然崩斷了似的。


錯身便要往前走,卻被那小丫鬟蠻牛似的死死拖住。


「夫人,您不能進去,半步也不能。」


我眼瞧著慈壽堂的火勢越來越大,哭聲喊聲叫聲此起彼伏,心跳已經快到極致,幾乎鑽破喉嚨:「林管事呢?!」


「回夫人,早上去送拜帖了。」


「容錦去找趙嬤嬤李嬤嬤兩個,快讓她們召集府上侍衛,連同看門護院的。


「先從就近的院子裡調人,懷瑜你拿著我的手令速速出府,去找侯爺,快去快回!」


驚駭的恐懼,驟然從小腹升起的劇痛,還有終於被印證的不祥預感在此刻匯聚於一處。


幾乎如那院子裡燃起的熊熊烈火,將我的五髒六腑都灼燒起來。


「夫人、夫人您怎麼了?!」


我的眼前陣陣昏黑,幾乎站立不穩。


想到當初自己入府的時候,那樣繁復冗長的禮節,可我怎麼一點也不累呢?


是了,那時候以為自己有青梅竹馬長相廝守的郎君,有慈祥端莊愛我憐我的老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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