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鎖困:朱袖攏乾坤

新婚大典那日,她寶相威嚴,端坐高位。


可小老太太又私下暗裡塞給我一個匣子,笑眯眯地說:


「銜蟬,娘知道你最喜詩書,這些是從四處搜羅來的,聽說有些是什麼遺冊真跡。


「往後時日還長,若你不滿我那糊塗兒子,便來與我作伴,咱們娘兒倆也算有個依靠。


「娘真盼著你是我的女兒,不,這世道女兒家太苦了……


「若是兒子,你或許會比現如今自由得多,我兒啊,嫁過來是委屈了你。」


「……」


25


雪停了。


我這一覺睡得十分不安穩。


甚至於驀然驚醒過來的時候,還以為自己即將被火舌侵吞。


原來不是大火,是藥爐子升起的嫋嫋白煙。


御醫來了,朝我笑著道喜:「夫人懷有身孕已是月餘。此番隻為受驚,母體並無大礙,往後好好將養著也就是了。」


可床邊,容錦懷瑜兩個卻眼睛通紅,哭成了核桃。


我抓著懷瑜的袖子,急道:「老夫人呢?」


「夫人節哀,老夫人……她過身了。」

Advertisement


我不顧阻攔,執意要起身去一看究竟。


懷瑜告訴我,如今抓了溫沅元,千真萬確乃是縱火元兇。


在本朝,蓄意縱火乃是死罪。


隻是侯爺要親自審她,遂暫扣押了下來,如今二人都在佛堂。


蕭鳳兒隨即趕到,她用力扶著我,絲毫不敢懈怠。


「姐姐,我陪你一道去,你如今是有了身子的人,千萬珍重自個兒。」


雪後初晴,天色明朗。


可也許是化雪了,我隻覺得更冷,無論穿著多麼厚的衣裳都冷。


佛堂內的光線昏暗,隻從雕花窗棂的間隙漏入些許。


溫沅元還是那一襲素衣,隻是瘦脫了相。


纖細的背影仿佛能隨時被一陣風吹走。


宋蓮臣怒不可遏,隻顧著痛罵她,用上了各種惡毒的詞匯。


可溫沅元始終恬靜從容地站在原地,甚至嘴角噙著些許釋懷的笑意。


「蓮臣哥哥,很不甘心吧?從來都是這樣啊,好人不長命,禍害留千年。


「我本以為自己也要死在那一場火裡的,沒想到你我還能有再見面的時候。」


「你是恨我未曾專寵於你?還是恨你沒能坐上侯府夫人的位置?」


「可我母親待你不薄!你這個賤人、毒婦!她年逾花甲,究竟何辜要遭你毒手?說啊!」


溫沅元仰起頭直視他,倏忽笑了,那一笑竟如同破冰綻放的花。


「老夫人何辜,呵,問得好,那我又何辜呢?


「蓮臣哥哥,我十二歲那年,被親生父親用軟綢捆了手腳,意圖不軌。


「他說我隻是個下賤奴生的賤胚子,我沒有反抗他的資格。


「這你是知道的,你救了我。你緊緊抱著我說,別怕,元元,有蓮臣哥哥在,必然護佑你一輩子,你別怕。


「我那時多麼愛你呀!我像是溺在深水裡的人,隻能牢牢抓住你。


「可十二歲你帶我出府去看花燈,你帶我去佛前求籤祈禱,卻在佛堂後的竹林裡將我摁在身下,你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我痛,我害怕,可我更怕失去你,我隻低聲求你能娶我。」


蕭鳳兒抓著我的手有些過分用力,十指緊攥,根根生疼。


她那清冷矜貴的小侯爺,她那為官清廉,詩詞歌賦無不知曉的少年郎。


就像是忽然脫去了人的皮囊,露出可怕猙獰的獸相,可她還曾經痴迷,流連枕畔。


我又何嘗不是?


多麼可笑。


溫沅元忽然笑出了聲,笑著笑著,她彎下腰捂住了臉。


我看不到,可我就是知道她哭了。


宋蓮臣拍案叫道:「我難道沒娶你進門嗎?當初不是你親口說此生愛我嗎?」


「是啊,蓮臣哥哥,我如此恨你,卻又不得不愛你;我壓根就看不透你,又比這府上任何人都懂你。


「你喜歡玉銜蟬的容貌,她是清貴千金,能與你談論詩詞歌賦。


「可你不喜歡她性子剛烈,事事較真。於是我學她的一顰一笑,卻剝去她的氣節傲骨。


「我在外溫良恭儉讓,在內隻做你一人的蕩婦。


「我做了那麼多壞事,一點點切掉了自己的良心,可你還是不肯愛我。」


溫沅元笑得不可自抑,笑得顫聲如悲哭。


她那張臉從未如此靡麗鮮活,像是杜鵑啼血,徹底撕裂了曾經與我那幾分真假難辨的相似。


「我該怎麼懲罰你啊,蓮臣哥哥?」


「就讓你的至親死在你眼前吧。」


宋蓮臣氣得嘔出濃稠烏黑的血,顫巍巍地伸出一根手指頭,命人將溫沅元拉下去當庭杖責,打死為止,屍體直接拖去亂葬崗。


蕭鳳兒和我交換了一個眼神。


「侯爺,息怒。」


26


宋蓮臣在朝中告了假,又因母親新喪,論理該停職守孝三年。


他索性將一些要緊事交付給了玉蘭舟去做。


蕭鳳兒與他重歸於好,百般嫵媚皆用上,留一處溫柔鄉。


宋蓮臣便強撐起身體來,與她在風荷別院日日歡好。


絲竹管樂聲再度響徹。


其實,他也沒有在眾賓客吊唁時表現得那麼悲傷。


府上沒了老夫人,去了溫姨娘,侯爺又終日貪歡享樂,唯有我一人兢兢業業打理著。


不久,連京城那些個簪纓世家也知道,侯府夫人縱然潑辣了些,對侯爺可真真是一片痴心,更是個了不起的賢內助。


堪為世家女子的典範。


變故發生在來年開春時節。


忽然間,三法司的人包圍侯府。


宋蓮臣早年間曾經被聖上欽點去南巡治災,卻好大喜功、中飽私囊。


所有孝敬銀兩的地方官輕輕揭過,所有窮苦之地的官員則嚴刑逼供。


此事一直背壓著,乃是玉家二公子接掌之後故地重遊。


有一名被誣陷的官員以死進諫,滿腔熱血灑明堂,引百姓哗然。


宋蓮臣被帶走的時候隻覺得不可置信:「怎麼會?他……他明明已經該死了!」


玉蘭舟淡笑一聲,從簇擁的官兵中緩步而出。


「他的確被侯爺下令斬殺,連帶著一家三族,隻是一個家徒四壁的百姓官,如何昧下那三萬雪花銀?我覺得蹊蹺,便暗中替換了人。」


宋蓮臣的臉色很有層次地灰白頹然下去。


又生出幾分痛恨和憤怒。


「玉蘭舟!我一路提拔歷練你上來,你竟然如此忘恩負義!我要面見聖上!」


他自然是見不到的。


甚至沒來得及等到三法司那邊審理完畢。


就已經在獄中重病,不治身亡。


臨死前,隻有我陪在他身邊。


蓬頭垢面、衣衫褴褸的宋蓮臣拉著我的手。


我也是第一次見到他眼淚流到不能停歇的樣子。


「玉娘,事到如今我方才知道,唯有你待我是真心,隻恨侯府被抄家之後,你懷著孩子該怎麼辦呢?」


我笑了笑,毫不費力掙開他的手。


「侯爺多慮了。


「我隻是不想與你接觸,買通個御醫、假造孕相也不算難事。


「如你這般自私涼薄平庸不堪的血脈,不留也罷,你說呢?


「不過侯爺請放心,我還是會過得很好,畢竟侯府資產所剩無幾,早已不是你宋家的了。」


我一點點用帕子拭去他不斷湧出口鼻的鮮血。


搖了搖頭:「唉,真是可惜,蕭妹妹不便涉足此地,看不到她下毒的成果了。」


宋蓮臣的臉上表情變化實在很精彩。


憤怒,不可置信,惶恐,悲傷……


最終死不瞑目。


我走出漫長漆黑的地牢,穿過人間哀哭百種慘相,走到天光乍亮。


尾聲


蕭鳳兒來求我能不能買下明月樓的時候,我愣了片刻。


「做什麼用呢?」


她有些不好意思,猶豫再三才說道。


「我隻是有了個主意,想得粗淺,夫人別笑我。


「我想著樓裡的姐妹都年紀輕輕,有些本是良家女,不如放歸了自由身,不拘做點什麼,總好過在那裡苦熬著。


「有些有一技傍身,去錢鋪莊子都使得,隻不要倚欄賣笑,擔憂著明日挨打挨罵的。」


我心下了然。


蕭鳳兒攥緊了手帕,半晌才復又說道:「會不會太貴了?我可以將我的金銀首飾,那架古箏典當了去,貼補些個。」


懷瑜撐不住笑了:「鳳姑娘太小看我們姑娘了些,這些年在侯府蟄伏隱忍,不為了銀子,為什麼呢?


「如今這京中五成的酒樓客棧的東家是我們姑娘,更不必說那莊子鋪子了,買下十座明月樓也使得!」


我笑著說道:「你可低聲些罷,到底我也是新做了寡婦,如何喜氣洋洋鑼鼓喧天地昭告天下呢,咱們關上門樂一樂就是了。」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我說:「鳳兒,你的主意很好,這筆銀子我出了, 既然你有這個心,明月樓的姐妹也與你多有感情, 不如幹脆讓你去當這個老板,你且放手去做, 一切有我呢。」


蕭鳳兒大喜過望。


「這,這……我隻怕一輩子還不清。」


我輕笑著點她額間。


「你也別想著拖賴, 我可找了郎中悉心醫治你手上的舊傷, 治好了, 你還欠我一曲古箏呢!」


告別蕭鳳兒不久,容錦笑吟吟地帶著玉蘭舟挑簾進來。


他朝我行禮:「長姐,久別無恙。」


我連忙起身扶他:「少卿大人這便是折殺民女了。不過我也知道, 你是個無事不登三寶殿的,說罷, 這次為了什麼?」


玉蘭舟臉上有些緋紅:「也沒什麼,隻來看看長姐。」


我笑道:「如此, 你也看過了,去吧。」


玉蘭舟哽了須臾,隻見小丫鬟吃吃地笑,這才忍不住說道:


宋蓮臣勸說我容人:「她漂泊無依,我豈能辜負?」


「「「」「可是……我總覺得, 那不是心動, 我對她唯有恪守禮法, 心生尊敬。


「母親卻說, 這是門當戶對,天賜良緣。


「至於感情之事,婚後朝夕相處, 再添一男半女, 自然就有了。」


我稍稍正身,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我本也心生動搖,可前些日子,我見到了在戲班子唱青衣的女子, 一眼驚豔, 再難忘懷。


「長姐,如果換作是你, 你會怎麼選呢?


「母親說一妻一妾也再尋常不過,隻先三媒六聘請了尚書千金入府。


「若是三年無出再名正言順地抬了妾室進門,如此便是萬全之策。」


我的腦海中似乎隱隱浮現熟悉故人的音容笑貌。


淺笑莞爾。


「嫡母所言, 無不道理。」


玉蘭舟的神色似乎黯淡了瞬息, 卻還是低低應聲:「……是。


「但這世間真情, 是不講門第出身,不論那些道理的。」


「蘭舟,若你想走的是一條穩妥的康莊大道, 你也看到了母親和父親, 相敬如賓而已。


「若你心有不甘,則務必再三叩問內心,記住, 切莫行愛之名,困人困己,悔之晚矣。」


(完)


字體

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