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鎖困:朱袖攏乾坤

我深吸一口氣:「侯爺,莫要鬧了。」


「聽說這次聖上南巡回宮,著令侯府協州牧徹查下面人貪汙的賑災銀子。


「那地方偏遠,窮山惡水出刁民,侯爺若去了,必要個可靠貼心的自己人。」


頓了頓,又補充道:「不然,妾身寢食難安。」


宋蓮臣終於熄了那股邪火,拉著我的手笑道。


「是,蘭舟這孩子穩妥可靠,才升了職調京,玉大人也來了書信,說讓我提拔歷練。」


「隻不過,你這個已經嫁作人婦的長姐,為他操心未免也太多些。嗯?」


他懲罰似的重重捏了我一把,探入衣襟的手像獸類的爪牙。


我不知是如何強顏歡笑下去的。


送走宋蓮臣的時候,兩腮已然有些麻木。


屏風後,驟然響起古箏弦斷的嗡響,懷瑜低低叫了一聲:「蕭姨娘仔細,別傷了手!」


蕭鳳兒自那後面走出來,臉像是被吸幹似的,慘白如雪。


她目光痴纏地望著那鮮血淋漓的手,曾經被整個燕京城的權貴公子趨之若鹜的巧手,眼底的光倏忽閃動,徹底熄滅。


許久,才愴然笑道:「夫人,我不能為您彈古箏了。」


我知道這很殘忍。


可我不能,蕭鳳兒也不能再沉浸於宋蓮臣編織的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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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她入府那時候滿面風光,帶著無比驕傲的口吻說「我隻有侯爺一片真心」,忽然覺得傻傻的蕭鳳兒可憐。


可我又好到哪裡去呢?


「蕭鳳兒,你曾經問我為何不爭不搶,軟弱不堪,我說過,因為這府上的一切都令我惡心,不配我爭,我要的自有其他,現在你明白了嗎?」


我抬起臉來,眼神中是一片深邃可怕的平靜。


「這侯府的主人已經潰爛腐敗。」


「我要換了他。」


17


溫姨娘有了身孕。


這並不在意料之外。


我忙於打理家務瑣事,蕭鳳兒從旁協助,也不再打扮如從前鮮豔。


府上自然隻剩下溫沅元一枝獨秀。


奴才們都會看人眼色,見溫沅元那般得寵,自然也不敢像從前一樣隨意指點議論。


時興的衣衫料子,上好的珠寶首飾,流水一般送去了香茗院。


日常與我請安匯報的丫頭換了人,我這才知道,溫沅元為了孕中留住宋蓮臣,將自己唯一的貼身婢女送了他暖床。


容錦小聲跟我說著:


「奴婢瞧那丫鬟生得嬌媚可人,聽說彈了一手好琵琶,頗有幾分蕭鳳兒在明月樓時的光彩。」


我沒多說什麼,也免了她前來見面,隻吩咐賞賜下去。


可風荷別院的蕭姨娘卻坐不住,也不顧與宋蓮臣的嫌隙,當晚便親自帶了丫鬟將人請走。


那一晚的湖面上,蕩起女子千回百轉的戲腔,纏綿悱惻、聞之斷腸。


蕭鳳兒如願復了寵。


我仍舊管家掌事,似乎對一切都能泰然接受。


倒是老夫人旁敲側擊了宋蓮臣幾次。


要懂得節制,萬不能讓外面傳出侯府寵妾滅妻的闲話。


最好我們能有一個孩子。


宋蓮臣最不喜被說教,卻疑心是我在老夫人旁邊說了什麼。


那晚留宿在我的暖閣內,他掐著我的下巴:


「玉奴,你怎麼不哭呢?哭上一哭,服個軟,我便放過你。」


這就是我曾經以為可共白首的夫君。


後半夜他還是離開了,去了蕭姨娘那裡。


我將身子沉入浴桶中默然無言。


容錦哭了。


「姑娘何曾受過這種委屈呢?明明是侯爺自己要偏寵妾室,如何就怪在咱們姑娘身上?」


連懷瑜也替我鳴不平:「實在不濟,您回家住兩天吧。」


我卻搖了搖頭。


「無妨,自怨自艾最是無用,何況已經隱忍至此。」


「二少爺那邊回話了嗎?」


懷瑜低垂下頭,輕聲耳語:「他說讓夫人您放心,似乎已有眉目了。」


「知道了,告訴他凡事小心,切不可落人話柄。」


「是,奴婢曉得了。」


18


時間一晃數月,宋蓮臣行公務出了京城,開春也沒回來。


我在花園中遇到了賞花散心的溫沅元,她穿著錦繡華服,滿頭珠翠,一對碩大的東珠耳鐺搖曳生輝。


相較之下,我的衣物似乎格外尋常。


溫沅元撫摸著隆起的肚子笑笑地迎上來。


「夫人如何穿得這般素淨?別叫人以為侯府寒酸。」


「我那裡還有幾套侯爺賞賜的衣裳,不如送與夫人。」隨後像是後知後覺想到了什麼,掩面笑道,「啊呀,我忘了,如今是懷著身子的,衣裳也是比著身量現裁了去做,倒是妹妹孕中糊塗了。」


我折了一枝迎春花。


細看卻發現,那盛放的花朵裡面細細密密爬著蟲卵。


心生厭惡,遂拋擲湖中。


「溫沅元。」


「當我的傀儡太久了,面具會不會撕不下來?」


說完,我完全轉過身,直直地看著她。


「不過你們琴瑟和鳴倒的確是相配,這世間再無人比你二人般配。真的。」


19


她死死盯著我。


目光像是如凝成實質般,想要將我千刀萬剐。


我撫掌笑道:「一個是與花魁酒後亂性又令其懷孕流產的深情郎君,一個是自甘輕賤不遺餘力取悅自己表哥的妙人,誰有你們相配呢?」


所有下人皆眼觀鼻鼻觀心,靜默無聲地退避三舍。


溫沅元氣得臉色鐵青。


許久,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笑。


「姐姐。若我能李代桃僵,不知那時你還會不會如此鎮定?」


我淡然回望。


「溫姨娘原來不是扮天真,你是真的很天真。


「你以為你得到的寵愛隻是因為一顰一笑像我嗎?


「難怪,你的眼界至此,也隻能讓自己的丫鬟東施效顰。


「隻可惜侯爺愛玉銜蟬的這副皮囊,更愛我玉家家世煊赫,能為他仕途助力,你呢?


「一介罪臣之女投靠而來,婚前失貞鬧得沸沸揚揚,你憑什麼以為自己能和我爭?」


字字句句,直戳痛處。


溫沅元一口銀牙快要咬碎了。


可她恨什麼呢?


這不是她自己選擇的路嗎?


「還有,」我揚了揚手裡的信,「你想問候侯爺,卻不該捎帶上蕭姨娘,平添了許多子虛烏有之事,唯恐侯府不亂。


「這次罰你跪祠堂兩個時辰,抄送佛經一卷,若再有下次,可就沒這麼簡單了。」


「你們還愣著做什麼?請溫姨娘領罰還要轎子不成?」


說完,我轉身離去。


容錦蹦蹦跳跳跟著,開心不已。


我奇道:「你這丫頭傻樂什麼?」


她笑嘻嘻地來挽我的手臂:「姑娘素日隱忍,而今終於恢復了昔日雷厲風行的手段,奴婢眼見那溫氏氣得半死。


「哼,活該,不知天高地厚,我家姑娘是頂頂厲害的人!」


可她不知道,我收繳那信件,拆開看的時候有多麼緊張。


那信上的字,清秀雋永,果真是一手上好的簪花小楷。


且遣詞造句微末之處,善於引經據典。


與前世那封令宋蓮臣痛心疾首的絕筆書別無二致。


是她!


是她害死素未逢生的蕭鳳兒,嫁禍於我!


溫沅元心機之狠辣決絕,更超出我的想象之外。


她看似是那溫柔無害的菟絲花,實際上一旦纏繞寄生,則再難擺脫,生生將一棵大樹吸幹殆盡才作罷。


20


蕭鳳兒見到我冷沉地臉色時,嚇了一跳。


手裡拎著墨跡未幹的字帖,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夫人,我……我盡力了,你你你,你先別生氣。」


說完,戰戰兢兢呈上來,立刻轉身就要跑。


被容錦懷瑜一左一右擒住了,這才不情不願地坐下來,小心覷我神色。


我好容易讓自己平復下來,仔細看她今日練的字:「沒什麼,你寫得很好,比之前大有進益。」


蕭鳳兒這才笑了,又有幾分天真得意。


「真的嗎?」


「從前教我們的樂師也誇我聰明,學得快。」


說完,又笑嘻嘻地自己打量了一陣子:「嗯,是順眼了不少,都是師傅教得好。」


看我展顏,她又說:「我看風荷別院的花都開了,即興做了兩句詩,夫人幫我看看,是不是有李杜遺風?」


我接過一看,隻見上面寫道:


【滿樹花兒迎春招,團團朵朵開溪橋。】


容錦「撲哧」一聲拍著腿狂笑,被懷瑜堪堪止住了,自己卻也背過身去,忍笑忍得嘴角抽搐。


我無奈嘆息,又實在不忍拂了她的面子。


提筆寫下了後兩句。


【未聞一夜春風至,疑是去歲雪未消。】


蕭鳳兒喜笑顏開:「果然極好,不像我讀那些詩詞,個個兒酸腐冗長,讀也讀不明白。


「前些日子還被香茗院那小蹄子奚落,說我隻會以色事人,唱些淫詞豔曲。」


我輕聲說道:「其實世間萬物,本無那麼多高低貴賤,誰說梅蘭竹菊是君子,芍藥牡丹之流就落了俗呢?何況一門技藝精純,無論是什麼,總是教人敬佩的。


「鳳姑娘,我恐怕需要你的人幫忙,暗中回一趟明月樓。」


蕭鳳兒神色嚴肅起來。


「你隻管吩咐,我帶來的嫣紅、翠柳都是跟了我數十年的,再忠心不過。」


我斂了斂眼眸:「有沒有那種無色無味,事後也不會被郎中查出來的催情藥?」


「啊?你,你要這個?和……和侯爺?」


「不是。」


她神色更驚恐。


「和別人嗎?」


「倒不是不行啊,我定然守口如瓶,但是會不會太危險了些?」


「不是!」我抓住她的手。


「鳳姑娘,這件事於我至關重要,可我不希望你知曉太多,因為我自知手段狠毒有損陰德,倘或有朝一日遭至天譴,也該我一人承受。」


「我沒有十足的勝算。這條路既然走了,就不能回頭。」


蕭鳳兒眼底湧現出復雜的神色。


許久,才冷哼一聲。


「裝神弄鬼的,你不告訴我,若是失敗了可沒人給你收拾殘局的。」


21


深秋,趕在溫沅元臨盆之際,宋蓮臣回來了。


老夫人縱然曾經對溫有再多不滿,到底還是不能不顧及宋蓮臣的第一個孩兒。


千叮嚀萬囑咐,這胎務必一切小心著。


宋蓮臣起先也有初為人父的欣喜,隻是被念叨多了也就淡了。


「說不得碰不得,瓷人兒也不見如此金貴。」


但我與宋蓮臣卻是夫妻久別重逢,分外親密繾綣,日日待在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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