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實在不算光彩,皇帝陰沉了一張臉,隻命在場之人管好自己的口舌,暫且壓下。
可天下哪有不漏風的牆?
事情很快傳到了我耳中,老夫人更是震怒,氣得倒仰。
溫沅元跪在堂下哭得梨花帶雨。
「姑母要罵要罰,要打要殺隻我一人,是蓮臣哥哥幫我擋酒,醉意上頭。將元元當成了,當成了姐姐……」
說這話的時候,容錦懷瑜正扶著我進門,我險些將早上用的早膳嘔了出來。
惡心,實在惡心!
13
宋蓮臣不敢看我,神色復雜。
是愧疚、懊悔、憎恨還是被發現的不甘?
老夫人眼淚橫流,氣得一迭聲罵他不孝孽子,用拐杖狠狠抽打他的脊背,宋蓮臣也一聲不吭地忍了下來。
老夫人望向我,淚眼婆娑地蹣跚走近,一句「我這老不死的替他認錯了」就要下跪。
我哪裡受的?趕忙先一步跪了下去。
「母親請息怒,如今事既出了,侯府還要以大局為重。」
「是抬溫姑娘為妾室還是收入房中,或別有打算,都聽老夫人和侯爺的安排。銜蟬既然已經嫁入侯府,不敢抱怨,唯有同舟共濟而已。」
宋蓮臣和溫沅元的那些見不得人的事,上輩子我早就見識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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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麼比妻子新喪,自詡長情的丈夫卻在靈堂與人苟合更屈辱諷刺嗎?
可宋蓮臣工於心計、最是精明。
怎麼能做出如此蠢事來。
宋蓮臣膝行朝我挪過來,他臉上的愧色和自責如此逼真。
那雙漂亮得攝人心魄的眼睛此刻被染紅,竟有醉玉頹山之美,聲音哽咽顫抖。
「玉娘,求你,你別嫌我,別要和離,怎麼樣我都依你。」
我一根又一根緩慢而堅決地掰開他的手指。
「夫君,妾這衣裙髒了,去換一身來。」
宋蓮臣似乎徹底頹然,幾欲泣淚。
回到房內,懷瑜尚穩重些,容錦卻號啕大哭。
「姑娘,侯爺怎麼成了這副樣子?當初那般愛重姑娘,如今怎麼成了這副樣子啊?」
懷瑜也面帶憂慮地看著我:「夫人如今最應該保全身體,再徐徐圖之。」
她不再叫我姑娘,而是夫人。
似乎無聲提醒著我,我不是閨中女兒,沒有任性撒嬌的資格,我是侯府的夫人。
即便我的夫君自私自利,到處留情。可他倒了,我無法不受牽連。
好恨啊。
我恨宋蓮臣,連帶著也恨一直被迫忍耐著的自己。
為什麼我不是男子?
為什麼我偏偏是女子?
為什麼我明明竭盡全力做一個好女兒、好長姐、好妻子,卻還是落得如此結局?
肩膀微微顫動,我將頭深埋下去,像是一並碾碎自己可笑的自尊。
「夫人!」
外間嬤嬤尖聲叫喊。
「夫人,出事了,溫小姐投湖了!」
14
我趕到的時候,岸邊圍了一圈的丫鬟小廝,戰戰兢兢跪了滿地。
溫沅元,她還真舍得破釜沉舟。
管家見我來了,戰戰兢兢前來請罪。
「一群糊塗東西!」我叱道,「上上下下偌大的侯府看不住一個人嗎,如今本就在風口浪尖之上,若是再出了人命官司,我擔不起,你們更擔不起!」
人群跪著挪開一條路,溫沅元便伏在岸邊,渾身湿透,哀婉嗚咽。
「都是我的錯。」
「人人皆說我攀附表兄不知廉恥,我唯有以死謝罪。」
「蕭姨娘何必救我?」
我大驚,聽管家稟告之後方才知曉,深更露重,值夜的壓根沒看見溫沅元,她婢女驚慌失措跑去救人的時候,正逢蕭鳳兒路過湖邊,不管不顧一並跳了下去,將人打撈起來。
我想不到,溫沅元恐怕自己都沒能想到。
明明蕭鳳兒一直嘲笑她扮可憐,是上不得臺面的破落戶。
到頭來卻——
「蕭姨娘呢?!」
「夫人息怒,蕭姨娘舍身救人後便下紅不止,如今已抬去了廂房內,侯爺和老夫人已經趕去了。」
我想起給她贖身時無意得知侯府和鸨母勾連在一起,讓蕭鳳兒懷孕之後不得不嫁進來為妾。
我想起自己囑咐身邊人,蕭鳳兒若小產絕不能與我扯上關系。
想起那女人小心翼翼撫摸著尚未顯形的小腹,嘴角噙著柔和滿足的笑意……
心像是被無形的大掌狠狠攥住了。
溫沅元看我臉色冷厲,忙申辯道:「我可不知道蕭姨娘會來,更不知道她聽我呼救直接跳下水……明明懷有身孕還這般莽撞行事,夫人明鑑,這件事怪不得我啊!」
我強壓怒火,冷冷地甩開她。
「溫沅元,究竟是無心還是苦肉計隻有你自己清楚,這筆賬暫且記下,你最好祈禱蕭姨娘和腹中胎兒平安無恙。」
說完,我將後面的瑣事安排給管家,自己則匆忙去了風荷別院。
蕭鳳兒性命無虞。
但那個本就搖搖欲墜的孩子,化成了一攤血水,一陣劇痛,徹底離開了她。
她不哭不鬧,隻是仰面躺在榻上,聽說知道了消息後就直愣愣地這麼看著,目光幽然卻找不到焦點。
梨白鮫绡帳被月華籠罩,朦朧清冷的光輝傾灑下來。
「妹妹怎麼不讓人伺候著?」
我在榻前的小凳上坐了下來,伸出手去握著她的手,好冰。
蕭鳳兒聲音喑啞,再不復從前黃鸝啼啭:
「他們不是怪我莽直,就是坐等著看我笑話,圍在眼前有什麼意思?侯爺聽穩婆說那是個半成型的男胎,頭也不回便走了。」
她呵笑了一聲:「我隻是一個娼妓,如何能與侯府的長子相提並論?又怎麼敢擅作主張?他心裡怨我,我知道。」
我不明白,蕭鳳兒遣走了所有人,為何獨獨願意留下我。
但她沒有拂開我的手。
那或許是她此刻能汲取到唯一的溫度。
「其實,你本不必舍身救人的,再如何善心也得先顧全自己的身子不是?」
蕭鳳兒似乎想到了我會這麼說。
她默然半晌,忽然帶了點哆嗦的哭腔:「我害怕。」
15
「害怕?」
「曾經我有個近身侍奉的小丫頭,被她爹賣來明月樓,有些貴客就喜歡十二三的雛妓,媽媽逼她接客,可她那麼小呢,我便說,留她在我身邊伺候著。」
「我賺的錢多,媽媽不願得罪了我。」
「小丫頭笨笨的,也不會見風使舵,可一心侍奉我,當我是她的親姐姐。」
我問道:「後來呢?」
蕭鳳兒攏發到耳後,笑了笑:「她死啦。
「都怪我那日吃多了酒,被官爺強留在園子裡彈琵琶。
「等我回去的時候,就聽幾個姑娘在屋子裡哭,媽媽不住地罵人,說我的小丫頭招惹了貴客,貴客夫人找上門來問責,將她活生生溺斃湖中。
「往後啊,我老是做夢,夢裡就夢見十幾歲的小丫頭子,在池水裡沉浮,一個勁兒叫我救救她。
「她也喜歡鵝黃的衫子,喜歡玉蘭花,長得也活脫脫像玉蘭花似的……那樣鮮亮活潑呢。
「我隻是害怕,我怕溫沅元萬一真的要尋死。
「我怕我救不了她。」
蕭鳳兒又哭又笑,那樣哀怮悽楚的眼神,隻一眼就痛到骨髓。
在那展開的笑顏裡,千紅一哭,萬豔同悲。
我再無話可說了。
隻命下人取了珍貴的補藥來,有些時節不應的,便悄悄差心腹去玉家取。
問起來便說是侯爺與我準備懷個孩子。
下人又挑了手腳麻利、幹活勤快地往她房中撥了兩個。
我擔心蕭鳳兒觸景生情,房內給嬰兒做的肚兜、鞋子、小帽,傾數叫人撤了下去。那繡工不算十分精湛,蝴蝶歪歪扭扭,花朵倒是五彩繽紛,看來盼著是個女兒。
妝匣子旁有幾本字帖,還有一沓子紙。
我拾起看了看,道:「妹妹喜歡青蓮居士的詩?」
蕭鳳兒已經能下床,隻披了一層薄衣倚在那裡。
聞言,竟然久違地露出三分淺淺笑意。
「我目不識丁,恐孩兒笑話我這個娘親,所以臨時抱佛腳,讓夫人見笑了。」
「寫的鬼畫符似的,我不好意思讓丫鬟們瞧見,便收在那下面。」
我看著那上面一團龍飛鳳舞,也笑了:「既如此,我教你寫字念詩,你彈古箏給我聽?」
「古箏?我彈了十二年古箏,自問上京再無敵手。」蕭鳳兒得意地打量著自己的手,笑道,「當年有大太監用五十兩讓我入南府,我都沒去呢。」
忽然,有什麼遙遠的線索猛地在腦海中炸開。
驚得我渾身一個激靈。
蕭鳳兒,不會寫字。
她不識字。
記憶與上一世重疊,懸梁自盡的女人,還有以血為墨的絕筆書,那一手清秀小楷——
那並不是她寫的?
我幾乎連呼吸都凝滯,蕭鳳兒見我異樣,自上來關了窗。
「夫人覺得冷嗎?」
如何不冷?
四面八方無孔不入的寒冷幾乎將我吞沒,可我卻找不到源頭。
玉銜蟬,你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
為何重新來過仍然畏首畏尾?
你在等什麼?等那把刀再次插進身體嗎?
不能再坐以待斃!
16
侯府又多了一位溫姨娘。
隻是這次畢竟不光彩,再無蕭鳳兒進門時的排場。
溫沅元人前似乎永遠是那樣謙卑柔順的模樣,規規矩矩給我行了禮。
隻是人後,便如何也堵不住悠悠之口了。
「老奴聽說,她癸水未盡就迫不及待留了侯爺過夜呢。」
「當真是借機上位的下流胚子,隻會那些清白姑娘做不來的手段討男人盡興。」
「可不是?分明那日老夫人發了那樣大的火,到頭來竟然還真給她混成了姨娘。」
宋蓮臣接連斥責了幾個老嬤嬤,或貶到後廚做粗活,或發落出府。
他來我房中,不住抱怨。
「元元性子柔順又膽小,由得那起子長舌婦闲論長短。她呢,隻會一味地朝我哭。到底少了幾分世家貴女該有的決斷。」
「蕭鳳兒也實在是恃寵而驕,哪個女子不要走生兒育女這一遭?古來不都是如此嗎?孩子沒了,我不難過嗎?她終日裡冷著一張臉,真以為自己是那徐妃?」
末了,他用那雙自以為深情款款的眼眸看著我,真心實意喟嘆。
「她們都不如我夫人。」
我做出配合模樣,半笑半嗔地捶他。
「蕭姨娘畢竟剛剛小產過,孩子沒留住,傷心也是有的,侯爺還是多擔待一些。」
宋蓮臣那張矜貴而未受過苦難的臉上浮出不屑之色,唇邊輕輕溢出冷笑。
「一個煙花柳巷的女人所出的庶子,沒了也不打緊。左右她已經嫁給侯府了,又回不去,我隻希望她安分一些。
「再則,我還是喜歡咱們嫡出的孩子為長,誰也越不過他去。」
說完又抓住我的手,順著那冰冷玉制的腰帶往下劃。
「好玉娘,我想你得緊,你試一試。」
我被他緊攥著手腕一寸寸地撫摸,目光卻停留在案上那把削了瓜果、尚來不及收起的刀上。
對著脖頸刺進去,會有骯髒滾燙的血飛濺出來嗎?
我對醫術所學淺嘗輒止,大概一刀是死不了人的。
那要多少刀才能要了他的命?
又要多少刀方能解我心頭的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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