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鎖困:朱袖攏乾坤

「侯爺這是做什麼?」


宋蓮臣試圖拉我衣袖,被我不著痕跡地避開了。


他重重地嘆氣,道:「銜蟬,我知你回京遇到這些事,必然惱怒怨恨,你打我罵我出氣便是了,隻千萬別鬱積在心裡。


「你知道,那些流言蜚語大多是見不得我們好,捕風捉影、人雲亦雲,我隻想回來親自解釋給你聽。」


我讓懷瑜上了茶。


「侯爺有話要說,妾洗耳恭聽。」


其實,有什麼好解釋呢?


無非是他宋蓮臣初入仕途,舉步維艱。


得罪不起的同僚灌酒,平日裡高傲的花魁娘子蕭鳳兒自請用一曲古箏抵了。


並無男女私情,實在是敬重他品性是個君子。


然後,君子就和花魁滾上了床。


我淡淡道:「蕭姑娘綺容玉貌,的確我見猶憐。」


宋蓮臣立刻指天畫地發誓:「她哪裡比得上你?一點朱唇萬人嘗的胭脂水粉,隻不過那次許多同僚都看著,我不得不以身入局。


「如今娘子若是惱怒,便要打要殺也隨你,別為此氣壞了身子。為夫心疼。」


我心中幾乎要冷笑出聲了。


若非前世一葉障目,我早就該察覺到此人的自私虛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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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惹來的是非,如今眼見蕭鳳兒不肯伏低做小,竟然要借我的手除了去!


但此刻,我還不能和宋蓮臣翻臉。


一則顧忌玉家上下的顏面,畢竟族中剛剛出了個登科進士。


二則,蕭鳳兒未必就是我不死不休的仇敵。


真正害死我的元兇,是和宋蓮臣一樣狡詐陰狠,偏偏裝出柔弱孤女的——溫沅元。


掐指算時間,她也快要登門了。


我佯作惱怒不輕不重錘在男人肩上,半笑半嗔罵道:


「郎君當我玉銜蟬是那雌老虎,能將好端端的美人生吞活剝,拆食入腹?


「妾身入京聞說此事便已備下禮物,難道薄待了她不成?」


宋蓮臣小心覷我神色,見我並不像他預想中那樣潑辣大鬧。


不由得長舒一口氣。


「是,我妻賢德大度,都是為夫不好,聽外面那起子小人亂嚼舌根,隻道你是敲打她不該妄想攀附侯府。」


隨後又緊跟著問:「那娘子的意思是?」


我沉吟了一會兒,方說道:「論理說侯爺身邊多個可心人兒伺候,抬為貴妾也不為過。


「隻是,方才用晚膳老夫人發了好大的火,若此刻納妾,怕反倒委屈了蕭姑娘。」


宋蓮臣自然想到了,連連點頭。


我莞然一笑:「依妾身拙見,倒不如暫委屈蕭姑娘當個外室,需先將賣身契贖回、入了良籍。


「再由妾慢慢疏通了老夫人,總歸有了正經名分,方能對得起蕭姑娘仗義援手。」


宋蓮臣眼神中的更深:「銜蟬,你愛我竟能容忍到如此境地,娶你為妻是我的福分。」


隨後欺身便吻了上來,攜了我的手往那鮫绡帳後去。


「我竟不知娘子不是蟾宮玉兔,卻是個發春的小狸奴,好利的爪牙!」


曾經閨閣裡逗趣兒的葷話,如今聽來卻字字輕蔑,極盡嘲諷。


他知道我傲骨,知道我要強,知道我眼睛裡不揉沙子,卻還是步步緊逼。


我偏過臉去,一行淚忍了又忍,還是悄無聲息滑入黑暗裡。


6


老夫人去香山禮佛了。


我知道,她回來的時候會帶上溫沅元,留給我的時機不多了。


此刻,侯府上下唯我一人執掌中饋。


我命懷瑜取了些娘家貼補的嫁妝,隻說最近怕是侯府有喜,給各個院子賞了不少,又召集來管事掌櫃的開會。


恩威並施,一番敲打。


「無論蕭氏從前是何等身份,隻要入了府,便是侯爺的姨娘,正經的主子。


「你們除了伺候時上心,也需管好下面人的嘴,誰若是言語輕狂孟浪,別怪我不饒她!」


一眾人斂息凝神,恭敬稱是。


待散去,容錦憤憤道:「姑娘也太好性兒了些,蕭鳳兒又不得老夫人喜歡,您從旁說上兩句,她未必有那個福氣入侯府的門呢!」


「拖得住一時又有何用?」我撇了撇藥湯上的浮沫,「不過平白置氣,養好了自己身子才最要緊。」


就在此時,懷瑜滿面喜色來報:「二少爺求見。」


來人便是我那登科的弟弟,嫡母自幼如眼珠子一般護在掌心的玉臨舟。


他不過十八,尚未加冠,此刻滿面怒容地闖進來,連帶著腰間環佩叮當作響。


「阿姐,我竟不知你無端受了這樣大的委屈,走!咱們不在侯府待著了,天下之大,難道隻有宋家才是容身之地?!」


容錦、懷瑜兩個嚇壞了。


關窗子的關窗子,趕下人的趕下人。


懷瑜一迭聲叫著「我的二爺」,勸道,「這話如何隨便說得?二爺是糊塗了,如今夫人才將侯府內外齊了心,再不能生出些流言蜚語!」


我看著玉臨舟。


如今的少年尚且青澀,眉眼間是不加掩飾的桀骜疏狂。


上一世,他會在侯府的一路扶持下辦了幾樁大案,得聖上青眼,最終官拜尚書,位極人臣。


想來,這也是嫡母當初竭力促成我和宋蓮臣婚約的些許私心。


如今的玉臨舟尚未被官場酒色財氣浸染,滿腔熱血,清澈赤誠。


他還當我是他的阿姐,是與他賽馬爭鋒的阿姐。不是向上爬的青雲梯。


我鼻尖有些微酸澀:「你如何知道京中這些事的?」


玉臨舟哽了片刻。


彼時的少年不會說謊,更不善隱藏心事。


杵了半晌,他方才說道:「父親和母親關起門來嘀嘀咕咕,提及當家主母如何雲雲,我便私自做主攔下了父親寫給你的信。」


我伸出手。


「給我看看。」


玉臨舟別過臉去。


「阿姐不必看,我閱後即焚了。」


「撒謊。」我正色嚴厲道,「臨舟,我需要知道真相。」


那封皺巴巴的信這才幾經猶豫落在我手裡,字跡蒼勁有力,的確是父親親筆。


他說,要我隱忍大度,不可任性妄為。


【天下男子風流實在尋常不過,何況已探明底細,無非是個青樓歌女,再如何狐媚也不會威脅到你的主母之位。


【臨舟尚未步入仕途,還需侯府多多提攜,方能有一席之地。


【他背負著興旺玉家家族重任,隻能委屈你了。】


隻能,委屈我了。


我看著看著,便忍不住笑出了聲。


隻因我想到了另一樁事。


7


我娘死在一個凜冬。


那時候我年歲尚小,不知道為什麼婆子們不肯去請郎中,院子裡一個人也沒有。


明明前院許多人在歡笑,爆竹聲聲,敲鑼打鼓,為什麼沒人來救救我娘呢?


我伏在娘瘦弱幹枯的身體上低低嗚咽,眼淚鼻涕橫流,娘的手真冷,怎麼也暖不熱。


她想摸一摸我的頭,到底是力不從心,隻勉強從憔悴病容上擠出些微笑意:


「阿月……不哭了,娘心疼。」


我哭得更兇,幾乎聲嘶力竭:


「阿娘不要走,不要走,我去求爹爹,求嫡母,我不吃好吃的,我不鬧著穿新衣,求阿娘別走……」


她眼神裡的光那麼微弱,像是快要燃盡的蠟燭,隨時會被一陣風吹熄。


「阿月,怪娘是罪臣之女,才連累你也不受寵愛。」


「娘走後,你好好跟著嫡母,你不要忌恨,要好好活著。忘了娘吧。」


而宋蓮臣,就是在這時翻牆翻進了偏院。


我們比鄰而居。


他那時年紀也不大,卻帶著讓人信賴的穩重。


「銜蟬妹妹,別哭了,我知道城東有一家老師傅妙手回春,我有攢下的十二兩五吊錢,走,我們去求他。」


漫天風雪裡,兩個小小的人兒手拉著手狂奔向渺茫的一線生機。


隻可惜,挽不住,留不下。


後來靈堂之上,經幡飄蕩,他鄭重地跪在我旁邊,舉手起誓。


「我宋蓮臣此生不負玉銜蟬,愛她護她,再不讓她受半點委屈,望夫人在天之靈見證。」


——再不讓她受半點委屈。


——隻好,委屈我了。


8


往昔種種,交疊映照。


終於成了那被火舌吞噬的一捧灰燼。


我斂下眉眼,掩去所有情緒。


「臨舟,大丈夫不爭朝夕之長短,何況你我並蒂連枝、休戚與共。阿姐可以為了你的前途,什麼都可以隱忍。」


說完又關切地輕拍了拍他的肩,親昵一如既往。


「放心,你的阿姐也並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


玉臨舟的神色十分動容。


天下男子似乎都能因女子為了自己的犧牲退讓而動容。


他鄭重地半跪下與我承諾:「阿姐苦心籌謀,我怎敢辜負?隻是侯府勢力盤根錯節,要連根拔起實在需要一番工夫。」


我自然知道,要與整個侯府鬥,絕非困在宅院,拘於妻妾之爭。


我需得一把稱手的鋼刀。


這把刀,就是玉臨舟。


「姑娘,姑娘!」容錦氣喘籲籲地跑過來,「侯爺陪著老夫人回來了,他,他那轎子上還帶了個年輕女子!」


我十指嵌入掌心,雙瞳驟然一凜。


唇畔不覺勾出冷笑。


別來無恙。


溫沅元。


9


心底思緒翻湧,面上不顯分毫。


「如此大事,也該讓明月樓那一位知道。」


懷瑜一點就透,應聲去了。


我不緊不慢地打開妝匣。


選了點翠雀鳥銜東珠步搖插入鬢間,正好與耳畔一對掐絲珐琅榴花墜子相襯得宜。


待我到了正廳,尚不曾開口,隻見一襲纖弱白衣朝我盈盈下拜。


「見過夫人,給夫人請安。」


我佯裝不知,忙親自去扶。


「這位妹妹是?」


溫沅元抬起眼,那張臉的確和我有幾分神似,而且更年輕。


此刻看著我遍體綾羅,嫉妒之色轉瞬即逝。


再抬眼,杏眸已是盈盈水光,淚珠子撲簌簌落了下來,真叫個梨花帶雨。


宋蓮臣滿眼疼惜幾乎溢了出來。


忙輕撫後背安慰她:「好了,元元,你嫂子是極和善的人,不必害怕。」


溫沅元順勢倒在他懷裡:「蓮臣哥哥……」


她哭著,一群人便隻能順勢哄著,一時間竟不知誰才是眾星捧月的那一個。


我也不氣不惱,任由她大放悲聲。


甚至泡了一壺茶,吃著桂花酥。


好容易勸住了,這才聽溫沅元嬌嬌怯怯道來原委。


和上一世大差不差。


青州牧貪腐被查,牽連了溫家。


年長男子一律處斬,其餘發賣為奴,溫沅元若非有宋家這一層沾親帶故的關系,隻怕如今早已淪為官妓。


「若非走投無路,元元一介孤女,萬萬不敢叨擾了哥哥和姐姐的……」


我郎朗笑道:「妹妹這是哪裡的話?皇帝還有三門窮親戚呢,何況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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