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人人皆道,小侯爺宋蓮臣儒雅清正。
他們隻知他深愛發妻從未納妾。
卻不知他為早逝的紅顏知己寫悼詞。
不知他收養走投無路的孤女。
更不知我才難產離世,他便接來了表妹。
靈堂之內二人翻雲覆雨,嘲笑我命薄無福。
再度睜眼,我回到了他與紅顏知己廝混時。
宋蓮臣跪在我面前求我原諒。
「若娘子不喜她,打殺都隨你。」
我沉吟片刻,莞然一笑:
「不如先將人納進府中,抬為貴妾。」
畢竟,我的仇人從來不是她。
1
我重生到了我回娘家料理事務的時節。
與我看似如膠似漆的夫君,惹了樁風月債。
他在歡場仗義救下花魁娘子,而從來賣藝不賣身的花魁則對他一見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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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世,一模一樣的劇情。
宋蓮臣勸說我容人:「她漂泊無依,我豈能辜負?」
可當初明明是他許諾我一生一世一雙人。
那花魁也是剛烈性子。
事後得知宋蓮臣有明媒正娶的妻。
竟是三尺白綾一懸梁,留下絕筆書——自盡了。
於是京中人人說我善妒成性,身為侯府夫人卻無絲毫容人之量。
反倒是我那夫君宋蓮臣,堂而皇之地以緬懷故人的名義,時不時要祭拜。
他是俠骨清芳的名士,我則是千夫所指的毒婦。
我長久鬱鬱不得志。
加上體弱時懷了身孕,難產那日血崩而死。
而宋蓮臣,一向以深情自居的我那夫君,竟然在停靈的日子裡迫不及待接來了自己養在莊子裡的小青梅。
二人就在牌位下纏綿悱惻。
宋蓮臣將她扶為正妻,將我娘家帶來的妝匣綢緞、田宅地契通通送給了她。
小青梅喜不自勝地收下,笑得溫溫柔柔:「可惜姐姐福薄,不能與孟郎攜手到老。」
宋蓮臣隻攬著她的細腰耳鬢私語:「她那般兇悍潑辣,事事掐尖要強,我豈會喜歡這樣的母夜叉?左不過與你有幾分相似罷了。」
靈魂飄蕩在半空,痛到瑟縮戰慄。
我自問嫁入侯府之後,孝敬長輩,善待下人,內外事必躬親,無不周全。
可到頭來,隻換了夫君宋蓮臣一句輕飄飄的悍婦之名。
隻恨那時候我豬油蒙了心。
負心人,該殺。
2
我徐徐抿了一口茶。
思緒回籠。
無人知曉我經歷了生死劫,熬過了鬼門關。
「再不濟,奴婢去請大夫人來給您做主!這算什麼,欺負咱們玉家式微好拿捏不成?連娼妓之流也敢隨便攀扯!」
我並非嫡出,娘親早夭,嫡母一直膝下無子,便將我過繼了去。
雖說是聽了術士「養女招子」的偏方,可到底這些年來不曾苛待我。
「這點登不得臺面的小事,何必勞動母親?」
許是我的神色過於平靜,連年長些的懷瑜也不可置信地瞪圓了眼睛。
「您……您不生氣?侯爺在您歸家的時候……偏惹上那樣的人……」
容錦叉腰氣道。
「要我說,必然是賤婢用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下流手段,做盡了勾欄式樣狐媚了侯爺!」
我正打量著花魁娘子的畫卷。
聞言清泠泠一笑。
「女子便是再狐媚,難道還能綁了男人行事?」
「不過是半推半就你情我願罷了,誰又比誰高貴些?」
容錦和懷瑜都不說話了。
「這樣好的容貌和身段,想來京中自是『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绡不知數』。我看侯爺不但不冤枉,還開心得不得了呢。」
畫卷上的女子身段婀娜風流,斜倚門前、雲鬢半散,眼角眉梢自有萬千風情。
不得不說,是世家貴女怎麼也學不來的。
既然事已至此,避無可避,倒不如敞亮些見面。
畢竟蕭鳳兒前世今生,都不是我最大的仇人。
3
我回京那日,與蕭鳳兒狹路相逢。
她竟然在長街上彈一曲《鳳求凰》。
驚動了大半京城的青年才俊駐足圍觀。
我乘坐的車轎寸步難行,馬夫有些為難地停下來。
「夫人,前面怕是人多喧哗,不好走呢。」
我嘴角噙著淡淡的笑容。
「看來,蕭姑娘迫不及待要見我一面啊。」
我理了理織花雙面繡錦的裙擺,扶著容錦的手,款款下了馬車。
人群見到車轎,又瞧著是承恩侯府宋氏的麒麟紋,紛紛讓出路來。
有不少人好奇圍觀,自然就有人在暗中比較。
玉氏嫡女和青樓花魁。
可我隻覺得悲哀。
我明明通六藝、善論賦,胸懷大略不輸男子。
可到頭來嫁作人妻,隻能換來一句「侯府夫人容色姣好,可堪與花魁平分秋色」。
再要麼便是「宋小侯爺真是好大的福氣,嬌妻美妾環繞,縱享齊人之福」。
不出所料,蕭鳳兒的侍女有些倨傲地走上前來,對我行了個半禮。
「我們姑娘請夫人上樓品茗說話。」
我岿然不動,隻靜靜地在明月樓下聽完了那後半闋《鳳求凰》,嘴角噙著淡笑:「燕京第一美人當真名不虛傳,賞。」
小丫頭大抵跟久了蕭鳳兒,是個心高氣傲的。
聞言柳眉倒豎:「你!你不過是個不得恩寵的病秧子,憑什麼擺侯府夫人的架子!」
我輕飄飄帶過她一眼,轉身回轎。
「曲子雖好,隻是身畔雜音聒噪,倒失了意境。」
「容錦,你來教一教規矩,為蕭姑娘分憂。」
「是,夫人。」
身後響起接連不斷的掌嘴聲,夾雜著哭聲和求饒聲。
我充耳不聞,上轎落簾,打道回府。
可當晚,原本說好早早待在府裡為我接風洗塵的宋蓮臣,徹夜未歸。
4
正廳內燭火搖曳。
伺候在周遭的下人們戰戰兢兢,不敢言語。
連蠟燭爆燈花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原本精心布下的佳餚就晾著。
老夫人不動筷,我自然也陪著不能動。
「那孽子如今還廝混在外面?」
老夫人沉聲開口,身邊的嬤嬤把頭埋下,低聲回稟了幾句。
「混賬!」
她驀地擱下了茶盞:「取我的龍頭拐來,即刻備車馬!我要親自去尋這下流種子!」
丫鬟婆子哗啦啦跪了滿地。
我心知老夫人怒火叢生,卻有一半是做給我看的。
她兒固然行事荒唐。
可再荒唐,讓自家老母罵過打過,也就輪不到我插手了。
於是順從起身,低眉勸道。
「母親息怒,都是兒媳不好,原想著就算侯爺要納妾,也需循六典祖制,按照規矩求娶才好。
「隻是身體偏偏不爭氣,勞累積成了病,待到略好些,兒媳親自帶了聘禮去請蕭姑娘。」
老夫人忙扶著我的手:「快別亂說!你才是三媒六聘娶進來的妻。那蕭鳳兒是個什麼腌臜貨色,也受得起你去請她?」
我仍是一副心甘情願的賢良模樣:「母親有所不知,蕭姑娘一曲動京城,雖不是出身望族,卻也聲名在外。
「總不好薄待了她,讓旁人以為侯府做事不體面。」
老夫人氣得又罵宋蓮臣,激動時止不住地咳嗽。
身邊服侍的嬤嬤忙端了參湯來一勺一勺喂。
又前呼後擁地簇著她回房歇息了。
我隻恹恹用了半碗雪梨燕窩,便回暖閣去了。
容錦年紀小,不經事。
替我卸去釵環時還松了口氣:「至少老夫人心中,總是將咱們姑娘放在打頭一位的。」
可想了想又氣不過:「姑爺如今這般不是存心給姑娘沒臉嗎?」
我吃著冰鎮玫瑰奶酪,神色淡然。
「旁人賞的東西,自然也能收回去,要臉面得自己去爭。」
正說著,懷瑜從外頭回來了,進門便笑道。
「姑娘,明月樓那邊有樁新鮮事,可要聽一聽?」
我挑了挑眉,示意她說。
「姑爺雖然不曾現身,可他身邊的長安卻巴巴地捧著綾羅綢緞送去給蕭鳳兒了。
「想來姑爺耳聽八方,早知道蕭鳳兒在您這兒碰了壁,受了委屈呢。
「可奇就奇在,蕭鳳兒拒而不受。她還說,當姨娘豈有當婊子快活?」
我一口茶險些噴了出來。
懷瑜模仿起叉腰瞪眼的模樣,掐尖了嗓子:
「我既無銀兩傍身,也沒個母家撐腰,做了姨娘入了你們侯府,怕是連看門的狗也能朝我吠兩聲。
「我蕭鳳兒福薄,這輩子最吃不得苦受不了氣!」
容錦被她逗得大笑不止。
我放下茶盞。
「話雖直白,卻也真切。她看得挺通透。」
隻是心中疑雲更甚。
聽這些話,蕭鳳兒並不是為了個男子牽腸掛肚、尋死覓活的性子。
甚至有幾分江湖兒女快意恩仇的味道。
可上一世她得知我的存在,甚至沒等到與我交涉,便做了殉情烈女,這實在有悖常理。
除非……
除非不是自盡?!
我被腦海裡忽然湧出的念頭嚇了一跳。
懷瑜還以為是入夜風寒,忙去關窗子,走近前卻低低「哎喲」了一聲,匆匆福了福身。
「奴婢給侯爺請安,不知是您來了,侯爺恕罪。」
廊下男子聲音清潤溫和:「不礙事,是我不讓通傳的,夫人可歇下了?」
5
我再一次見到了我的夫君,宋蓮臣。
一身寶藍色杭綢直綴,松松攏著銀白繡鶴的大袖,身上似乎還帶著白毫銀針的清苦氣息。
他疾步走過屏風,竟朝我拜倒下去。
「夫人,宋某特來請罪了。」
一雙狹長標致的丹鳳眼,給燭火明滅映襯,似有無限的繾綣柔情。
我定了定心神,忙喚了丫頭去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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