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人家大了七歲,怎麼就不可能呢?
但是,但是……
原來當人生被命運無情碾壓,某個苦難突然降臨到頭上。
你有很多狡辯的理由和問題,但最後都隻能變成無力的一句——
為什麼就,偏偏是我呢?
我渾渾噩噩回到出租房。
江渡生氣到離家出走了,但我知道,他就住在旁邊的小賓館。
他不會離我太遠的,他昨晚給我留了醒酒湯,早上還來偷偷給我做了早餐呢。
昨夜那束玫瑰雖有些枯萎,仍被他剪去殘枝,精細地裝進窗臺的花瓶裡。
我看著那束玫瑰,不自覺就哭著笑了。
江渡那個傻瓜,自以為把求婚計劃隱瞞得天衣無縫。
他卻不知道,那幾天晚上他抱著我睡覺,夜裡說的夢話都是:
「棠棠,嫁給我好嗎?」
多遺憾,我沒能看到江渡為我準備的求婚現場。
多遺憾,我們差一點就能結婚了。
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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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慶幸的。
我多麼慶幸,在墜入深淵之前。
我正好來得及,推開最愛的人。
9
我沒想過,有生之年會再遇見江渡。比起上一次不告而別的粗糙。這一次,想來我是終於徹底地推開了他。但我依然不放心,在江渡離開後不久,當天就決定再次搬家。
我怕我不立即行動,轉頭就又忘了。
可當我拎著垃圾袋推開門的時候……
「江,江渡?」
江渡倚在過道上,身上換了套休闲的長衣長褲。
聽到聲音,他側頭看過來,眼眸深邃仿佛已經看穿了我的偽裝。
我心裡直打鼓,問:「你不是走了嗎?」
「我來送個東西,送完就走。」
他伸出攥緊的右手,掌心攤開,露出一枚絲絨小方盒。
我霍然一驚,聲音繃緊:「什麼意思?」
「打開看看。」
我咬牙接過盒子,沒出息地緊張到呼吸都停了。
打開,裡面是一枚海棠花形狀的白色耳環。
造型簡單,卻是某大牌的定制款。
「這是你以前說過的牌子,不知道你現在還喜不喜歡。」
從前我很喜歡這個牌子的花形耳環,江渡省吃儉用半個月,偷偷給我買了一副。
我感動又心疼他省錢吃苦,就跟他說:
「我還是最喜歡海棠花,下次等它出了海棠款的耳環,再給我買吧。」
他說:「好。等我以後賺了錢,就讓它給你設計一款獨一無二的海棠花。」
我隻當那是哄人的甜言蜜語,卻沒料到經年之後,真的會收到這麼一朵海棠花。
喉嚨幹澀發痒,我幾度想拒收,最後還是舍不得。
「謝謝。」
我收下絲絨盒,為掩飾心中波濤,倉促轉移話題:
「你明天幾點的機票?」
江渡看我收下禮物,剛松了口氣。
聽到我問他,他怔了怔:「明天?」
「是啊,你明天不是要回北京……」
我的話還沒說完,口袋裡的手機就響了起來。
我下意識接起,一道聲音隨之響徹樓道:
「老婆,你現在在家嗎?」
10
我迅速掛斷電話。
但江渡已經聽到了。
他瞳孔驟縮,表情因震驚而顯出幾分遲鈍的呆滯:
「你結婚了?」
我愣住,江渡又啞聲吐出一個名字:「陳霧?」
「是啊。」
我捏緊手裡的盒子,笑著承認:
「我已經結婚了,所以江渡,都三年了,你……」
江渡的臉瞬間慘白,他不敢置信地望著我,一字一頓:
「你說什麼?」
他的表情隱隱絕望,仿佛隻要我一句話,有什麼東西就會瞬間崩塌。
我垂眸避開他的目光,狠心繼續開口:
「我們分開三年了,我已經有了自己的生活,我希望你也不要困在過去……」
我停住,什麼話都說不下去了。
因為江渡哭了。
他捂住臉,靠著牆緩慢蹲下,哭得肩膀一顫一顫,甚至壓制不住嗚咽聲。
他哭得像個無助的孩子。
我的心剎那間四分五裂,下意識就伸手靠近他:
「江渡……」
猝不及防,江渡抬手將我擁進了懷裡。
「陳棠……」
我的脖頸立馬湿了一片。
江渡哭著一遍又一遍喚我的名字:「陳棠……」
心髒滿是酸脹,我輕拍他的背,正後悔不該為了讓他知難而退就撒這樣的謊。
江渡忽然微微松開手,看著我:
「一起吃頓飯吧。」
他扯出一個破碎勉強的笑,邀請道:
「我請你……和你老公一起來。」
「?」
11
陳霧是我買的智能 AI。
我每天非必要不出門,但有時候犯起病來我會無意識跑出門。
所以我設定 AI 每隔一段時間就要給我打電話,確認我的地址。
日常的時候,AI 也能陪我聊天解悶。
它喊我老婆,是因為阿爾茨海默病患者記憶混沌時,需要一個最親密的人喚醒她的理智。
而我將 AI 的聲音,調成了江渡大學時期的聲音。
剛剛我立馬掛斷電話,就是生怕江渡聽出蹊蹺。
好在他似乎沒有察覺,隻是堅持邀請:
「就當是老朋友重逢,讓我請你吃頓飯吧,好嗎?」
我實在找不到拒絕的理由,最後隻能答應。
我借口回屋收拾,將 AI 關了,手腕上的定位手環拆了,順便把診斷單和藥都藏起來。
去餐廳的路上,江渡一直在問我老公的事。
「你老公都不回家嗎?」
我瞎編亂扯:「他工作忙,出差了。」
不知道這句話怎麼就惹江渡生氣了,他語氣明顯憤怒:
「他出差了,就留你一個人在家?!」
「嗯,怎麼了?」
江渡胸口幾度起伏,眼圈莫名又紅了。
「陳棠,如果是我,我絕對不會這麼做的。」
他握住我的手,聲音微哽,卑微哀求:
「陳棠,你再考慮考慮我吧……備胎也行。」
我震驚得頭往後仰了一仰,背部抵上沙發。
江渡這個幾度拒絕我的勾引的道德標兵,竟然幹出了挖牆腳的活?
我驚得啞口無言,忽然覺得不對。
江渡剛剛不是還在開車嗎,怎麼就握住我的手了?
我們不是要出門吃飯嗎,怎麼就……
我環顧四周,茫然發現自己正坐在房間的沙發上。
屋外夕陽將墜未墜,江渡半蹲在我身前。
我又失去了一段記憶。
12
都說阿爾茨海默病,是記憶的橡皮擦。
它會一點一點將患者的記憶擦掉。
抹除別人的痕跡,也抹除自己這一生存在過的痕跡。
當所有記憶都被清除的那一刻,我們將活著走到死亡的終點。
我曾經對此做好了心理準備。
可當江渡就在眼前,而我卻遺失了和他有關的片段時。
恐懼鋪天蓋地席卷而來,我像溺水的人無處可躲。
「江渡。」
我顫著聲音,艱難地問他:
「你是不是……已經知道了?」
江渡抿唇,他握著我的手也在抖。
「什麼時候?」
我重復著問了一遍:「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對不起。」
江渡抱住我,啞著聲音:
「陳棠,對不起……」
他說:「我們分開,整整五年了啊。」
13
難怪。
江渡剛剛哭得那麼可憐。
我的心顫了顫,又想到江渡在門口送禮物的那一刻。
原來,從那時候我就露出破綻了。
今天,已經是江渡要回北京的日子。
「江渡,那你現在是在做什麼呢?」
我冷靜地推開江渡,幾乎用審問的口吻:
「你不回北京了嗎?」
江渡避而不答:「你需要人陪。」
「所以呢?難道你能賠上一輩子嗎?」
「能。」
江渡毫不猶豫地回答:「陳棠,我能。」
心髒被這一句話撞出巨大的豁口。
我的理智在搖搖欲墜。
江渡要我跟他回北京。
我又笑了,問:「江渡,你是要做小三嗎?」
他還不知道陳霧是 AI。
但他不為所動,仍說:
「我不需要名分,但你需要人陪。」
「你真的知道我是什麼病嗎?你真的了解什麼是阿爾茨海默病嗎?」
我忽然感到生氣。
「總有一天我會忘記你,忘記自己,忘記所有的一切。」
「我們曾經在一起八年的記憶,我隻需要一個瞬間就會忘記,而我甚至不知道那個瞬間什麼時候會來。」
我氣江渡的天真,氣他的不理性,氣他的執著。
氣他那麼一個正直的人,竟然要為我違背原則。
「而遺忘隻是阿爾茨海默病最輕微的症狀。」
「我的大腦會萎縮,會長滿霉斑,中樞神經退化、喪失行動能力、人格逐漸改變……」
「到最後,我會變成一個沒有自我的軀殼。」
我看著江渡,扯了扯唇,落下眼淚:
「江渡,你知道嗎,最殘忍的是……」
「我將對此一無所知,而你對此無能為力。」
阿爾茨海默病也許是世間最令人悲觀的絕症。
生老病死是人類的常態,生離或死別都是極大的悲哀。
而阿爾茨海默病的殘忍在於,它要人經歷生別離——
活著死別。
我將這個疾病的惡劣一遍遍剖析,試圖以此勸退江渡。
「我知道。」
江渡哽咽,音不成調:
「我知道你又想騙我,激我,嚇退我。」
「你所謂的老公大概也是假的,你就是想丟掉我……我都知道。」
在這樣一個不合時宜的時刻,我聽見江渡篤定的告白。
他說:
「但是陳棠,我更知道的是。」
「我愛你,我需要你,我要陪著你。」
14
網上都說:不要找一個隻是對你好的人,要找一個本身就很好的人。
江渡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他的責任心,他的安全感,他的忠貞不貳……
我了解他,所以才會每一次都毫不猶豫地試圖丟下他。
不丟下,他是真的很難纏啊。
「好吧,江渡,我們做一個試驗。」
終究是我敗下陣來,往後退了一步:
「我跟你回北京,我們在一起三個月。」
「三個月後,你再決定要不要陪我。」
照顧阿爾茨海默病患者,和身患阿爾茨海默病,幾乎算是同等的絕望。
我希望江渡現在的不肯放手,隻是久別重逢後一時上頭,是責任心作祟,是多年感情的餘威……
我希望用三個月的時間,讓江渡清醒冷卻,再知難而退。
懷著這樣的心理,我溫順地跟著他回到了北京。
一百八十平的大平層,剛一踏進門,我便怔在原地。
玄關上搞怪的小熊鑰匙架,毛茸茸的米色貓系地毯,沙發上排排蹲的玩偶……
所有裝飾布局,都是我理想中的樣子。
我恍惚想起大學剛畢業那會兒。
北京房租高到離譜,我和江渡兩個人,住在郊區不到二十平的小房間。
小到江渡給我抓了個玩偶,都沒地方安置。
我忍痛把玩偶塞進櫃子裡,一邊放出豪言壯語:
「哼!總有一天我要住大平層,給每個玩偶寶寶一個家!」
江渡摸著我的頭,笑著哄我:
「好,我努力給你買。」
「我自己買!」
我不領情地拍掉江渡的手,反踮起腳去摸他的頭:
「江渡同學是最大的寶寶,我當然也會給你一個家啦。」
「到時候,江渡寶寶你就努力給我抓娃娃吧哈哈!」
……
眼前霧氣彌漫,江渡自身後擁住我。
他俯身,聲音溫柔至極,他說:
「棠棠,歡迎回家。」
15
我真的很想記得,江渡帶我到北京的第一天,後來都發生了什麼。
但我忘了。
等我回過神的時候,屋子裡已經沒有江渡,隻多了個陌生阿姨。
她說她姓方,是江渡找來專門照顧我的護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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