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渡

我的理智明白江渡當然是要上班的,但下意識還是覺得恐慌害怕。


正失落,手機響起。


「棠棠,吃飯了嗎?」


聽到熟悉的聲音,我心情舒緩下來,扭頭問:


「方姨,我吃過了嗎?」


得到方姨肯定的答復,我才笑著回復電話那頭:


「我吃過了,對啦。」


「陳霧陳霧,我搬家了,你的定位以後不要搞錯了哦。」


電話那頭頓了頓,才溫柔應道:


「好,我知道了。」


我又絮絮叨叨同他說起江渡,說我們從前的故事,說得斷斷續續,亂七八糟。


電話那頭一直聽著,時不時應和。


直到方姨來提醒我,該做今日的大腦訓練了,我才和陳霧不舍地道別。


電話掛斷,一看界面才發現,通話人一直是江渡。


我怔然,心髒像浸入了酸梅汁裡。


我時常對著江渡喊陳霧,又對著陳霧喊江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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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回答總是如出一轍:


「嗯,是我。」


我每天都在做阿爾茨海默病的認知訓練。


記憶卡片、拼圖、畫畫……


江渡回來的時候,便會陪著我出門散步。


他應該很忙,但他幾乎總是準時下班。


他用溫柔為我鑄造了一座堅固的城堡,贈我一片歲月靜好。


我差點忘了三個月的試驗這件事。


直到江渡出差後的某天。


有個女孩,敲響了家門。


16


「哇,您就是我們的老板娘吧?」


門口的女孩剛大學畢業的年紀,青春靚麗,一雙鹿眼亮晶晶。


「不好意思打擾了,江總讓我來拿樣東西……他應該和您說了?」


她笑得燦爛討喜。


不知為何,我卻忽然有點無所適從的困窘。


江渡也許和我說過,但我不記得了。


我怔在原地,方姨正好聞聲而來幫我解了圍:


「請進請進,江總交代過了,東西在書房桌上打了藍色標記,您進去看看吧?」


女孩疑惑了一瞬,還是跟著指引進了書房。


我也跟了進去。


書房桌上滿滿當當擺著我和江渡的合照,有大學時期的,也有後來拍的寫真。


女孩一眼看到,沒忍住驚嘆:


「江總真的是炫照狂魔欸!」


我困惑:「炫照狂魔?」


「是啊,您不知道江總在公司擺了好多你們的合照,他的辦公桌簡直都沒法辦公啦!」


「聽公司的前輩們說,江總當初創業的時候忙得累得倒頭就睡,他倒下去前還要先抱著你們的合照呢!」


女孩嘰嘰喳喳,同我分享江渡的八卦。


我的心堵得慌。


她無意說的每一句話都在提醒著我,我缺席了江渡人生中最重要的五年。


更可悲的是,從他人口中聽到的關於他的這五年……


我根本記不住。


「唉,可惜江總要走了,以後我們都看不到姐姐的漂亮照片了。」


我倏然抬頭:「他要走了?」


「是啊,聽說江總要把公司賣了,這次出差就是去談這件事。」


女孩嘀咕:


「前段時間公司都在籌備上市了,不知道江總怎麼去了趟南方回來就突然要賣了……啊,不好意思,我話太多了。」


一瞬間,世界天旋地轉。


我往後退了一步,蒼白著臉朝前看,卻不期然看見——


江渡被我拽進了深淵。


17


女孩走了。


我失魂落魄地坐在沙發上,思緒紛亂。


腦海裡響起江渡的聲音,是他在說:


「愛上一個人不受理性控制,但愛下去必定需要理性。」


「我們需要理性判斷一段感情是否健康,需要理性才能及時止損,更需要理性保持住愛自己的底線。」


大一那場辯論賽上,江渡是「愛情更需要理性」的辯方。


他發表觀點的時候,曾遙遙望著我,引用了梅瑞列絲的一句詩句:


「我將遠遠地愛你,隔著冷靜的距離。」


辯論賽場上的發言充滿技巧,通常不能作為本人的真實觀點。


就如同那道辯題,其實我和江渡一樣,都是感情的「理性派」。


我也認為,當一段感情發展不健康的時候,就需要理性地及時止損。


一如五年前,也如現在。


在江渡回來的那一天,他航班落地剛發來消息。


我就將提前準備好的短信發送了出去:


【江渡,試驗終止。】


【不需要你決定要不要陪我了,因為我也有選擇權——】


【我不要你陪我。】


18


這一次,我沒有不告而別。


我等了二十多分鍾,江渡就滿身倉促地回到了家。


一進門,他就像安撫小孩似的摸了摸我的頭,溫聲問:


「棠棠,怎麼了?」


他的表情都像在表達:「你有什麼委屈,都可以和我說。」


提前攢足的氣勢瞬間消散,我開門見山:


「江渡,你是不是要把公司賣了?」


「不算賣了,我隻是退居幕後。」


江渡沒有遲疑,笑著向我解釋:


「總裁就是個打工人,我讓出經營權,退居董事位,以後不用幹活,隻用拿錢,不是很好嗎?」


哪有他說得這般輕松。


公司是他一手創建,那是他好幾年的心血。


股權變動又向來是件充滿算計的事,他退出那個位置,就是讓出了公司的未來。


我捏緊手指,澀聲問:「是為了我嗎?」


一段健康的關系,應該是託舉著對方向上,或者是同他並肩,而絕不該是將對方拽落。


我不願成為江渡的累贅。


「棠棠,你從來不是累贅。」


江渡突然肅著臉,認真同我說:


「確實是因為,我認為需要用更多的時間來陪你,才做出這個決定。」


「但是,做決定的是我,愛你的是我,要陪你的是我,需要你的也是我。」


「我是為了自己,這和為了你,並不衝突,你明白嗎?」


他握著我的手放到唇邊,落下一個輕柔的吻。


「棠棠,你留下來,成全的是我。」


我不明白,不明白江渡為什麼這麼傻。


可不知道是不是疾病的緣故,我總是能因為江渡的三言兩語,就喪失了思考的能力。


我狠不下心,我……我也愛著他啊。


我總不信愛能灼熱又綿長,但又總被他打敗。


淚眼蒙眬裡,我看見江渡從懷中掏出一枚戒指。


他仰著頭看我,眼裡似藏著整個宇宙的光:


「棠棠,嫁給我,好嗎?」


「留下來,成全我的一輩子,好嗎?」


沒有熱烈盛大的儀式,紛繁迷眼的裝飾,驚心動魄的曲折……


隻是一個平凡的愛人,捧出了一顆十年如一日的真心。


如何不動容?


我哭著撲進江渡的懷裡,泣不成聲地答應他。


我不知道。


這是江渡第七次向我求婚。


(正文完)


番外


1


陳棠回北京的第一天。


江渡帶她出門吃飯,去了陳棠曾經最喜歡的那家餐廳。


一路都是鋪滿的鮮花,暖黃的燈光,浪漫的小提琴曲……


他將現場布置得和五年前的求婚現場一模一樣。


那是江渡第一次向陳棠求婚。


但她不記得了。


2


陳棠又走丟了。


江渡在警察局接到渾身傷痕累累的陳棠。


「她摔進了灌木叢裡,我們要拉她起來,她還不肯起來,非說那裡是她的家。」


警察哭笑不得地說:


「她好像在灌木叢裡撿到了什麼東西,就一直在喊江渡陳霧這兩個名字……你是江渡,還是陳霧?」


江渡把陳棠帶回家,攤開她的掌心。


裡面是一枚,半瓣海棠花形狀的徽章。


是江渡公司的標識,是曾經陳棠親手為他畫的。


陳棠眼睛亮亮地指著那枚徽章,說:


「江渡,我家。」


江渡忽然就懂了。


和陳棠重逢的那天,她迷路會爬進王總停在路邊的貨車裡。


是因為那天貨車裡裝的是江渡公司的產品。


那些產品的箱子上,印著海棠花的標識。


陳棠忘記了江渡。


但她記得,江渡就是她的家。


3


江渡早就把陳棠的那個 AI 連接到了他的手機上。


陳棠每次給陳霧打電話,都是江渡在接聽。


江渡是他,陳霧也是他。


4


江渡帶陳棠去醫院。


「阿爾茨海默病發展到後面,病人大概率會出現幻覺、被害妄想……生活不能自理。」


避開陳棠,醫生語重心長地對他說:


「幸運的是,她現在還年輕,大腦在體徵上還算健康,她的症狀也比普通患者輕很多,悉心照顧訓練,能夠極大程度延緩病情的發展。」


「但同時,這也是一件不幸的事。年輕的病例太少,這意味著她的病情沒有前例可循,也意味著她的看顧治療,都將是一段極其漫長的過程。」


醫生用憐憫的眼神看著他,嘆了口氣:


「照護病人需要承受很大的壓力,作為家屬……要做好心理準備。」


「醫生,我知道。」


江渡澀然地笑了一笑,他說:


「我做好了為她放棄一切的準備。」


5


江渡讓出了公司的經營權。


他不再過問公司的具體管理事務,隻做一個普通的董事。


業內人士得知這個消息,大多都在笑話他。


有人說他戀愛腦,有人說他年輕不知輕重放棄大好前程,也有人在感嘆科技圈少了個人才……


江渡對外界的看法付之一笑。


這世間不缺一個富人、商人、科技大佬、資本家……


但陳棠缺他不可。


這世界上有人追名,有人逐利,有人看重事業, 有人看重聲名, 有人看重財富……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追求,每個人的人生重要序列不同, 哪裡有什麼高低之分?


江渡不是愛情至上主義。


他是陳棠至上主義。


6


照顧阿爾茨海默病患者,真的,真的是一件很辛苦的事。


臨近過年,江渡帶陳棠回老家。


小鎮集市,他牽著陳棠的手闲逛。


路過棉花糖小攤, 陳棠要吃。


就隻是江渡走過去的那一邁步, 恰逢人潮擁擠撞來, 他們相牽的手松動。


一不留神, 江渡轉頭,就看見陳棠忽而朝遠處跑去。


她又犯病了。


江渡心急如焚地撥開人群,滿頭大汗地在一座橋邊追上了陳棠。


他跑過去, 還沒靠近,陳棠突然回過頭。


夜風下她的長發飛起, 月色襯著她的臉明媚生輝,她的眼睛亮得自帶光芒。


「江渡,你看, 煙花。」


她高興地指著遠處的夜空, 笑容燦若春華。


江渡怔住, 才注意到她身後夜空正綻開團團煙火。


他走過去, 緩緩平復急速跳動的心髒。


直走到陳棠眼前,她忽然不看煙花,隻看著他。


江渡困惑,就見她的笑容消散, 眉毛皺了起來。


「棠棠, 怎麼了……」


陳棠抬手用掌心, 輕輕擦掉了他額頭上的汗。


「江渡,你看起來好辛苦。」


她滿臉心疼地捧住他的臉,又踮起腳用側臉輕輕蹭了蹭他的。


「我們回家吧,好不好?」


江渡就覺得一點也不苦了。


7


陳棠每天要做認知訓練。


有一天,她開始記錄自己和江渡的故事。


「江渡, 我想把這些都記下來, 用文字的形式做成日記。」


江渡笑著鼓勵:「好, 老了我讀給你聽。」


陳棠把日記翻到空白的第一頁。


「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想把我們的故事出版給更多人看,我希望能有更多的人了解阿爾茨海默病,我希望……」


「世界上任何一座牢籠,愛都能破門而入。」


陳棠把筆遞給江渡,眨了眨眼:


「現在這篇故事還缺一個名字, 江渡,你幫我取,好不好?」


綁匪頭子見狀,連忙打圓場:


「(千」江渡接過筆,想了想, 在扉頁寫下了這篇故事的名字——千百渡。


陳棠困惑:「什麼意思啊?」


江渡捧著她的臉,笑著親了親她的嘴角:


「這是我的願望。」


陳棠是被困在時間長河裡的人。


她的世界大霧彌漫,不辨方向。


他願化作她的舟,她的槳, 她的風帆,她的燈塔。


千千萬萬次,渡她過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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