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清風

雖說各人自掃門前雪,但我想了想,還是告訴她:「豪門深似海,哪裡是好混的,倒不如嫁個尋常人做正頭娘子。」


她聽了我的話,再見面時,她已經梳起頭嫁人了。


嫁的還是前世的丈夫。


來年,她生了孩子,還是兒子,兒子認了我做幹娘。


醫館裡,她抱著兒子和我聊天,陽光和暖,藥草香氣裡,我心恍然。


日子就這麼流水一樣地過。


隻一件事奇怪。


上一世,趙湄十七歲時娶了沈俏君。


這一世,不知道為什麼,沈俏君沒嫁他,而是選秀進宮,做了梅妃娘娘的女官。


嗐,又關我什麼事兒。


4


轉眼,趙淙十九歲了。


上一世,他就是在這一年突染惡疾。


我如臨大敵,每天盯死了趙淙的一舉一動,留意著他臉上是否有病容。


趙淙被我看得莫名其妙,伸手摸了自己的臉一把:「怎麼,都認識我四年了,你才發現我是京城第一美男子?」


懶得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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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密監視下,趙淙剛一有病症我就發現了。


我果斷出手。


我四年磨一劍,隻為屠病魔,救趙淙。


我的努力沒有白費,趙淙的病被我扼殺在了萌芽之中。


整個秦王府甚至無人知道,他們差一點就沒世子了。


趙淙在春暖花開時節行弱冠禮。


他是世子爺,弱冠禮在皇宮裡舉行,由太學祭酒束發加冠、當今聖上親眼見證,我一個小小婢女,是沒有資格去這樣的場合的。


弱冠禮結束,趙淙一回王府,就興衝衝跑來向我炫耀:「英俊不?看我束發,英俊不?像不像書裡說的『面如冠玉』?」


我看著他不說話。


他轉一個圈,給我看他的華服和一把細腰:「我正式成人了,是大丈夫了,你不高興嗎?」


怎麼能不高興呢?


這是我親手和死神搏鬥,從地府裡搶回來的男人。


我忍不住哭了。


趙淙慌了,俯身給我擦眼淚,小心翼翼地問:「你怎麼哭了?」


他手忙腳亂地解下腰上的玉佩:「喏,給你,別哭了,給爺笑一個。」


我抬起頭,哽咽著說:「爺,王妃開恩讓我贖了身,我要離開秦王府了。」


我離開秦王府,是在一個午後。


打好包袱,我去書房找趙淙告別,站在書房門外一地碎陽光裡說:「世子爺,我走啦,你以後一個人要好好的。」


趙淙正坐在藤椅裡睡覺,臉上蓋著書,沒理我。


我轉身離開待了七年的秦王府。


離京前,我去看娘最後一眼。


七年前,下葬時墳前栽下的柏樹已經成材。


和前世隻能每年祭日上一次墳不同,這一世我沒少來看她。


趙淙愛打獵,常帶我來郊外,到了郊外,他縱馬放鷹,撒狗追兔子,我就坐在我娘墳前跟她絮叨體己話,天色暗下來了,趙淙拎著兔子回來了,我才慢吞吞起身,和他一起騎馬回秦王府,給他燒他最愛的兔丁吃。


我心知,打獵隻是個幌子,趙淙心軟嘴硬,借這個讓我看看我娘呢。


我抓了墳頭一把土帶走:「娘,您在天有靈,保佑趙淙一生平安康寧。」


從京城回老家有千裡之遙,我為省錢,實在走累了才坐牛車,餓了渴了就在路邊野茶寮歇腳,要一碗茶水泡幹馍馍。


打開包袱拿馍馍,我突然發現了一張銀票。


足足一千兩,蓋著秦王府的印。


我握著銀票如鲠在喉。


突然聽到旁邊有人議論:「哎,聽說沒?京城變天了,秦王府被查出來謀反,全家都被下了大獄了!」


5


我託遍了所有關系,幾乎花光了這七年的積蓄,才終於打點好,在天牢見到趙淙。


他消瘦憔悴,胡茬滿臉,坐在潮湿發霉的幹草堆上發呆。


哪裡還是我記憶裡神採飛揚的少年?


我把一碟他最愛的燒兔丁從食盒裡取出來,哽咽著喊他:「世子爺。」


看見是我,趙淙的眼睛如星光破雲般一亮,片刻又黯淡下去,露出焦急神色:「你怎麼回來了?」


我掏出銀票,在他眼前一晃:「我向來是拿錢辦事、錢貨兩清,你錢都先付了,我怎麼能不辦事而一走了之?」


趙淙眼睛湿了,罵我:「沐燦君,你為什麼就不能有一世隻為自己而活?」


我愣住了。


上一世,太學裡,趙淙曾逗弄我,說我是圍著趙湄打轉的小狗,我正色回答他:「小狗就小狗。世子爺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我的主子,我就是為他而活的。」


我輕聲問趙淙:「你還記得前世?」


趙淙也愣住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難怪你不肯賣身給趙湄,原來你也記得前世。」


我蹙眉不解。


前世,趙淙死於弱冠之前,我和他最後一次見面還是在太學,那時趙湄對我還很好。


他是如何知道前世趙湄負我的?


趙淙把手從鐵欄杆後伸出來,輕輕握住我的手:「我二十歲就死了,可我放心不下你,一線念想未滅,化作譽王府裡的一陣風,守了你一生。」


「我看著你鬱鬱寡歡,也看著你忙忙碌碌,看著趙湄負你、辱你,真恨不得能變成一塊石頭,幫你砸死這負心人。」


「可恨我隻是一陣風,所以我隻能在你背著人哭的時候,輕輕擦一下你的眼淚。」


一瞬間,我想起了前世彌留之際,那為我拭去眼角最後一滴淚珠的清風。


原來是趙淙。


原來前世我痴望著趙湄時,也有人在凝望著我。


趙淙化作清風守護我,自然是因為對我情根深種。


隻是沒來得及表白。


上一世,我最後一次見他,是在太學裡。


他故態復萌捉弄我,我氣得推了他一把,竟碰巧把他推下斜坡,摔了個四仰八叉,看到他一瘸一拐地爬上來,我整個人都嚇傻了。


秦王世子,天潢貴胄,我害他受傷,搞不好要殺頭的。


但他沒跟我計較,夫子趕來詢問時,也隻說是自己不小心,一點沒提到我。


一整天,他一得空就似笑非笑地斜眼看我,我被他看得戰戰兢兢、蔫頭耷腦,生怕他主意一變告我一狀。


他路過我身邊,偷偷塞給了我一張字條,上面寫著「放學別走,有話說」。


放學後,我跟趙湄撒謊說忘了東西在學堂,去而復返,趙淙正笑吟吟地坐在窗前託腮等我。


我鼓起勇氣問他是要殺要剐還是要我做牛做馬,沒想到他倒卡殼了。


半天,他撓了撓耳根,說:「算了,來日方長,下次見面再說。」


可是第二天他沒來太學,來告假的書童說是扭傷了腳,要休養幾天。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他都沒來。


第六天,譽王妃把我叫到跟前:「我打算讓你給湄兒做侍妾,從今天起,你別再去外面拋頭露面了。」


我再沒去太學,也再沒見過趙淙。


隻是聽聞他得了出不了府門的怪病,整日昏昏沉沉,如同活死人。


後來趙湄娶沈俏君、盈兒滿月酒,來賀喜的人裡也都不見趙淙的身影。


再聽聞他的消息,就是讣聞。


那句「下次見面再說」的話,過了兩世光陰,至今也還未到達我耳朵裡。


隔著柵欄,我虎著臉問他:「那這一世你為什麼也不說?」


趙淙苦笑:「我怕自己會像前世一樣早死,不敢有別的奢望,你在府裡那幾年,每晚睡前我都祈禱上天,盼望明天還能睜開眼再見你一面。」


原來我為救他而努力學習醫術的時候,他也在努力地為了我活下去。


他輕嘆:「弱冠那天,本來想跟你說的,可是你卻說已經贖了身,要離開了。前世你被譽王府鎖了一輩子,今生你既然想走,我又如何開得了口挽留?」


我眼眶濡湿,罵他:「傻瓜,你道我為什麼要學習醫術?你又為什麼能活到現在?」


趙淙眼睛一亮,剛要開口,我夾了一筷子兔丁塞進他嘴裡,兇巴巴地說:「你的命是我從閻王手裡搶回來的,我不會讓人再奪走它。這兔子是家養的,不如郊外的野兔肉香,改明兒你出來了,還帶我去郊外打野兔。」


6


離開天牢時,趙淙拜託了我一件事——幫他找尋幼弟浔兒。


浔兒是趙淙一母同胞的親弟弟,今年三歲,秦王府被下獄時,浔兒因年幼逃過一劫,如今秦王府被封,他多半是被乳母帶走了。


我找到乳母家時,卻不見浔兒身影。


乳母吞吞吐吐,我急了,揪住她衣領逼問:「再怎麼著浔兒也是天潢貴胄的出身,太祖皇帝的血脈,你拐帶宗室子弟,我要是告上官府,隻怕你小命難保!」


乳母被我嚇住,這才交代,原來她覺得秦王府復興無望,五十兩銀子把浔兒賣給了人牙子。


費盡周章,我終於在一戶鄉下財主家找到浔兒。


一見到我,浔兒就哭喊著「君姐姐」撲到我懷裡,我摸著他消瘦蠟黃的小臉兒,內心一陣心酸。


我想起了前世的兒子盈兒。


盈兒從小就被抱給了沈俏君,但我不是沒親自撫養過他。


大約就是在浔兒如今的年紀,三歲左右,沈俏君陪趙湄去南方賑災,王妃就把浔兒送到我身邊「暫代」沈俏君撫養,那是我前世自嫁給趙湄後,人生裡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隻可惜不長久,盈兒長大後也全然忘記了。


秦王府謀反的事情不清不楚,我要幫趙淙洗冤,還要幫他養弟弟,南方老家是回不去了。


拿著趙淙塞進我包袱裡的一千兩銀子,我盤下了一間醫館。


前店看病賣藥,後院住我和浔兒。


年輕小女子開的醫館沒有人信得過,每天生意冷冷清清、門可羅雀,沒人來看病,我就反復曬草藥、看醫書,琢磨怎麼才能救趙淙。


這天,醫館來了個不速之客。


我前世的夫君,譽王世子趙湄。


這些年,我不是沒見過趙湄。


盡管避開了太學,但趙湄和趙淙到底是堂兄弟,秦王府和譽王府少不了交集。


偶爾,我和趙淙會在街上遇到趙湄,每逢秦王府婚喪嫁娶,趙湄也會代表譽王府來吊唁祝賀。


每次不小心撞見,趙湄都會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我。


每每被這樣的眼神看著,我都心驚膽戰。


我是帶著前世記憶重生的,未必趙湄就不是。


好在,一件事情打消了我的顧慮——趙湄十五歲那年,醫館裡林娘子告訴我,趙湄挨了譽王妃一頓打,原因是被發現他的《孟子》實則是一本套皮偽裝的《金瓶梅》。


這件事,前世也曾發生過,這一世趙湄不曉得規避,顯然,他不是重生的。


我懸著的心就此放下。


他那樣看我,大抵隻是因為想買我而不得,反被死對頭得了手,紈绔子弟的意氣之爭罷了。


7


趙湄和趙淙同年,也剛加了冠,站在我面前,玉樹臨風的,和我這破舊的小醫館萬分不相宜。


他一開口,還是那麼討人厭:「叫你賣他不賣我,落魄了吧?我當初怎麼說來著,你肯定會後悔的。」


我也不慣著他,這些年趙淙嬌慣我,讓我養出了一嘴鐵齒銅牙,再不是前世那個溫順的譽王側妃:「本醫館下治跌打損傷,上治怔忡驚風,唯獨醫不了大腦發育障礙,還請世子另覓良醫,切莫耽誤了病情。」


趙湄氣得臉通紅,待要發作,浔兒跌跌撞撞地從內室裡跑了出來,邊跑邊口齒不清地喊我:「娘,娘,大老鼠咬浔兒,浔兒怕。」


我心裡一陣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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