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兒年幼,隻曉得找娘,可他娘還在天牢裡關著。
我抱起他,哄他:「浔兒不怕,娘幫你打大老鼠。」
抱著浔兒往屋裡走,走到一半才想起趙湄。
回頭一看,卻發現他已經不見了。
醫館的生意突然有了起色。
不曉得京城怎麼突然多了那麼多病人,跌打損傷的、傷風感冒的、牙疼的、頭疼的,還有連病症都說不出來,隻道自己就是覺得不舒服的。
我疑心大起,跟蹤尾隨一個病人,看著他七拐八拐走進一條小巷,把我開的藥方遞給什麼人,換了一錠銀子,歡歡喜喜地道謝:「謝世子爺!」
好哇。
我大踏步走過去。
趙湄來不及跑,跟我看了個大眼瞪小眼。
手裡還握著厚厚一沓藥方。
敢情這不是藥方,是辦事拿錢的憑證。
趙湄尷尬地摸摸鼻尖:「我跟趙淙雖是死對頭,但也是朋友,如今他家落難,你一個丫鬟有情有義,我這個做朋友的也該盡點綿薄之力,你受苦不要緊,浔兒是天潢貴胄,哪能跟著你吃鹹菜、喝白粥?」
我點點頭:「多謝世子美意,但一個三歲小孩兒奴婢還養得起,不勞世子費心。」
不等他回答,我轉身離去。
這輩子才不想跟他有什麼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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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館的生意又冷清下來。
我犯起了愁。
我自己的積蓄都用來打點天牢獄卒了,趙淙偷塞進我包袱的那一千兩,一半用來開了醫館。
剩下五百兩銀子,要養醫館,養浔兒,還要想辦法給趙淙脫罪,不能坐吃山空哇。
突然,事情有了轉機。
京城到處張貼皇榜,說梅妃娘娘突染惡疾,太醫院束手無策,現特向全國召集神醫。
8
我把浔兒託付給鄰居照顧,自己揭了皇榜,去宮門報名。
皇榜上許以萬金誘惑,來報名的神醫卻不多。
「伴君如伴虎」,潑天富貴後往往有潑天禍患,明哲保身的人不稀罕摻和,有自知之明的人又覺得太醫院都束手無策,自己又能奈何?
可偏生我既不想明哲保身,也沒有自知之明。
我揭這皇榜,恰如當年我偷偷學醫。
前途未卜,希望渺茫,但為了趙淙,我願意一試。
攥著皇榜的手出了滿手心的汗,我向死去的娘祈禱:「娘,您在天有靈,保佑我能瞎貓撞上死耗子,報答趙淙對您的殓葬之恩。」
我硬著頭皮,管報名的太監卻對我嗤之以鼻:「一個小女子,也敢兜這天大的責任!」
太監不耐煩地轟我走,我厚著臉皮懇求他:「公公,死馬當活馬醫,您就讓我試一試。」
太監一拍桌子:「好大的膽子,娘娘金尊玉貴,你敢用馬來比,一口一個『死』字,真是大不敬!來人哪,給我掌嘴。」
兩個小太監一擁而上,一個把我按在青磚地上,一個揚手就抽了我一個耳光。
小太監是掌嘴熟手,下手又快又狠,我被打得耳墜子亂晃,眼冒金星,嘴角腥甜。
正反三十個耳光挨完,我拼著一口氣,爬到老太監身邊,抓住他褲腿哀求:「公公,求您給我個機會。」
老太監勃然大怒,抬腿就要踹我心口。
突然,不遠處傳來記憶裡熟悉的嗓音:「住手。」
我抬起腫成豬頭般的臉,眼縫裡瞄見一個身形嫋娜的宮廷女官。
沈俏君,是她。
上一世,她十七歲時嫁給了趙湄,這一世,她沒做譽王世子妃,而是入宮當了梅妃娘娘的女官,人稱沈書女。
梅妃寢宮裡,沈俏君親自替我處理傷口。
浸了鹽水的布蘸在傷口上,疼得我嘶嘶哈氣,沈俏君冷著一張臉,豔若桃李。
這位我的前世主母,我和她做了一世「姐妹」和主僕,但對她並不了解。
我們很少交談,按理她是主母,我該向她匯報後宅一應大小事務,但她不耐煩管這個,叫我自己做主。
她和我完全是兩類人,我溫順馴服,她灑脫不羈,整個譽王妃沒人對她有不切實際的幻想,誰也不指望她做賢妻良母,她跟著趙湄天南海北地闖蕩,去南方賑災,去北方平亂……我是深院的梧桐,她是自由的風。
前世,我怨過趙湄,但沒有怨過她,是我的存在毀了她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圓滿愛情,對她,我於心有愧。
她心裡又怎麼看我?我不知道,也沒敢想過。
這一世呢?
她為什麼要救我?
她……記得前世嗎?
我試探著問:「方才聽公公喊姑娘『書女』,書女可是譽王表親的那位沈書女?我原是秦王府的奴婢,譽王妃有次來秦王府做客時,提起過書女,說可惜書女進了宮,否則倒和譽王世子很相配。」
聽到「譽王世子」四個字,沈俏君波瀾不驚,隻是把紗布扔回到銅盆裡:「本書女的事情你少打聽,你既揭了皇榜,就是接下了梅妃娘娘的命,你若不能治好娘娘,小心人頭落地。」
也不知道是我命好,還是我娘真的有在天之靈。
梅妃娘娘,竟和趙淙得的是同一種病。
隻是這一世,趙淙的病從一有徵候起就被我扼住了,梅妃比趙淙病得更重些,已經陷入昏迷小半個月。
前世,趙淙病到後頭也是陷入昏迷,做了半年的活死人後撒手人寰。
治得好趙淙,是否就能治得好梅妃?
我捏了一把汗,在心裡默念趙淙的名字,閉上眼睛回想郊外縱馬挽弓的意氣少年,給自己力量。
老天保佑。
經我診治,半個月後,梅妃娘娘睜開了眼睛。
9
梳洗妝畢,梅妃娘娘命人喚我到跟前:「沐燦君,你救了本宮的命,當賞黃金萬兩,但那萬兩黃金是皇上許的,本宮亦要賞你,你想要什麼賞賜?」
她從鬢邊拔下一支朱釵:「現在想不起來也沒關系,這支朱釵贈你,等你想到了,就以此為憑證,向本宮討賞賜。」
我接過朱釵:「娘娘,民女本是秦王府奴婢,秦王府不明不白背上謀逆罪名,如今關在天牢裡,民女請求娘娘問陛下開恩,徹查秦王府謀逆案,還秦王府一個清白!」
梅妃半天沒有說話。
她突然問:「沐燦君,我且問你,本宮身上的病,連太醫院都束手無策,你一個小女子是如何懂得醫治的?」
她臉色一變,將手裡茶盞摔在地上:「還是說,你就是本宮這病的元兇?」
趙淙和梅妃其實並非得病,而是中毒。
梅妃昏迷時,其實隻是口不能言,但卻還有些許意識。
混混沌沌裡,她記得有人走到自己床頭,自言自語裡道出了梅妃一病不起的真正原因,乃是中毒。
我慌了神,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娘娘明鑑,民女之所以會治,實在是因為秦王世子幾年前也曾得過這病。」
梅妃若有所思:「秦王世子也曾得過?這樣說來,隻有兩種可能,要麼害本宮的就是秦王府,要麼,給秦王世子投毒的幕後黑手,和害本宮的是同一個人。」
她把手放在肚腹上:「想必你給本宮診脈的時候,也發現了本宮已懷有龍裔。」
梅妃已有身孕,隻不過月份還小,所以並不顯懷。
前世,也有梅妃這麼個人,但她並沒有誕育子嗣,而是死在了入宮第二年。
現在想想,或許前世的梅妃,也是被人投毒殺害的。
而遭人毒手的原因,恰是懷了龍裔,隻不過胎兒還未成形,梅妃就死了,故而外間也不知道她曾懷孕。
當今聖上年逾四旬而無子,為防帝國後繼無人,眾大臣一直上書請求聖上在宗室子裡選一個過繼立儲。
如果梅妃生下皇子,那所有宗室子繼承大統的希望都會破滅。
宗室子裡,以趙湄和趙淙的立儲呼聲最高。
前世,趙淙死了,懷了龍胎的梅妃也死了,最後是趙湄成了太子。
這一世,因為我的幹涉,趙淙沒有死,卻下了獄,而梅妃懷孕後中毒……
那麼幕後黑手,隻能是……
梅妃聰敏,很快便想通了誰才是最後的受益人。
她一拍妝臺:「好一個譽王府!」
10
按圖索驥,譽王府謀害梅妃和腹中皇嗣的罪名很快就落實了。
連秦王府也一並被翻案洗冤——譽王府管家為立功減罪,主動交代秦王府謀反案乃是譽王府一手策劃,甚至一年前,譽王府也曾給秦王世子下毒。
目的,當然是為譽王世子趙湄當太子排除一切障礙。
策劃這一切的,是趙湄的母親,譽王妃。
恍然間,我想起前世,譽王妃把我指給趙湄做侍妾的那個下午,對我說的話。
「沈俏君雖出身高貴,但卻有不足之症,大夫說她很難誕育子嗣,若湄兒隻娶她一個,恐怕譽王府有絕嗣之憂。」
聖上正是因為絕嗣,才會想要過繼世子,若趙湄也絕嗣,那他斷不可能被選作太子。
原來,我的前世和趙淙的前世,都是毀於一個女人的皇太後迷夢。
京城大街上開始流傳俏皮話——譽王下大獄,譽王變獄王。
數罪並罰,罪惡滔天,滿京城都說,譽王府這下要滿門抄斬了。
譽王府被下大獄的那天,秦王府全體出了天牢,府門上的封條被撕開,管家用竹竿挑著,放了一萬響的大紅鞭炮。
而我,也因救梅妃有功,被封宮廷女醫,享六品官員俸祿。
梅妃笑著對我說:「你救駕有功兼救主有功,這下可成了京中傳奇了。」
我卻在她面前跪下:「娘娘,燦君還有一事相求。」
梅妃蹙眉:「何事?」
片刻,她展顏笑道:「我知道了,聽聞你和秦王世子有情,你肯定是想本宮替你做主,讓世子納你為妃。」
我搖頭:「燦君所求,是希望娘娘能跟皇上求情,除了參與謀害娘娘的譽王妃和管家,放譽王府其他人一條生路。」
半天,梅妃冷著臉站起身來,拂袖離去。
我呆愣愣地坐在原地。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響起一聲嘆息:「沒想到,你竟還對趙湄有情。」
我轉過身去。
是沈俏君。
原來她真的和我一樣,還記得前世。
我也不再矯飾,隻是也回了她一句嘆息:「並非你想的那樣。」
11
我把浔兒還回了秦王府。
剛把浔兒交回到秦王妃手裡,王妃就跪在了地上:「秦王府能逃出生天,多得燦君舍命搭救,燦君還請受我一拜。」
一瞬間,廳堂裡哗啦啦跪了滿地人。
我忙不迭地扶秦王妃起身:「王妃折煞燦君了,燦君自幼進秦王府,要不是當年世子爺慷慨,我早已成了和我娘一樣的枯骨,燦君不過是報恩。」
趙淙笑眯眯地站在一旁,我的少年,離了天牢,又是英俊意氣的模樣。
秦王妃握著我的手,口氣熱絡:「打今兒起,秦王府就是你的娘家……」
趙淙的臉唰地就黑了。
秦王府是我娘家,那我就是他妹子,那他心悅我,豈不成了兄妹亂倫?
我憋笑。
趙淙走過來,扯起我的袖子:「娘,燦君還有事,我先送她回去了。」
浔兒卻已經依賴慣了我,見我要丟下他走,急得大哭:「娘,別走!」
王妃臉黑了:「這孩子,才幾天哪,連親娘都不認識了,那不是你娘,我才是你娘呢。」
浔兒嗦著大拇指,滿眼困惑:「不是娘是什麼?」
王妃冷哼:「是嫂子!」
這下,輪到我和趙淙雙雙紅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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