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清風

我十歲賣身進王府,給世子趙湄做丫鬟。


趙湄曾許諾世子妃永不納妾,我卻被王妃指給他做侍妾。


趙湄恨透了我,對我無寵無愛,隻拿我做管家婆。


連我生的兒子都被他抱走,認了世子妃做娘。


十歲那年,兒子得知生母是我,跑來認娘,卻被他教訓:「你娘為保住自己富貴,連親生兒子都能送人,這樣虛榮薄情,認她作甚!」


兒子聽他的話,恨了我一輩子。


直到我死,也再沒喊我一聲「娘親」。


1


我死在兒子成親前一天。


我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囑咐丫鬟去喊趙湄,來見我最後一面。


我吊著一口氣挨了一整天,掌燈時分,趙湄才姍姍來遲。


他一進門,站得離床十丈遠,開口就是嘲諷:「娘娘又裝上了,趕明兒譽王側妃帶病給婆婆送葬,累得舊疾復發,臥病在床的消息傳遍京城,娘娘的賢名兒就更受萬人敬仰了。」


正妃沈俏君性情灑脫不羈,當年老譽王妃也正是抓住這點,才逼得趙湄納我為妾:「俏君雖好,但性情天真爛漫,做不了你的賢內助,你需要個溫順賢良的侍妾替你打理家務。」


父母賜,不可辭。


趙湄咬牙把我收了房,可也從此恨上了我。


他和沈俏君青梅竹馬,曾許諾她一生一世一雙人,我的存在,讓他成了愧對沈俏君的毀諾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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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所有的愛都給了沈俏君,頂著側妃名頭的我,不過是個管家婆。


這些年來,我代沈俏君盡主母責任,管理家事、調教家僕、伺候婆婆……婆婆一病十年,我日夜侍奉床前,從端水嘗藥到處理便溺都親力親為,累得落了一身病。


後來婆婆去世,發喪時我正病著,人人都勸我養病要緊,趙湄卻諷刺我:「一輩子裝模作樣討她歡心,現在人死了,你就不裝了?」


我咬牙起身,拖著病體給婆婆操持葬禮、扶靈回南方老家。


從南方一回來,我就再沒下過床。


我不理會趙湄的諷刺,我隻想見兒子:「我快死了,能不能再讓我見盈兒一面?」


趙湄不耐煩:「盈兒沒空見你,他明天就要成親了,正在聽他娘教導怎麼和新媳婦琴瑟和諧。」


他娘。


可他娘明明是我啊。


不是沈俏君,是我啊。


沈俏君不能生育,我的盈兒一生下來,就被趙湄抱走送去給沈俏君撫養,合家上下對他的身世諱莫如深。


直到十歲那年,兒子才知道我是他親娘。


趙湄卻騙他說,我是為裝賢良,才主動獻出兒子給主母:「你娘為保住自己富貴,連親生兒子都能送人,這樣虛榮薄情,認她作甚!」


從那開始,兒子就恨上了我,恨了一輩子。


沒喊過我一聲「娘」,也從未來病床前看過我一眼,每逢在府裡遇見,也隻是冷著臉,淡淡地用嘲諷口吻稱呼一句「姨娘」。


趙湄猶嫌不夠,添油加醋道:「我把盈兒給俏君時,你也說嫡出的身世對盈兒將來有益,隻要盈兒好,你什麼都不在乎。當初話說得漂亮,現在又來鬧什麼?以後我當了皇帝,你是不是還要跟俏君爭皇後?」


當今聖上年老無子,從宗室子弟裡選擇了趙湄過繼,立為太子,來日聖上駕崩,趙湄就是皇帝。


他不相信我真要死了。


或者,對他來說,我死了更好。


再懶得敷衍我,趙湄拔腿就走。


我揚聲喊他的名字:「趙湄。」


趙湄蹙眉回頭,滿眼不解。


我一生溫順謙卑,小時候喊他「世子」,後來他封了太子便喊他「太子」,從未喊過他一聲「趙湄」。


隻有他心愛的沈俏君,出身高貴、恃寵而驕、不羈禮法,才會對他打情罵俏地直呼其名。


我費力地支起上半身,以手抿發,整理憔悴儀容,給自己最後的體面。


隔著昏黃燈光,我祝福他:「願太子來日能繼承大統,做一個造福百姓、流芳萬世的明君。」


「如果有來世,願你我天涯海角,永不相逢。」


最後一口氣耗盡,我全身脫力,伏倒在枕頭上。


有清風拂過,如有情人的手一般溫柔,替我拭去眼角最後一滴淚珠。


說好了永不相逢,然而一睜眼,我重生回了初遇趙湄的一天。


2


城牆根下,流民滿地,有人在睡覺,有人在捉跳蚤,有人在賣身葬母。


賣身葬母的不止我一個,都是些鮮嫩的草尖兒、花骨朵一般的男孩兒女孩兒,買家也不止一個,跛腳的耍猴人,無兒無女的老夫婦,濃妝豔抹、半老徐娘的鸨母……我已經被四五個人問過價,但都搖頭拒絕了。


他們給的錢太少,隻夠給我娘買一副柏木薄棺,挖一個二尺淺墳。


在老家時,我跟娘就住在亂葬崗邊,我知道淺墳薄棺是會被野狗豺狼刨開的,我娘苦了一世,我不能讓她死後成了畜生的晚餐。


「哎,二十兩銀子,賣不賣?」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話,我的心一緊。


說了天涯海角,永不相逢,卻教我重活一世,一睜眼又遇見他。


遇見了也不想同他再有瓜葛,我低著頭一搖:「不賣。」


一把扇子挑起我的下巴,我看見少年趙湄納罕的雙眼:「喂,二十兩出價很高了,為什麼不賣?」


我垂下眼睛不回答。


趙湄的手伸到我眼皮底下,手心裡拿著一把金桔糖:「我是譽王世子,你賣進我們譽王府,以後天天有糖吃,你娘在天之靈都會笑的,為什麼不賣?」


上一世,趙湄買我後,也曾為安慰哭泣的我,給過我金桔糖。


可後來,洞房花燭夜,他卻咬牙切齒地對我說:「早知今日,我當初就不該給你糖,該給你砒霜!」


我娘在天有靈,才不會希望她的女兒為一把糖賣了自己一輩子。


我的沉默激怒了趙湄,他冷哼一聲,站起身來大聲說:「在場的人牙子都給我聽清了,我是譽王世子,這個髒丫頭惹到我了,誰也不許買她!」


人牙子們面面相覷,趙湄蹲下來,笑眯眯地看著我:「現在,你隻能賣給我啦,要不就看著你娘的屍首發爛發臭。」


不遠處突然響起一個清亮的聲音:「我看未必。」


一錠銀子拋進我懷裡:「三十兩,我買了。」


我抬頭,看見一個熟悉而陌生的故人。


秦王世子,趙淙。


上一世,我隨侍趙湄去太學讀書,秦王世子趙淙也是那兒的學生。


隻是前世他死得早,十九歲那年他突染惡疾,從此再沒露過面,最後死在了弱冠禮之前。


趙湄氣急敗壞:「趙淙,你又跟我對著幹!」


趙淙眉眼笑盈盈:「人家不想賣,怎麼,譽王世子還想強搶民女?」


他衝我伸出手:「哎,小孩兒,跟不跟我走?」


我毫不猶豫地握住他的手。


是誰都無所謂,隻要能擺脫趙湄。


我上了秦王府的馬車。


放下簾子,把趙湄氣急敗壞的罵聲關在窗外。


馬蹄聲嘚嘚,馬車卻越來越顛簸,我掀開簾子往外看,隻見滿眼荒草萋萋,這不是去秦王府的路!


背後趙淙桀桀怪笑,伸出扇子,輕佻地挑起我下巴,惡狠狠道:「小爺看你八字奇佳,打算把你賣去城外道觀,給妖道煉丹!」


馬車停下,卻是在一處墓地。


幾個壯漢正在挖墓穴,幾個和尚站在一旁誦經超度,趙淙跳下車,叮囑:「挖得深一些,別叫豺狼輕易刨了墳。」


我眼眶一熱。


上一世,我賣身後就被譽王妃和趙湄帶回了王府,沒親眼見著我娘下葬。


譽王妃說,墓地陰氣重,我去送葬,倘若招惹了髒東西回王府,對趙湄不好:「你記住,主子才是你的天,主子面前講不著孝道。」


我娘走得孤清,這件事是我一生之痛。


沒想到這一世,我竟能親自送我娘最後一程,給她的墳頭添最後一把土。


3


我成了趙淙的貼身丫鬟,做的事情和前世給趙湄當丫鬟時沒什麼兩樣。


伺候飲食起居,早晨洗臉穿衣,熱時打扇,涼時添衣,無微不至。


隻一樣不同——我不陪他去太學讀書。


當然是為了不遇見趙湄。


趙淙倒也體諒我:「不去也好,趙湄那廝驕橫霸道,買你未遂,肯定會尋你麻煩。」


趙淙這個人,是真的心善。


但心善不妨礙手賤,前世趙淙就和趙湄不對付,我作為趙湄的書童,沒少被趙淙捉弄。


這一世他還是死性不改,老做些趁我睡著在我臉上畫胡子、往我茶杯裡放毛毛蟲的無聊事。


我也不跟他客氣,白天他畫我胡子,晚上他睡著了我畫他王八,他給我放毛蟲,我佯裝害怕,直接連蟲帶茶潑他一臉。


他跳腳罵我不懂尊卑,以下犯上,我就叉腰振振有詞回嘴。


「老大不小,再過兩年都該娶妻生子的人了,還玩這些小孩把戲,也不嫌丟人。」


「以後也是要為官做宰的,運氣好還能被聖上選中做太子,不曉得讀聖賢書,學治國之道,反而把心思花在捉弄丫鬟上,就算世子告到王爺王妃面前,最後去跪祠堂的怕也是世子你!」


擁有前世記憶的我對他的性格了如指掌,輕松拿捏。


趙淙被我訓得一愣一愣。


到最後,反而是他笑著向我賠不是:「哎,小孩兒,是爺不對,爺不該捉弄你,別繃著臉了,笑一個唄。」


我仍舊繃著臉:「我不是小孩兒,我有名字的,我叫燦君。」


我娘給我取的名字,燦君,燦爛如太陽的女孩兒,我娘希望我一輩子都能在陽光底下暖暖和和地過活。


趙淙討好地說:「燦君,燦君,給爺笑一個唄,燦君。」


我正色道:「笑一個可以,但爺得給錢。」


我不是開玩笑的,我是真的要錢。


秦王府裡,我沐燦君出了名地愛財,哪裡都能讓我找出生財之道。


我做代書,家書、情書、狀書、休書全包,收費比外面先生便宜三成,滿府裡下人都來光顧我的生意。


丫鬟們被禁足在後宅裡,而我作為近侍,每天都能隨趙淙出門,這就又給我開了一條財路。


每天晚上,我搜集丫鬟們的採買需要,第二天出門時便大肆採購,賺個一成的跑腿費。


趙淙去茶樓聽書,我邊伺候他喝茶邊豎起耳朵記劇情,回府後靠給丫鬟們講書,也能小賺一筆。


我賺錢,自有我的目的。


等攢夠了錢,我就給自己贖身,然後離開秦王府、離開京城,回南方老家去開個醫館。


說起來,我開醫館的夢想,也是始自趙淙。


上一世,趙淙染不知名惡疾,年少早夭。


這一世,我想盡我自己的努力,無論多微小也好,我想讓趙淙長長久久地活下去。


譽王府有交好的醫館,每次隨趙淙出門,他去見狐朋狗友時,我就去醫館琢磨學醫。醫館娘子說我很有天賦,假如不是奴婢,倒可以做個醫女。


一句話,讓我活絡了心思。


在醫館裡,我還遇到來抓藥的譽王府丫鬟林娘子。


前世,她和我同年進譽王府,後來我成了趙湄侍妾,她被配了小廝。


起初她還羨慕我,誰想到後來反倒是她更好命。


我死時,身邊隻有她陪著。


她一邊陪我,一邊哼著歌給兒子即將娶進門的新媳婦繡荷包,魚兒戲蓮、鴛鴦成雙,喜慶極了。


我和她同年生子,我多想像她那樣,喝一杯媳婦茶,送媳婦一個親手繡的荷包。


這一世,林娘子照舊和我做了朋友。


每次在醫館見面,聊天時她都會說一點譽王府裡的事,都是些瑣碎,和前世沒太大分別。


一天,她突然為難地讓我幫她拿主意,說王妃想讓她給趙湄做侍妾,問我該不該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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