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娆僵硬了一瞬。
我關上門,將她的哭聲被隔絕在門後。
嘴裡苦澀蔓延。
說實在話,我是不怨祝娆的。
可我需要她的愧疚,安撫的話怎麼也說不出口。
我承認,我隻是有些妒忌罷了。
妒忌被她全心照看的人不是我。
我多貪婪。
罷了,就想想辦法,幫祝娆擺脫兩年後花柳這一劫吧。
青伶已經走遠了。
我拉了侍女問:「請問您看見青伶姐姐去哪兒了麼?」
「那邊。」侍女指了指東邊。
我疑惑地皺起眉頭。
那是柴房的方向。
柴房現下隻住了一個刺頭謝平樂,她去做什麼?
我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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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的柴房漏風的縫隙,隻見青伶舉著比她還長的鞭子,一下一下往謝平樂身上揮舞。
每一鞭都帶著破空的氣勢,竟有幾分王力的樣子。
她臉上肌肉緊繃,看謝平樂的視線如同在看一個死人。
「賤人!你憑什麼和我搶!」
「我才是最好的!你算什麼東西!」
少年臉埋在草垛裡,不知死活。
「說啊!謝平歡!你不是那麼能耐嗎!怎麼這會兒啞巴了!」
聽到這裡,我心下了然。
原來她是將對我的仇恨,完全轉移到了謝平樂身上。
青伶一腳踹在謝平樂身上,將瘦小的他踢地翻了個身。
謝平樂的眼皮抽動了一下,緩緩睜開眼睛。
「我,我錯了。」
謝平樂咳嗽出一口血,抓著稻草無力地道歉。
「賤人!就知道裝委屈扮柔弱!」
我輕嗤一聲,她還真是說對了。
青伶似乎找到了發泄的出口,下手更狠。
一鞭子抽到他肩上,謝平樂頭也跟著歪過去。
視線相對。
我猛地挪開身子,捂著心口,低低一笑。
他看見我了。
我的好弟弟似乎在我不知道的日子裡吃盡了苦頭。
晚間的時候,我帶著上好的金瘡藥來了柴房。
柴房昏暗,隱隱傳來腐臭的味道。
謝平樂正趴在稻草堆裡,借著窗棂透過來的一縷月光,翻看著策論。
他的背後已經沒有一塊好肉了,鮮血淋漓,蚊蟲圍繞著他打轉。
就連一向被長輩誇贊俊俏的臉蛋,也被青伶指甲劃出了兩道長長的血痕。
奴隸還想讀書。
這在長樂坊是不被允許的。
我不否認謝平樂有讀書天賦,不否認他努力。
可他不該踩著我的血淚上位,還將我視為恥辱。
我長嘆了一口氣,來到謝平樂身邊。
「疼嗎?」
謝平樂看見是我,收起書,將自己縮到窗下去了。
大幅度挪動牽扯到了背上傷痕,痛得他面目扭曲。
我蹲下身,拂開謝平樂褴褸的衣衫,給他抹金瘡藥。
「平樂,別怪阿姐,我們身在青樓,不往上爬,就會做長樂坊後院的一捧花泥。」
「若我們能坐到人上人的位置,青伶還敢來欺辱我們嗎?」
謝平樂咬著下唇,喉間發出威脅的聲音:「你早上看見我挨打了。」
我沒有否認。
謝平樂大吼道:「那你為何不來救我!王力打我時,你也在冷眼旁觀!」
10
憑什麼我要拿命護你?
我面無表情,抹金瘡藥的力道重了幾分。
「我也怕死啊,平樂。」
「更何況做活不是應該的嗎,為何要和林媽媽和龜公作對?難不成還當自己是謝家小少爺?」
「若你真有少爺命,為何當初爹娘賣的是我和你,而不是大哥?」
謝平樂不知是痛的,還是被往事勾的。
張著嘴無聲哭了起來。
「平樂,該認命了。」
我拭幹他眼下淚水,柔聲寬慰:
「從前有我護著你,可往後的路還是需要自己走。」
「你真想做一輩子的龜奴嗎?」
「我知道你想讀書,想擺脫青伶,所以替你想了個法子。」
謝平樂哭聲未止,耳朵卻微張。
我知道他在聽,於是接著說:
「最近又有一個龜奴入了林媽媽的眼,如今已經得了允許能去書院念書了,你不如……」
「閉嘴!」
謝平樂惡狠狠地打落我手上的金瘡藥。
「敗讀書人氣節的事,我才不會做!」
謝平樂將我趕了出去,緊緊鎖上柴房門。
我靠在門邊,摩挲著手上的藥膏。
是啊,你不屑於去做。
所以上一世便央求我去做。
兩年半時光一晃而過。
長樂坊空前熱鬧起來,又掛上了許久不掛的紅綢。
明日便是我和青伶在內的幾個妓子第一次登臺造勢的時候。
不露臉,隻展示才藝。
引起恩客興趣,花魁選舉時才好拍賣出好價格。
今日練舞結束,祝娆將我和青伶留下。
語重心長地說:「登臺造勢事關重大,青伶,你和平歡一定要互相扶持。」
青伶面無表情,冷冷地點頭,一句話沒說。
祝娆神色暗了暗。
這兩年,青伶的脾氣愈發古怪。
她墜在邊緣,已然和祝娆離心。
我幫祝娆梳開頭發,打破了尷尬的氛圍:「我同青伶姐姐相處得很好呢,姐姐別擔心。」
青伶這才剜了我一眼。
回房時,她終於壓抑不住暴躁的脾氣。
猛地坐下,將桌子上的瓷杯亂拂一通。
瓷器「噼裡啪啦」碎了一地,不如她神情猙獰。
青伶陰沉著臉:「謝平歡,這次登臺你不許上。」
「憑什麼?」
我自顧自地卸下脂粉,沒有理她。
青伶壓低嗓音:「你弟弟近日似乎去了王叔身邊當差……」
這兩年青伶和王力走得很近的消息人盡皆知。
言外之意,就是她想對謝平樂做什麼就能做什麼。
不枉我一直在她面前演戲。
隻要她傷害謝平樂,我就會情緒外露。
青伶認定謝平樂是我的軟肋,總是趁我沒注意時,把他折磨地不成人樣。
這兩年,她在謝平樂身上找足了存在感。
已經淡忘上一次對我使壞得到了什麼後果。
想贏過我,想重新得到姐姐的誇贊,已經成了青伶的執念。
這次登臺,她自知在技藝方面比不過我。
隻能拿謝平樂做威脅。
我不禁冷笑。
她真以為登臺是好事麼?
上一世登臺造勢,攝政王楚瑜來了。
拔得頭籌的姑娘被楚瑜看中,沒等到花魁選舉,便被當場強要。
從那以後,這個姑娘人間蒸發。
直到半月後,才在後院枯井發現了她腐爛生蛆的屍體。
楚瑜折磨人的手段無數。
想起上輩子我為了讓謝平樂有學可上,被他凌辱的畫面,就忍不住戰慄。
既然青伶想要拔得頭籌,這福氣就給她好了。
我越是想要的,她越會發了瘋地搶去。
所以我不能輕易表現出想放棄。
我收拾著地上瓷片,搖了搖頭:「登臺造勢事關花魁選舉,你威脅我也沒用。」
「賤人!」
青伶暴跳如雷,舉起桌上僅剩的一盞茶壺,直挺挺向我砸過來。
幸好我躲避及時,茶壺隻是碎在腳邊。
我目光堅決:「青伶,這些年你使小動作有幾次贏過我?公平競爭不好麼。」
這番話刺激到了青伶。
她黝黑的眸子死死盯著我,半晌,冷笑了一聲。
「好啊,那就公平競爭。」
登臺造勢當晚,我就收到了一封血書。
上書:想要謝平樂活命,花榭閣見。
血書旁用布包裹著什麼東西。
我小心翼翼地用扇柄挑開。
看見裡面東西,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往後退了幾步。
那是一截齊根斬斷的小拇指,還在往外淌血。
指尾處一顆黑痣格外引人注目。
11
花榭閣裡住的多是些得了病的女人。
這裡是長樂坊姑娘最畏懼的存在,鮮少有人踏足。
我氣喘籲籲趕到花榭閣。
隻聽謝平樂小聲哀鳴著。
湿漉漉的頭發胡亂貼在他的額頭上,眉毛擰作一團,眼睛幾乎要從眼眶裡凸出來。
地上是一攤血跡。
順著血跡往上看。
謝平樂左手缺了一根小拇指。
見狀,我第一反應是謝平樂以後當不成狀元了。
畢竟考狀元須得身體無缺,容貌俊朗。
我知道青伶一定在一旁偷看,哭號著撲到了謝平樂身上。
演戲還得演全套。
「平樂,平樂!你沒事吧!」眼淚說來就來。
顆顆滾落到謝平樂臉上,滑到他的唇縫。
少年嘴唇嗫嚅。
他沒有醒,卻緊緊攥住了我袖口。
「你不是不在意謝平樂嗎?又趕來作甚。」
青伶從陰暗處走了出來,面上帶著些嘲笑的神情。
「快些解決,一會兒演出開場了。」
我這才發現,她身後還有人。
定睛一瞧,竟然是王力。
我沒有多驚訝,今日之事有王力的手筆是預料內的事。
青伶頓時柔和神色,軟軟地朝王力胸膛靠去。
她嘟著嘴,不滿道:「知道啦。」
美人食指順著王力胸膛一路往下,在他腰腹處打圈,最終勾起了他隨身攜帶的長鞭。
又聽王力說:「注意著點,花魁候選人傷不得!」
青伶恨恨地瞪了我一眼。
王力上前將我拉開,謝平樂的手無力落下。
我一個勁地掙扎:「松開我!」
「平樂!」
「別傷害我弟弟!」
聲嘶力竭的模樣,讓我都要信服自己真擔心他了。
「平日裡你不是很會裝嗎?怎麼這會兒子不裝了?」
青伶享受我崩潰的樣子。
帶著倒刺的鞭子,在半空中劃出一道狠厲的弧線。
鞭尾狠狠落下,打得謝平樂皮開肉綻。
不知打了多少下。
碎肉飛濺。
我的眼前一片猩紅。
「他會死的!」我發了狠地咬上王力的手。
他吃痛松手。
我便連忙朝謝平樂撲了過去,緊緊抱著他。
青伶目露寒霜,咬著銀牙又揮了一鞭子過來。
我抬手去擋。
鞭尾如同有靈性一般,纏上我的手腕。
頓時帶走一層皮肉。
就在青伶要再下手時,王力制止了她下一步動作。
「謝平歡是要賣錢的!讓老鸨知道了有我們好果子吃!」
青伶打紅了眼:「王叔,你去拉開她!我今天還沒玩夠謝平樂!你快去!」
「夠了!你隻是要拿下登臺造勢魁首而已,何必做多餘的事情。」
王力不由分說,一把抱起青伶。
落鎖的聲音在黑暗中格外清晰。
「阿姐……」
懷裡謝平樂的聲音細若蚊吟。
他不知何時醒了,痴痴地看著自己還在流血的小拇指。
我拿出方帕,纏在他指根。
因為動作,手腕上的血珠凝成一團滴了下來。
謝平樂終於抬頭。
眼淚糊了一臉,聲音顫抖不已:
「阿姐……」
我捋開謝平樂被淚水打湿的發絲,輕聲安撫:「阿姐在。」
一句阿姐在徹底擊碎了謝平樂住築起的心牆。
「阿姐,從前是我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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