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殷子如揚了揚手裡的東西。
是她煲的滋補靚湯。
這些日子,她經常煲湯送去醫院。
姥姥做的那些,反而成了多餘的那個。
我和姥姥提過,不該讓殷子如這樣,同病房的人都把她當成是姥爺的妻子了。
她傻呵呵地笑,說都是朋友嘛,未來又是親家,都是一家人,分什麼彼此。
「帶著你的東西,滾出我家。」
姥姥的聲音一出,姥爺和殷子如都不可置信地呆住了。
「當著客人,你鬧什麼?
「有什麼事後面再說,先出去吃飯。」
說完,和殷子如轉身朝外面走去。
姥姥喊住他:「孟玉書,不要等到以後。
「就現在,我要離婚。」
姥爺站定,背影僵在原地。
殷子如想回頭勸姥姥,被他拉住。
他沉默著望了一會天空,而後回頭輕聲道:「你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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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好了。歲月不等人,浪費了五十年,再繼續下去就不值當了。」
姥爺哼笑一聲,「那你別後悔。」
那一晚,姥爺整夜未歸。
姥姥一宿沒睡,在客廳枯坐了一整晚。
甚至夜半大雨,她也隻是靜靜坐著,任由院子裡的花在風雨中飄搖。
翌日一早,她看了眼滿院枯折的花枝。
而後頭也不回地去了民政局。
盡管還要等三十天,可她還是珍而重之地把那張紙折起來收好。
姥爺隨手揣進兜裡,傲氣地冷哼:
「這三十天,就當我給你一個臺階。
「你要是想反悔,隨時都可以。」
姥姥笑了笑,沒接話。
她打算回鄉下,那裡有一處小院,是爸媽還在世時修好的。
開車回去大約要一個小時。
在鎮上休息買水時,我接到姥爺的電話。
他沉聲質問我們昨晚為什麼不管院子裡的花,害他損失了好多心血。
我望著正在超市門口看大水牛的姥姥,冒出一句:
「誰讓你自己不回家?」
掛斷電話,我走向姥姥。
那是頭待宰的大水牛,眼裡寫滿了洞察一切的無奈。
它知道自己會死。
姥姥摸著它的頭,突然跟老板商量說要買下這頭牛。
老板咬著煙,漫不經心地比了個數。
姥姥很幹脆地同意了。
於是後半程,變成了姥姥牽著牛,我開著車,一起往家趕。
幸好,路程不算遠了。
7
鄉下的院子久不住人,幾乎都是灰塵。
我和姥姥打掃了兩個小時,才完全收拾幹淨。
房子沒有牛棚。
姥姥就把水牛拴在院子裡,角落裡給它鋪了幹草。
摸了摸它的牛角,「睡吧,一起迎接明天的太陽。」
那晚我們直到十點才吃完晚飯。
特別簡單的清粥和涼拌菜。
姥姥卻一口氣吃了好幾碗。
睡前我才終於得空看了一眼手機,消息欄滿目紅色。
其中還有裴漾。
我沒看,直接把他拉黑了。
鄉下的日子很愜意。
日出,雞鳴和嫋嫋炊煙,都是和城裡不一樣的風景。
到了晚上,田間的蛙叫,樹上的蟬鳴和漫天的星星,都讓人心境平和。
姥姥每天早上牽著水牛沿著公路吃草,回來做早餐。
她請人蓋了牛棚,水槽裡灌滿了清水。
村裡人都說她白養著牛,浪費草料。
姥姥摸著水牛的頭,笑得溫柔:
「養得起,養牛,比養人好。」
院子裡原本種著城裡院子一樣的花草。
姥姥都拔了,種下了韭菜、蒜苗、蘿卜、香菜和菠菜。
我問姥姥它們能活嗎?
她說當然能。
「農村的土,養啥都能活。」
除此之外,姥姥還養了雞鴨。
她說要給我吃正宗的土雞和土雞蛋。
除了院子,她還在門前的空地上計劃了明年春耕時要種的蔬菜。
茄子辣子西紅柿。
豆角苦瓜和黃瓜。
我在鄉下闲得無聊,把姥姥每日的生活拍攝剪輯後放到了網上。
Vlog 的名字很長:
【歡迎收看七十歲離婚奶奶的一天】。
起初姥姥還說,誰會想看離婚老太太的生活啊?
可是第二個視頻就爆了。
網友熱情地將她稱作互聯網奶奶。
評論區裡,小孩們熱絡地和她說著心裡話。
姥姥逐條觀看,逐條回復。
老花鏡直接在鼻梁上安了家。
我擔心她的身體,可看她狀態一天比一天好,也就沒阻止。
姥爺大概是頭一回沒有人照顧起居,有些不習慣。
他時不時打來電話,問姥姥他的衣服襪子在哪裡。
問她洗衣凝珠是在哪裡買的。
又或者,問姥姥包餃子的餡料是怎麼調的。
姥姥不接茬,他就買花差人送回來。
都是名貴品種。
姥姥籤收了花,轉手就讓村裡人來拉走。
得了不少好。
他們時不時提來土雞蛋,秋收的水果表達感謝。
我們也算是感受了一把豐收的喜悅。
8
回鄉下一周後,殷子如找上了門。
她手裡捧著鮮花,彎腰放在院裡的石桌上後含笑坐下。
雖然已經見過她無數次,但我依然會感慨她的身段窈窕。
怎麼會有人從我認識她起,就一直沒有變樣。
姥姥客客氣氣地給她倒了茶。
殷子如端起玻璃杯聞了聞,說了句好香。
隨後又誇姥姥能幹,把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條。
說這裡山清水秀,十分宜居。
還說自己也想搬來這裡。
姥姥冷冷地笑了,端起茶杯喝茶。
見姥姥不接茬,殷子如才開門見山。
「我聽玉書說了,你介意祈福帶和兩個孩子結婚的事情。
「但是春來,你我相識幾十年,我和玉書之間的一切,你再清楚不過。
「說句不好聽的話,我要是想把他搶過來,不必等到今日。
「早在裴漾他爺爺過世時,我便可以有所行動了。」
她笑意盈盈看著姥姥,眼神卻帶著同情和鄙夷。
仿佛在嘲笑姥姥不該把她當成情敵。
姥姥垂眸捧著茶杯。
秋天寒涼,她一向怕冷,這會秋風夾著令人心寒的話語飄進心裡。
她不由自主地握緊茶杯取暖。
殷子如不動聲色地挪動視線,很快收回。
低頭啜了一口茶後又繼續:
「你肯定覺得我在炫耀。但其實,我來隻是想告訴你,我從來沒有要和你搶的意思。
「我和玉書,當年是因為他媽才分開。她嫌棄我是個唱戲的,配不上書香門第的玉書。
「後來上山下鄉,我們各自都擁有了家庭。感情或許還有,但也隻能接受現實,更何況,裴家人都待我很好。
「這些年裡,我漸漸明白,婚姻和愛情是兩碼事。
「我知道你生氣,你可以打我罵我,但是不要因為我傷了你們的感情。
「春來,我了解玉書,他要是對你沒有感情,怎麼可能和你生活五十年?
「我和玉書之間已經過去了很久,至於你說的那件事,確實是我們考慮不周。傷害了你,我們向你道歉。
「但請你相信,我們真的沒有惡意,隻是想要彌補年輕時的遺憾。」
姥姥眯了眯眼睛,笑道:
「殷子如,你說你不想傷害我和他的感情。
「可你一口一個我們,難道不是在向我耀武揚威?
「你說你沒有惡意,可自從你進門,一舉一動哪一次不是惡意滿滿?
「你想利用我的血脈,達成你們血脈相融的目的。到頭來卻跟我說沒有惡意。
「你不覺得自己很可笑嗎?」
9
我知道殷子如來這裡的目的。
她仍然抱著期待,隻要姥姥回心轉意,我和裴漾就還能有機會。
因為在得知我拉黑裴漾後,她曾給我打過電話。
用的是陌生號碼,接通之後我才知道是誰。
殷子如在電話裡懇求我和裴漾結婚,她願意把所有財產拱手相讓。
隻要我答應和裴漾有一個孩子。
直覺告訴我,這個孩子並不單單是她和姥爺的寄託而已。
至於到底是因為什麼,我不得而知。
隻是深深覺得膈應。
姥姥的熱度持續攀升。
她前半生的生活優渥,保養得宜,又和姥爺耳濡目染。
一舉一動也還算文雅。
因此得到了不少老頭青睞。
我看過後臺老頭們發來的私信,直白表達愛意的程度,比年輕人強了太多。
甚至還有老頭專門開了個賬號,為姥姥寫詩。
個個文採斐然,不輸姥爺。
但姥姥卻沒什麼興趣。
她說自己隻想平平淡淡地過好剩下的日子。
也許是看姥姥沒有回心轉意的打算,姥爺漸漸有了危機感。
快一個月時,他找上了門。
那會兒我和姥姥剛剛去村長家裡拿了新收的芝麻回來。
姥爺的車停在院門口,他穿著衝鋒衣朝我們招手。
姥姥沒看他,繼續和我說著話。
姥爺殷勤地從車上拿出姥姥愛吃的瓜果點心,海貨魚鮮。
還有一些蔬菜瓜果的種子。
他興高採烈地跟在我們身後進了院子。
「春來,我買了很多花種,可以種在——」
後面的話,隨著他的眼神暗淡戛然而止。
原本該滿是鮮花的院子,突然就變成了光禿禿的黃土。
姥爺隻愣了兩秒,很快堆著笑臉。
姥姥沒管他,自顧自地曬著芝麻,顆顆飽滿。
「春來,我想好了,你願意住在鄉下,我就搬回來。
「鬧了二十多天了,你的氣也該消了吧?
「你不想青禾嫁給裴漾,那我們就——」
姥姥打斷了姥爺的絮叨。
「玉書,我還是打算離婚。」
姥爺笑容僵了兩秒,而後像是沒聽見似的,繼續剛剛的話題。
「春來,你一直想在院子裡種蔬菜瓜果,說自己種的吃起來安心。
「我買了挺多種子,有茄子玉米,葡萄西瓜。等到季節種下去,明年就有得吃了。
「我知道之前的事情是我做得不對,沒有考慮你的感受。
「你放心,我會改正的。以後,我們倆好好過。
「好不好?」
姥爺去拉姥姥的手。
姥姥連著後退了幾步,剛曬好的芝麻被碰撒在地。
滿地都是芝麻。
「孟玉書,孟思殷三個字出來那一刻,你就應該想到會有這一天。」
10
姥爺僵在那裡。
「我……不是那樣的,你聽我解釋……」
我突然意識到,這個名字或許並沒有那麼簡單。
「你給女兒起這個小名,又怕別人看穿你的心思,給她起了個叫孟如初的大名。
「思念殷子如,待她一直如初,你是真長情啊。」
火焰撩破黑暗,我也想起來了。
很小的時候,我就見過這個名字。
爸媽車禍走後,姥姥帶著我去整理他們的遺物。
媽媽最喜歡看的一本書裡,被姥姥放進去了一張紙條。
年幼的我不認得那麼多字。
隻認識孟和思。
姥姥告訴我以後,我歪著腦袋問她,孟思殷是誰?
「是你媽媽的小名。」
說是小名,其實他們從未叫過。
一直都叫她孟如初。
聽姥姥講,這個名字是懷著媽媽時,姥爺起的。
代表著殷切的思念。
可是為什麼後來又不叫這個呢?
是因為媽媽出生後,姥爺拿這個名字去找大師算過。
和她的八字不合,於是姥爺給起了如初這個名字。
表明他會一直如初。
「我那時還沾沾自喜,以為這是你對我的承諾。
「可是啊,我前陣子才發覺,無論是思殷還是如初,都是為了她。」
姥姥的聲音很輕,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不是的,春來。我是要對你如初的,是要和你過一輩子的。」
姥爺著急地辯解,因為說話太急還咬到了舌頭。
他吃痛地捂住嘴巴,含糊不清地道:
「那就隻是個念想,你怎麼不明白呢?
「我要是不想跟你過,當年老孟走的時候就和你離婚了。」
我被這句話莫名逗笑,「那我姥姥還得感謝你是嗎?」
從小到大,我從沒有對姥爺這樣不客氣過。
他也有些發蒙,卻沒有責備我。
隻是垂頭無力地說他不是這個意思。
他隻是想讓姥姥明白,他沒有想過離婚。
「既然你做不了這個決定,那我來替你做。
「孟玉書,不管你說什麼,我都必須要離婚了。」
姥爺聲音幹澀喑啞:「可我們一起過了五十年,你什麼都不要了嗎?」
姥姥很是清醒:「房子、車子、票子哪一樣沒我的份?」
「那我呢?」
「讓給她。」
「用了你五十年,也夠本了。」
11
直到拿到離婚證那一刻,姥姥才真正地松懈力氣。
她愛不釋手地捧著在陽光下看了半晌。
終於確定,自己和困擾半生的泥潭告別了。
姥爺卻截然相反。
他像是一瞬間老了十歲,佝偻著腰身,鬢角的白發也多了。
殷子如和裴漾在門外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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