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春來

隔著遠遠的距離,我和裴漾對視。


他想要過來打招呼,被我眼神阻止了。


這些天的時間裡,我想得很清楚。


裴漾其實也是知情的。


我上大學時,就已經被姥爺撮合著加了他的微信。


隻是他從小長於國外,我們倆的生活圈子截然不同。


共同話題實在少得可憐。


聊了幾次後,便不了了之。


但他生得高大好看,我不可避免地動過心。


裴漾對我,卻沒那個意思。


最多,就是當個妹妹。


後來他學成歸國,傳出的緋聞也都是美豔女明星。


這樣的男人,怎麼可能在家裡安排的相親局上對寡淡如白開水的我一見鍾情?


可他卻這樣做了。


不停地和我見面,約會,制造他很喜歡我的假象。


甚至,在我們才見第五次時,向我求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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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清楚地記得他跟我說了什麼。


他說:「姥爺年紀也大了,最大的心願就是看著你結婚成家有人照顧。


「你爸媽看不到你出嫁的那一天,難道你也想讓姥姥姥爺遺憾嗎?」


想到還在病房裡的姥爺,我妥協了。


裴漾沒有被我的眼神制止住。


他大步流星地走到我面前,遞給我一封邀請函。


「我的電影上線了,當時說過會邀請你們全家一起去看,現在,我來兌現承諾。」


是他親自操刀的電影劇本,聽說是個感人至深的純愛故事。


我遲疑了片刻,最終沒有接。


「算了,事已至此,不要再有什麼瓜葛了。」


裴漾點頭,緩緩收回手。


而後他看了我幾眼,轉身和姥爺他們一起離開了。


我牽著姥姥,問她是直接回家還是去哪裡。


姥姥高傲地微抬下巴,「當然要去慶祝。」


12


我們沒再和姥爺聯系。


外界的嘈雜也全然拋開。


生活安定平淡,卻又時常有小小的驚喜出現。


冬天來臨的時候,姥姥種下的蘿卜長得白白胖胖。


我們燉了排骨湯,燒了牛肉。


不是那頭大水牛,是從村裡養殖戶那裡買來的新鮮黃牛肉。


我們就這樣自給自足地度過了冬天。


除夕時,我和姥姥一起守歲到零點,放了煙花。


她特別有儀式感地給我準備了紅包。


我們約好第二天一早去看春節檔電影。


到了影院,卻意外碰到了她和姥爺多年未見的朋友。


我們理所當然地結伴。


最終選擇了一部年代愛情片。


講的是一對相愛的青年男女在上山下鄉時期因為種種原因錯過彼此。


又在經歷多年沉浮以後重逢的故事。


男女主上山下鄉到了同一個地方,相繼結識了村花應春雨等人。


應春雨也看上了男主角,用盡手段促使男女主分手。


在得知他們情比金堅後,應春雨下藥迷暈了男主,同時讓人侵犯了女主。


一對戀人就這樣各自和他人成婚。


隨著幾人回到城裡,男女主保持著禮貌和距離。


卻仍然被應春雨猜忌兩人有私情,並因此搞黃了女主的工作。


在這樣舉步維艱的情況下,男女主依然堅守道德底線。


男主對女主心中有愧,時常拿出金錢接濟。


卻又被應春雨誤會,女主在當地備受指點,不得已遠走他鄉。


經年後再見,兩人都已是耄耋之年,各自的老伴也都已經離世。


初遇的老舊戲院前,男女主相視一笑。


他們也終於走到了一起。


影片至此就結束了,影院裡觀眾陸續離場。


我也準備牽著姥姥起身離開,卻在摸到她手的那刻感受到一片冰涼。


燈光下,姥姥目不轉睛地盯緊大熒幕。


聲音啞得厲害:


「青禾,你覺不覺得……這個電影很像在講你姥爺?」


13


姥姥話音剛落,裴漾熟悉的聲線響徹整個放映廳。


原本有序離開的觀眾也紛紛停下腳步。


窸窸窣窣的議論聲裡,我聽見離我最近的女孩子的驚嘆。


「啊啊啊啊,是導演哎,本人好帥!」


我循聲望去,這才發現裴漾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到了熒幕下。


他手裡握著話筒,彎唇笑著和觀眾打招呼。


幾個月不見,他更加光彩照人。


裴漾說這是一場臨時起意的路演。


他正好在家鄉陪電影的原型之一,他的奶奶過年。


此話一出,全場沸騰。


他們紛紛詢問起另一位原型是誰,有沒有在現場。


裴漾啞然失笑,而後鄭重地請出了殷子如和姥爺。


他用很遺憾的語氣說:


「電影裡他們終得圓滿,可現實卻不盡如人意。」


我下意識地看向姥姥,她也有些錯愕,但很快又露出了釋然的笑容。


隻是握著我手的力度,暴露了她的不安。


觀眾對兩位主角的感情很是唏噓,加上裴漾之前的說辭。


他們便立即追問兩位原型老人的關系。


殷子如笑容溫婉,說遺憾是人間常有。


姥爺也算是見慣了大場面,說話擲地有聲。


他說:「正在努力彌補遺憾,希望不會太晚。」


姥姥的朋友還不知道她和姥爺已經離婚的事情。


用手肘提醒她:「你老伴這是在幹什麼呢?」


姥姥擠出難看的笑容,局促地不知道怎麼接話。


偏巧這句話被周圍的觀眾聽見了。


有人大聲質疑:


「你老伴不是在臺下坐著嗎?賣情懷就賣情懷,倒也不必把我們當傻子。」


此話一出,質疑聲逐漸變多。


影廳變得更加喧囂。


臺上的殷子如從姥爺口袋裡掏出離婚證,說他們已經離婚了。


四周霎時寂靜一片。


不多時,討伐的浪潮向姥姥襲來。


觀眾結合劇情和離婚證,得出一個結論:


電影裡演的都是真的。


所以他們才會離婚。


於是,尖銳的問題朝姥姥拋去。


問她是不是就是用這樣的手段嫁給了姥爺。


問她為什麼要惡毒地讓人侵犯殷子如?


問她為什麼還有臉來到現場?


……


不知是誰率先朝我們潑可樂。


盡管我護在姥姥身前,可她還是不可避免地一身狼狽。


姥姥無助地抬手抵擋,「我沒有,不是這樣的。」


辯解被周遭的聲音完全淹沒。


隔著人潮,我看到姥爺站在臺上。


他欲言又止地舉起話筒想要說些什麼,可最終沒有開口。


我心灰意冷地想帶姥姥離開,卻根本無路可走。


直到她急火攻心,昏死過去。


姥爺才跌跌撞撞地跑過來。


14


電影院的事很快上了熱搜。


賬號湧進了許多謾罵的私信。


就連姥姥住院這些天,也有不少病人過來質問。


姥姥病勢反復,我心急如焚。


姥爺卻找到我,說起裴漾的想法。


「青禾,裴漾說了,隻要你答應和他結婚,他就會站出來發聲明為你姥姥正名。」


我望著姥爺蒼老的臉,覺得他變得更陌生了些。


他迫不及待地把我送到另一個男人身邊,實在諷刺。


「我會靠自己為姥姥正名。」


「你拿什麼來正?現在輿論一邊倒向裴漾,他已經是電影圈炙手可熱的新貴了,又有資本撐腰——」


我打斷了姥爺:「那您呢?」


姥爺哽住了,喉頭急促地翻滾了幾下。


「您要為了他們,逼死我和姥姥嗎?」


「不是……子如她生了病,需要很多錢,而且她不能再受刺激了。」


我更覺得離譜,她不能受刺激,那我和姥姥就能嗎?


姥爺被我反問得說不出話。


良久後,他才抿緊嘴唇跟我吐露實情。


殷子如有多發性骨髓瘤,需要骨髓移植。


可她不知聽信了什麼人的偏方,認定要直系的親屬才能救自己。


偏巧她的直系親屬裡,隻有裴漾還在世。


可他配型失敗了。


為了活下去,殷子如便有意無意地和姥爺提起年輕時候的事情。


又讓姥爺不經意間看到病理報告。


姥爺本就對她念念不忘,想著既然要生孩子。


幹脆由他的血脈我來生。


既能挽救殷子如的性命,又能彌補他的遺憾,讓他倆血脈相融。


「青禾,我辜負了子如一次,不能再辜負第二次了。


「至於你和你姥姥一向是堅強樂觀的人,我這一輩子,給了你們穩定優渥的生活, 能給子如的,隻有臨了的一點時間了。


「而且你姥姥說過, 把我讓給她了。」


病房內的姥姥不知什麼時候醒了。


她低沉地叫著姥爺的名字, 讓他進去。


門被關嚴,透過唯一的玻璃隻能看到姥爺俯首貼近姥姥聽他說話。


可具體說了什麼,我不得而知。


再出來時,姥爺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他離開醫院後一個小時, 網上出現了他的聲明視頻。


承認自己是為了配合電影宣傳才說那些話。


而我的姥姥並沒有破壞他和殷子如的關系。


他和姥姥是在與殷子如和平分手後才走到一起的。


於是, 輿論反轉。


姥姥的口碑再次直線上升,粉絲量很快突破千萬。


她出院之時,姥爺沒出現。


聽說是殷子如住院了, 姥爺忙著照顧。


不過,鬧劇總算是結束了。


15


後來,我和姥姥再沒有見過殷子如他們。


隻是從零星的網絡資訊裡看到裴漾消失在電影圈。


一顆本該冉冉升起的新星,就此湮滅塵埃。


至於殷子如, 本地的新聞先後報道了她的事跡。


聽說她還是固執地認為隻有自己的血脈才值得信賴。


以至於盡管裴漾找到了好幾個合適的配型人, 都被她趕走了。


後面的事, 我也就沒再關注了。


姥姥的晚年豐富多彩。


在同齡人安享時光時, 她的人生事業卻才剛剛開始。


她越來越忙, 見識到的人來自天南海北。


天地越來越廣闊。


至於姥爺, 成了她寬闊人生裡的一個小點。


被她永遠地留在了那一方小世界裡。


再次見到姥爺時,我剛陪姥姥旅行回來。


姥爺枯瘦的身形站在院門口。


他帶來一個消息,說殷子如被病痛折磨得形銷骨立。


她不堪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油盡燈枯,自殺走了。


「春來, 世事無常。


「我們剩下時間不多了, 就不要再留遺憾了好不好?」


「孟玉書, 我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有在幾十年前就離開你。


「如果你真的想要彌補, 就不要再出現了。」


姥爺愣了好久,最終說了聲好。


他真的沒再出現過。


名下的財產都轉給了我。


偶爾我們會從他們共友的嘴裡聽到他住進了養老院,每日聽著殷子如的戲曲。


嘴裡卻叫著姥姥的名字。


聽說他患上了老年痴呆,大小便失禁。


養老院的工作人員起初對他熱心,見沒有親人去看他後。


也就不那麼仔細和上心了。


最後一次聽到他的消息, 是在一個春寒料峭的晚上。


我在爐火前為姥姥讀詩。


姥爺的電話就這樣打了進來。


他似乎快要油盡燈枯,聲音隱隱透著委屈。


「春來, 你怎麼還不來接我回家?」


姥姥語氣有些責怪。


「不是說好別出現了嗎?」


姥爺失落地哦了聲。


「我就是想告訴你,我要走啦。


「先去那邊探探路, 到時候我接你。」


姥姥罵了一句後掛斷了電話。


姥爺死於那個寒夜。


死時身邊沒有一人。


養老院的工作人員把他忘在了天臺,生生凍死。


死後也沒人認領他的骨灰。


16


姥爺離世後,姥姥去了他們相遇的溪水邊。


回頭衝我笑了笑,仿佛在說她沒事。


「(但」溪水如舊, 物是人非。


岸邊的柳條發出嫩芽, 春天不遠了。


細雨如絲般落下,我撐起隨身攜帶的雨傘。


姥姥含笑看了我一眼:


「知道我和你姥爺說了什麼嗎?」


我搖頭。


「那是五十年前,他欠我的。」


姥姥唏噓著說起那段她誤以為是愛情的往事。


五十多年前,姥爺插隊到這裡。


得知殷子如另嫁他人後, 獨自買醉。


正好心儀姥爺的姥姥前來送剛出鍋的包子。


姥爺強行佔有了她, 事後對姥姥的父母承諾會負責,會一輩子對她好。


她以為那就是愛情。


因為喜歡,才會控制不住對她做那事。


「青禾, 我騙了自己五十年。


「險些被你姥爺誤了整個一生。」


她被困在春雨的潮湿裡許多年,卻等不來一個陽光明媚的春天。


但是幸好,春天終於要來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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