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爺為了和初戀有個血脈相融的後代。
裝病逼我和他初戀的孫子結婚。
得知真相那天,我那一生順從的姥姥獨自出了門。
她帶的東西不多。
一個陳舊的行李箱,一把漏水的雨傘。
和一張她以前隨姥爺進城時的舊車票。
後來姥爺追回鄉下,問她:
「一起過了五十年,你什麼都不要了嗎?」
姥姥很是清醒:「房子、車子、票子哪一樣沒我的份?」
「那我呢?」
「讓給她。」
「用了你五十年,也夠本了。」
1
去醫院接姥爺出院時。
發現姥姥居然趴在門縫偷聽。
心想老太太在偷聽什麼驚天大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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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躡手躡腳過去,想嚇一嚇她。
可到了她身後,我就察覺出不對勁。
姥姥她,抖得厲害。
我下意識地握住姥姥瘦削的肩膀。
姥姥僵了一瞬,而後低頭抹幹淨眼淚。
回頭衝我笑了笑,仿佛在說她沒事。
姥姥拉著我要離開,我卻想進去找姥爺要個說法。
前幾天我不肯答應和相親對象結婚,和姥爺吵得有些激烈。
他責怪姥姥:「你看看她被你教成什麼樣子了?」
我想他一定又是和好朋友抱怨起來了。
手剛放上門把,熟悉的女聲響起。
是殷子如,我相親對象的奶奶。
她語氣感慨:「不管怎麼樣,青禾終歸是答應了。
「難為你裝病這麼久了。」
我手指僵住,不可置信地回頭。
對上姥姥通紅的眼睛。
我用力回想了一下姥爺裝病逼我結婚的緣由。
卻怎麼都沒有頭緒。
畢竟上大學時我想談戀愛,姥爺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
兩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男人遍地都是。
盡管裴漾各方面條件都很優越,可他也不過是個遍地都有的男人。
姥爺不至於裝病讓我答應結婚。
怔忪間,姥爺的聲音響起。
「子如啊,我們錯過了五十年。
「你不知道我做夢都想回到年輕時候和你再續前緣。
「這下,裴漾和青禾這樁婚事總算是成了,也算彌補了我們倆年輕時的遺憾。
「到時候,就讓他們生兩個。一個姓裴,一個姓孟。
「還記得我們曾給孩子起的名字嗎?孟思殷。」
心驀地一沉。
上次我和姥爺吵架就是因為這三個字。
他那晚喝了酒,回來時語重心長地對我說,要給未來的曾孫女起名孟絲音。
我覺得姥爺想得太遠了,心裡也有一種奇怪的不適感。
我和姥姥從未懷疑過姥爺和殷子如的關系。
他們多年來一直以朋友相處,從沒有半分逾矩。
沒想到他們是彼此的初戀。
一股惡心湧上心頭。
身後的姥姥,抖得快要痙攣。
我忙帶她離開這裡。
2
安靜的車裡,氣氛有些凝滯。
我隨手打開音箱準備播放點音樂緩和氣氛。
殷子如的唱腔很快佔領了整輛車。
說起來,我們家和她還真是淵源匪淺。
姥爺退休前,在文化館工作。
因為工作的關系,他和戲曲名伶殷子如相識。
偏偏姥姥,又是她的忠實粉絲。
從我有記憶起,電視機就常年停在戲曲頻道。
姥姥做家務,澆花,就連午睡小憩,也都要聽。
偶爾一次坐我的車子,姥姥也會要求我播放她的戲曲。
這會熟悉的聲音一出,姥姥的眼眶裡分明又有了湿意。
我連忙關掉。
姥姥卻啞聲制止了我:「放著吧,就當打發時間了。」
我隻好由著她,時不時地偏頭觀察她的狀態。
原本今日的行程,是接了姥爺出院後,我們一起去寺廟還願。
姥姥信佛,姥爺住院後,她多次上來添香火祈求姥爺平安。
就算已經知道是裝病,可許下的願,終究還是要還。
姥姥一言不發地看著窗外的風景。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
自以為找到了愛人,和他一起過了五十年,臨了才發現,他從未忘記過初戀。
我無法感同身受,卻也知道那是一種很煎熬的滋味。
姥爺是城裡過去插隊的知識分子。
姥姥是村裡最美的姑娘。
他們在初春的溪水邊一見鍾情,從此風雨不改走過了五十年歲月。
在左鄰右舍眼裡,他們是幸福的模範夫妻。
去年金婚時他們還拍了婚紗照。
兩人幸福的模樣,怎麼看,都是相濡以沫的愛人。
可是到了今天,幸福的假面被撕碎。
她像是被丟進了黑暗的深淵,無助又彷徨。
姥姥不知想到了什麼,聲音有些哽咽:
「青禾,你說姥姥是不是應該裝作不知道?」
我下巴緊繃著,不知該做何回復。
姥姥習慣了縫縫補補過日子。
更何況,她人生的大半時光都是和姥爺在一起過的。
不等我開口,姥姥自顧自地說著:
「結婚的時候,他說他會負責我的一生,會一直對我好。這些年,你姥爺從沒對我紅過臉。
「我出門買菜,他會陪著。出門旅遊,他也會跟著。就算有事去不了,也是一天三個電話。朋友都笑他黏人,誇我命好。
「我愛吃的那家桃酥,師傅年紀大了,偶爾才親自做一回,你姥爺天不亮就去排隊。
「生下你媽媽後,你外曾祖母一直讓我喝苦藥生兒子。是你姥爺說,男孩女孩都一樣,一個就夠了。
「為了斷掉你外曾祖母的念想,他甚至主動去做了結扎手術。
「這些年,他的工資都在我這裡,外出和朋友喝個茶,還得跟我申請經費。
「你說……他這麼好的人,我怎麼舍得生他氣?」
說到最後,姥姥的聲音已經幾不可聞。
「要不,就原諒他這一次吧。」
3
白雲寺常年香火鼎盛。
姥姥虔誠地還完願,我攙著她去後院喝茶。
途經那棵掛滿祈福帶的菩提樹時,莫名來了一陣風。
一條祈福帶順勢從樹上落下,掉在我和姥姥跟前。
說不清是為什麼,我心裡有些不安。
姥姥彎腰撿起,眼神抖了抖。
上面蒼勁有力的字跡,極其眼熟。
【今生我規行矩步,對春來禮遇有加。隻盼諸天神佛庇佑,來生賜我與吾妻子如美滿姻緣。】
春來,是姥姥的名字。
吾妻子如。
多諷刺啊。
在姥爺眼裡,殷子如才是他真正的妻子。
驀地,我腦子裡也電光石火。
一件被我刻意忽略的事情重新放大。
姥姥的七十大壽那日,家裡借著這個機會安排我和裴漾正式見面。
我坐在姥姥姥爺身邊,殷子如帶著裴漾坐在我們對面。
宴席過半時,服務員推著蛋糕進來讓姥姥許願。
我邊拍手邊湊過去和姥爺耳語:「姥爺,我知道姥姥許了什麼願。」
「那你和姥爺說說。」
「肯定是下輩子還要和你過的心願。」
姥爺哈哈一笑,手指輕輕點了點我的腦門。
我又問:「姥爺,你說姥姥的心願會實現嗎?」
姥爺卻隻是失神地和殷子如相視一笑,並不答話。
姥姥視線投向我們,嗔怪道:
「你們爺孫倆說什麼呢,給我唱生日歌都不認真。」
我隻好放棄追尋答案,轉而對姥姥說祝福的話。
此刻再回憶起來,我才恍然自己的後知後覺。
原來在姥姥許願的那幾分鍾裡,姥爺正看著他下輩子想要一起度過的對象。
姥姥踉跄了幾步,險些昏厥。
接著,爆發出無助的嗚咽。
她說:「青禾,姥姥錯了。
「姥姥險些害了你一輩子。」
說起來,姥姥一直是個順從的女人。
她從不會反駁姥爺的任何決定。
卻在得知姥爺給我安排相親對象時,罕見地發表了一下意見。
說要尊重我的喜好和選擇。
但被姥爺一句輕飄飄的「你懂什麼」全都懟了回去。
在世人眼裡,姥爺有文化,有見識,自然比大字不識幾個的姥姥懂得多。
後來,她得知裴漾是姥爺精挑細選的人後,還勸我說:
「你姥爺挑的人,總不會差的。」
但現在,她說她錯了。
姥爺挑的人,不一定對。
這是我第二次見到姥姥哭。
第一次,是爸媽遭遇車禍身亡時。
她白發人送黑發人,哭了一天一夜。
而這一次,是為了我。
4
和姥姥回家時,姥爺已經出院到家了。
殷子如不在,隻有他獨自在院子裡哼著小曲澆花。
都是他多年精心培育的花種。
住院這些天來,花都是姥姥在打理。
不等姥姥進門,他就湊上來要拉姥姥的手。
但被姥姥不著痕跡地抽走了。
姥爺沒把這個小插曲放在心上。
他喜不自勝地說:「青禾要和裴漾結婚了,你也高興吧老婆子?
「哎呀,我們盼這一天都盼多久了,總算是成了。」
姥姥嗫嚅著重復了一下:「我們?」
隨後低頭哼笑。
姥爺沒察覺姥姥的異常,「我今晚想吃椰子雞火鍋,咱倆去買食材吧。
「對了,子如和裴漾也來。他們愛吃響鈴卷,記得多——」
姥姥沒搭理他,進了臥室。
再出來時,拎著個陳舊的皮箱。
另一隻手裡的雨傘我見過,早就千瘡百孔。
這兩樣是姥姥嫁給姥爺時的陪嫁。
都修修補補多回了,實在是沒法修了。
姥姥卻還是沒舍得扔。
她又從寶貝的木匣子裡拿出一張泛黃的車票。
那是她隨姥爺回城裡時的票據。
「你做什麼?」
姥爺終於意識到不對勁。
他跑走幾步到了姥姥跟前,聲音裡還帶著幾分笑意:
「怎麼了?是不是青禾惹你生氣了?
「我來說她,你都多大歲數了還離家出走呢?」
說著,就去接姥姥手裡的皮箱。
姥姥側身躲開後,深呼出一口濁氣。
「孟玉書,我是個要體面的人。不想把事情鬧得太難看。
「看在我們過了這麼多年的份兒上,離婚吧。」
姥爺有些摸不著頭腦,他怔怔地問為什麼。
姥姥用力地闔了下眼皮,那一塊的皮膚明顯地顫抖著。
良久後,她睜開眼睛:
「因為我今天才發現,你讓我活成了一個笑話。
「你毀了我的一輩子啊!」
5
「究竟發生了什麼?」
姥爺仍然一頭霧水。
姥姥從手提包裡掏出那條祈福帶,遞給姥爺。
他隻掃了一眼便生氣地揉成一團。
「我沒想到你居然是這種人,居然連廟裡的祈福帶都不放過!
「我和子如遺憾了一生,連期許下輩子都不行嗎?
「而且,將來的事情,誰說得準?春來,你不該這樣較真。」
姥爺指責的語氣讓姥姥啞然。
他於是又繼續道:
「春來,做人要講良心。
「你說我讓你活成了一個笑話,可是哪次回老家左鄰右舍對你不是羨慕又嫉妒?
「我捫心自問,這些年來我潔身自好,從無出軌。
「待你溫和有禮,從沒有家暴,衣食錢財上更是從無虧欠。
「我到底何處虧欠了你?」
姥爺有理有據,振振有詞。
他說完,目光犀利地看著姥姥,等著她反應。
「情感上的虧欠就不是虧欠了嗎?
「你裝病要青禾跟裴漾結婚生孩子,給那個孩子起名叫孟思殷。
「你把青禾的幸福當作籌碼,把和殷子如再續前緣的夢寄託到她身上。
「你甚至,要把他們的孩子當作是你們愛情的證明。
「孟玉書,你真的惡心!」
姥姥說到這裡,已經幹嘔起來。
她雙眼蓄滿淚水,心口因為激動劇烈起伏著。
我幫她順著氣,一直壓抑的憤怒也終於在這一刻被點燃。
我眼裡的姥爺,精神世界豐富。
是個溫和從容很疼愛我的人。
爸媽離世後不久,我高燒不退。
那一晚姥姥也不舒服,是姥爺晝夜未合眼地照顧我。
所以我從未想過這場相親,是他的算計。
我委屈地控訴姥爺的做法,說他不該利用我的感情,婚姻和孩子。
姥爺想要過來抱抱我。
被我一把推開。
他無力地抱住自己的頭。
「青禾,你相信姥爺,我從沒有想拆散這個家。
「我是真的為你好啊。」
6
「你哪是為她好?你分明是為了自己!」
姥姥氣得抓起茶幾上的秋月梨扔向姥爺。
卻沒有砸到他,而是砸到了正要進院子的殷子如。
她捂著肩膀,低聲問:「這是怎麼了?」
見姥爺要過去看她,又擺手道:
「我沒事。春來也不是故意的,你別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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