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昭

我歡喜間哭得不能自已。


他抱著我輕聲安慰,告訴我,他要娶孟若晴。


她是孤女,無依無靠。


謝庭州說,不能讓她在外漂泊受苦。


此時有人來報,陛下蘇醒,請他去大殿相見。


太醫院院輔柳恨之斷言,此毒劇烈無比,陛下活不過三年。


謝庭州哭得脊背顫抖,他問柳恨之,可還有解?


柳恨之聲音不大不小,剛好傳進眾人耳中。


這天下有一類人,天生根骨奇佳,以至毒至兇的蠍蟲蛇蟻啃噬,以世間奇珍妙藥裂膚入體。


不出三年,這人,就能被煉成一味名藥。


其血能解天下所有毒,名為——藥人。


陛下追問,要去何處尋這種人呢。


我腦中不斷回響謝庭州那句,我要娶她。


緩過神,就見柳恨之朝我遙遙一指。


「人,三皇子早為陛下備好了。」


愣怔間,我看向謝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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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許久,他含著笑,點頭應下。


孟若晴聽說我與謝庭州相伴多年,留下一封書信便走了。


她說,不願破壞別人的感情,求謝庭州不要再找她。


我不知謝庭州後來有沒有去找。


那晚他抱著我,給了我一支木簪。


上頭雕著一隻鳳凰,栩栩如生,是他親手打磨。


謝庭州說,待大業終成,他會娶我。


讓我風風光光做他的皇後。


他許諾,此簪為證,一生一世愛我,永無二心。


天亮了,柳恨之帶我去了離京很遠的桑陽鎮。


做藥人真疼。


她給我吃好多藥,在我身上劃幾百道口子。


又將我扔入裝滿毒蠍蛇蟻的藥池中。


藥材味混著毒蟲身上令人作嘔的腥臭。


世上再不會有比那更難聞的味道。


毒蠍蛇蟻啃噬著我的血肉。


我緊緊握著那支簪子,咬緊下唇還是忍不住叫出聲。


疼。


真的好疼。


10


夜色深沉,謝庭州走了。


成允抱著團團坐在床邊。


這些年我很少哭,許是被我的眼淚嚇到,他還是把團團留給我了。


柳恨之的小徒弟,莫失跪在我眼前,半晌也不肯說話。


我撐著身子,抬眼望他:「怎麼臉色這麼難看?」


他低下頭,語帶哽咽:


「昭娘娘,前些年我就和您講,不能頻繁割肉放血,都是用您的壽命為祭....」


「如今,您、您真的不成了。」


遠山崩塌於眼前,腦中不斷響起嗡鳴。


我視線模糊,好一會才緩過來。


團團舔著我的手心,我怔怔開口:「還有多久?」


莫失的淚水砸在地上,成允別過臉去。


「...不足一年。」


我快死了麼。


有些冷,我縮進被子裡,厚重柔軟的波斯毯裹著我。


帶不來一絲溫暖。


「不許向外面透露一個字。」


莫失抹幹眼淚:「那皇...」


「謝庭州也不行!誰都不行!」


沒有愛沒關系。


我還有尊嚴。


我不要人可憐我。


不要任何人可憐我。


11


我帶著莫失給柳恨之燒了點紙錢。


她是個古怪的瘋子。


瘋到有時我想起她,生不出什麼恨意。


當年我這副藥人身子剛煉成,她醉酒痛飲,醒了便跑到一處墓裡,抱著具屍骨飲鸩自殺。


她死後,我把莫失帶回宮裡,讓他在太醫院做事。


莫失在火光中啜泣,我看著他。


「都多大的人了,哭起來沒完呢?沒出息。」


莫失捂著臉,淚水從指縫裡淌出來。


「師父走了,昭娘娘也要走了,莫失再也沒有...沒有親人了...」


我摸摸他的發頂,說不出話。


成允在後殿架起小火爐,暖了幾兩黃酒。


火堆裡地瓜烤得香甜四溢,團團在一旁直流口水。


見我回來,成允笑著端出個盤子。


「娘娘,我給您做了炙羊肉,快來!」


我兩眼放光,忙招呼莫失一起吃。


三人一狐,熱熱鬧鬧。


門外忽而刮起風雪。


我捧著小酒杯站在窗前,成允給我披上大氅。


「您向來畏寒,別站太久。」


望著紛紛揚揚的雪,我小聲呢喃:「得好好的,多活幾天啊。」


成允垂眼,不說話。


我湊上前,笑嘻嘻開口:


「愛哭鬼!我才不要死在最討厭的冬天,冷死啦!」


成允短暫地笑了下,眼淚卻又落下來,他伸手給我掖嚴衣裳。


「娘娘,那年城外鬧飢荒,是您給了成允一口飯吃。」


「成允有福氣進宮伺候您,是三生有幸。」


「等您走了,成允也會隨您去的,不讓您孤零零一個人。」


我急急捂住他的嘴:「你還得娶媳婦,還得照顧團團呢。」


他淺淺笑著,握著我的手,一並放進暖和的大氅中。


「媳婦就不娶了,團團有莫失呢。」


「您身邊離不開人,成允不放心。」


我又氣又笑,笑著笑著,又落下淚來。


煩人。


愛哭鬼會傳染。


12


冬至時分,若羌使臣進京拜謁。


這種場合我向來不願出席,想起紅豔豔的官袍就覺得刺眼。


抱團團看話本多開心。


可賤人就是賤人,一天不犯病她都難受。


謝庭州帶著孟若晴來找我,一見面,她就嬌弱地握住我的手。


語氣親熱得好像我是她親娘。


「姐姐,若晴沒去過宮宴,心裡怕,您陪我一起好麼?」


謝庭州一臉寵溺,無奈地看著我:


「若晴就是小孩子心性,不記你的仇了。」


我翻了個白眼,把手抽出來。


成允眼疾手快,立即往我手裡塞了個暖爐。


孟若晴想握也沒地握了。


她眼睫微顫,楚楚可憐地看向謝庭州。


「庭州,姐姐還是討厭我,不喜歡我,是不是?」


謝庭州不滿地掃我一眼,把她摟到懷裡。


「她狗脾氣,我們不和她計較。」


我懶得看他倆膩歪,提起小絨毯繼續看話本。


孟若晴咬著唇,「撲通」一聲跪在我軟榻前。


謝庭州要扶她,她也不願。


她隻哀哀看我,睫羽上一滴將落未落的淚珠,當真是我見猶憐。


「姐姐,您容容我,我把皇後的位置還您,您把庭州分給我一點點,好不好?」


孟若晴抓著謝庭州的衣袖,哭得越發惹人憐。


「庭州,我真的不要什麼榮華富貴,我隻想常伴你左右,你幫我勸勸姐姐,幫我求求她,好不好?」


成允朝我做了個口型。


「她眼睛發大水了!」


我「撲哧」一聲笑出來。


謝庭州冷聲喝道:「沈幼昭!」


小可憐哭得梨花帶雨,我麻木不仁還嬉皮笑臉。


擱誰也不能樂意。


我從成允身後探出頭:「我不會去的,免談。」


孟若晴委屈道:「姐姐,您是討厭我,還是因為別的...」


謝庭州神色一凝。


他冷眼瞧我:「你還想著他?」


心上瞬間被劃了一刀,疼得我話本子脫手而出。


伴隨著孟若晴的驚呼,直直砸到謝庭州臉上。


還是不解氣。


我不顧成允的阻攔,衝上前給了謝庭州一耳光。


他也不躲,硬生生受了,隻抓著我的手腕:


「你還想著鶴鳴堂,是麼?」


13


柳恨之死後,謝庭州派人接我回宮。


彼時朝中查出謝承璟是先帝中毒的始作俑者,處以凌遲極刑。


謝庭州被封為太子。


他在朝中的勢力並不穩固,也沒有多少人服他。


但謝庭州有我,這世上唯一的藥人。


他們看我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個活生生的人。


倒像是在看一味藥。


一碗血百病全消,兩碗血長生不老。


我四處遊走,割肉放血,隻為給他多添一些助力。


可到底是以壽命為祭,春日裡的某一天,我暈倒在街上。


再醒來,一張俊臉懟在我眼前。


他端著碗湯藥,笑著看我。


「姑娘,你終於醒了。」


上林苑正大夫鶴鳴堂,他官運不錯。


但人是個呆子。


總是偷偷瞧我,然後不自覺地傻笑。


他不問我來歷,我也懶得講,隻安心將養。


一個月後,謝庭州帶人圍了他家宅院。


鶴鳴堂這才知道我是沈幼昭。


可那竟是最後一面。


謝庭州醋意大發,無論我怎麼解釋他也不聽。


執意亂棍打死鶴鳴堂。


鮮血浸透他的官袍,刺痛我的眼。


鶴鳴堂是我心頭的一根刺。


我沈幼昭一生,唯一對不起的,就是他。


謝庭州他明知道我與鶴鳴堂清清白白。


可他還是要這樣問我。


孟若晴看著他臉上紅腫的掌印。


「庭州,你疼不疼啊?姐姐,是我的錯!我不該來叨擾您,您打我吧,您別傷害庭州...」


像是被孟若晴的眼淚喚醒,謝庭州冷哼一聲,轉身離去。


看著他的背影,我失了力氣,癱坐在地。


謝庭州,我快死了。


你為什麼還要欺負我。


14


謝庭州就是不肯放過我。


他叫來宮中所有宮女太監,跪在我宮門前,齊刷刷扇自己耳光。


隻求我隨他出席宮宴。


我問成允,扎小人能把謝庭州咒死麼。


成允想了想,如果把他咒死,以後黃泉路上估計還得打照面。


我渾身一個激靈。


下輩子,下下輩子,我都不要再愛上這麼糟糕的人。


退!退!退!


算了,宮女太監是無辜的。


我穿了件素白長裙,長發未盤,不施粉黛。


隻戴了個謝庭州送我的木簪子。


不就是惡心人,當誰不會呢。


我就這麼往孟若晴眼前一晃,她眼圈霎時就紅了。


好玩,像鬥牛。


她拽著謝庭州衣袖落下淚來:「那隻簪子是你親手做的?庭州你...你不是說,你隻愛我的嗎?」


我冷笑一聲。


謝庭州還說要一生一世愛我,永無二心,讓我做皇後呢。


現在皇後寶座上的屁股,不還是你的嗎?


謝庭州卻沒理會她,隻含笑看我。


「幼昭今天很好看,就是有些瘦了,沒有好好吃飯嗎?」


我呲牙一樂。


「你喜歡喪葬風啊?好說好說,早晚讓你穿上。」


孟若晴見他這個反應,有點急了,她怯怯開口:「姐姐,簪子可以送我麼?」


這個也好說。


我毫不在乎地拔下來,塞到她手裡。


「快收好,誰戴誰倒霉。」


「不過你都是皇後了,別整天像個要飯的一樣,多給我們大周丟人。」


謝庭州突然發了瘋。


他一把拽住我:「誰準你給人的?嗯?」


我冷眼看他。


做這副樣子給誰看呢?


是你違背諾言,是你愛上別人。


我憑什麼要留著它。


沒幾兩肉的手腕被捏得通紅,成允連連磕頭哀求謝庭州。


「皇上,娘娘近日飯也吃不了幾口,身子虛,你別和她置氣...」


謝庭州抬腳就把成允踢到一邊。


他用了十成十的力,成允徑直吐出一口鮮血。


我幾乎是尖叫出聲:「成允!」


謝庭州不肯松手,逼我與他對視。


「幼昭,你是朕的人,朕給的東西你得好好戴著,聽得懂嗎?」


他伸出手,頭一回朝孟若晴發脾氣。


「拿來!」


孟若晴嚇得一哆嗦,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


她瞪著謝庭州,將木簪子扔到地上。


「誰稀罕!」


成允爬過去撿起來,將它放在雙手,舉過頭頂。


「皇上,娘娘的脾氣您是知道的,您要是氣壞身子,娘娘會傷心的!」


聞言,謝庭州神情有所緩和。


他溫柔地把簪子插在我發間:「朕的幼昭真漂亮。」


惡心。


我拔下簪子,直接折斷扔進水裡。


「前一秒與她情深似海,後一秒就和我情比金堅,你還真是個情種。」


謝庭州臉色變了變:「你怎麼可以...」


若晴哭哭啼啼,提起裙擺轉身跑開:「庭州,你怎麼能這樣對我…」


謝庭州怔了一瞬,緊跟其後去追,幾步後又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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