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現在一切都要結束了。
新帝沒那麼看重棋待詔,早給了我回家的權力,我嫁作人婦又和離,現下是自由身。
我終於能去任何地方,能做任何事。
眼前魏讓的眉卻漸漸揪緊,露出極其不忍的神色。
最後竟眼眶一紅,掉下淚來。
半晌,他說:「……對不起。」
我揩掉眼淚,努力昂起下巴。
「……少將軍不必用那樣的表情看著我,我真的不可憐,」我正色道,「我要謝謝將軍。如果不是你當年迎娶我,給了我一處安身之所,讓我能安心弈棋,我或許還要多費些時日才能達到今日之成就。所以,我不怪你。」
我的話戛然而止,因為魏讓忽然起身,伸手抱住了我。
一個極為突然的擁抱。
雙臂在我後背環繞收緊,我聽見他如砂礫一般沙啞的聲音。
「對不起,」他認真地說,「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對你,但我……替他向你說對不起。」
「不重要了。」
我定了定神,深吸了一口氣。
「離開的原因我已經告訴了你。你受傷以後,我也盡力照顧了你。我們兩清了。現在,我可以走了嗎?」
魏讓沉默許久,卻隻堅定地說了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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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15
三天時間,魏讓近乎不眠不休地坐在主堂裡。
他不許我走。
他的眼角像沒有知覺一般地淌下淚,其餘人不敢說話,隻有雲縱求我勸勸魏讓。
「夫人,少將軍現在的身體,經不起這樣熬……」
我站在堂前,想起十六歲那年的大雪和棋局。
藍灰尾巴的喜鵲翹著尾巴在枝頭啼鳴,倏忽飛去。
我看著魏讓,感到很疲憊。
我走到他面前停下:「魏讓,我不欠你的。」
他依舊不說話。
我又道:「我告訴過你,我們和離了。」
魏讓終於有了反應。
他抬起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眼角有未幹的淚痕。
「那不是我。」
「那就是你。」
他還是搖頭:「魏讓不會容忍與桑以寧和離。」
我忽然有點被氣笑了。
我輕輕將他推開,注視著他的眼睛:「你怎麼知道?你什麼都不記得,怎麼知道你不會跟我和離?」
「因為我喜歡你。」
「那是現在的你,」我壓著心底的酸澀,耐心地與他對話,「時間會改變很多事情……比如感情。八年前的你喜歡我,八年後的你卻未必。人就是這樣的。」
魏讓低著頭沉默,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的眼眸像倒映在湖泊中的夕陽,湿潤濃紅,閃爍搖蕩。
「可我就是喜歡你啊,」他很執拗、很委屈地說,「為什麼我們會變成這樣呢?」
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在我眼裡,我與魏讓從未開始,又何來結束?
我的心好像被什麼刺了一下,如窗口破洞,無端掀起狂風。
魏讓繼續說下去。
「我不知道過去八年我做了什麼,但我知道,我一直想和你成為家人,做夢都想。」他壓抑著話語裡的顫抖,「桑以寧,你能不能喜歡我?」
他頓了頓,極盡卑微地攥住我的衣袖邊緣:
「你能不能……不走?」
窗外的雨還在下。
小雨淅瀝,浸潤苔痕。
我的心好像也泛出湿意。
靜影、雲縱……府上的人們扒在門口,隱蔽著聽這邊的動靜。
放任魏讓一直在這裡耗下去也不是辦法。
我在心底默默嘆出一口氣,決定讓步:
「好,我不走。」
魏讓盯著我,眼睫上團著粘連的淚水:「真的?」
「嗯。」
「那,」魏讓得寸進尺,神色卻小心翼翼,「你會喜歡我嗎?」
以眼下的情勢看,我最好先穩住他。
我想了想,回答:「如果你聽話,我就喜歡。」
「如果非常聽話呢?」
我愣了一瞬,沒反應過來:「什麼?」
魏讓定定地望著我:
「如果我非常聽話,你會非常喜歡我嗎?」
16
我看著他沾滿淚痕的臉,忽然起了壞心。
我說:「你哭一晚上,我考慮一下。」
魏讓愣住了,好像分不清我在說真話還是假話。
他眨眨眼,淚珠立即撲朔地從睫毛上砸下來,落在我手背上。
我伸手拂過他眼下。
有一剎那我忽然覺得,魏讓失憶這件事,好像沒有那麼糟糕。
或許我和他能重新開始。
或許,我可以再勇敢一次。
魏讓垂下的長睫沾著迷蒙的水霧。
我扶住他的肩膀,無奈地踮起腳,給他擦眼淚。
「知道了。你別再哭了。」
魏讓的淚落得很急。
眼淚順著我的衣領沒入深處,他怔愣著握住我的兩臂,又似乎怕弄痛我,隻短短一瞬就松開雙手。
「陪著我,」他低下頭,額磕在我的肩上,喃喃重復,「寧寧,別不要我。」
耳根攀上不適的熱意。
我故作平靜地忽視那種感覺,簡短地回應:
「看你表現。」
17
離開的計劃再次被擱置。
在魏讓記憶恢復以前,我大概是走不了了。
我一邊期盼著他早些恢復記憶,一邊又莫名覺得,就像現在這樣下去也不錯。
有種說不清的情緒積在心上,隨著時間的推移愈演愈烈。
天氣漸漸好了起來,王都搖光城乍暖還寒。
那天以後,魏讓整個人就像尾巴一樣黏在我身後。
除了晚上睡覺,幾乎寸步不離。
過了一段時間,府裡人看我的眼神都有點微妙。
我原本不知道為什麼,直到有一次聽見魏讓在跟雲縱炫耀:「寧寧昨天讓我親她的手。」
……我明明是嫌他說話太過分,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不能繼續這樣下去了。
我問大夫,有沒有什麼辦法,能讓魏讓快點恢復記憶。
大夫捋了捋長須:「……也不是沒有辦法。帶少將軍出門轉轉,重新回憶回憶這些年做過的事,興許,他能想起些什麼。」
我怔了怔。
「可是那樣的話,魏讓不會受刺激嗎?」
「重病還需猛藥醫。」大夫道,「對於這樣的病來說,刺激有時也是轉機。將軍現在身體也恢復了不少,是時候面對過去的事了。有夫人您陪著,再好不過了。」
我拿不定主意。
大夫又道:「夫人不必過於憂慮。將軍吉人自有天相,定能逢兇化吉。」
我勉強地笑了笑:
「但願如此吧。」
18
幾日後,我依著醫囑,陪魏讓一道出門。
二月二,龍抬頭,天朗氣清。
剛開春,城中的草地還是一片枯黃,偶有嫩綠的尖芽。
雲縱不放心想跟著我們,魏讓卻冷了臉:「誰敢跟著,我扣他月俸。」
我不由得皺起眉,打了一下他的手背:
「你這樣不對。雲縱是擔心你,你耍什麼威風?」
似乎沒想到我敢說這樣的話,雲縱小小地倒抽了一口冷氣。
魏讓卻立即認錯,態度誠懇:「對不起。」
「跟我說對不起做什麼?」我詫異道,「你該向雲縱道歉。」
魏讓果斷轉身向雲縱走去。
雲縱連連後退:「別、別,少將軍、少夫人,別折煞屬下。」
最後,雲縱還是沒跟來。
我依著先前打聽到的消息,和魏讓去了香溢樓。
香溢樓是一家老字號的酒樓,也是過去魏讓最喜歡去吃飯的地方。
香溢樓的窯雞有自己的獨門秘方,皮香肉嫩,鹹甜適中,還帶著微微的辛辣。
趁熱一口咬下去,滿口都是淋漓的汁水。
我同魏讓走進樓中時,正是晌午。
他顯然對這裡很熟悉,輕車熟路地帶我繞到一個二樓窗邊的位置坐了下來。
小二哥甩著搭布過來,麻利地擦了擦桌子。
「二位用些什麼?」
魏讓駕輕就熟地坐下。
「一隻窯雞,一份油餅,」他抬眼看向我,將語氣放軟了一些,「你呢?」
「一份魚羹。」
小二哥應諾著走了,沒多久,菜一一上了桌。
魏讓攥著一隻雞腿,忽地開始發怔。
「我一直很想帶你來這裡吃飯。」
我拿著筷子的手一頓:「嗯?」
魏讓眼神迷惘。
「你知道的,青狐衛不能以真面目示人,也不能說話。待在聖上身邊,等同於死士,終生見不得光。所以以前,我也隻敢想想。」
「那你……」我欲言又止,「後來怎麼……又去打仗了?」
「應該是情況真的非常緊急吧,」魏讓說,「具體的我不記得了。但我是青狐衛,也是魏家軍。必要的時候,出徵也不奇怪。」
他揚了揚唇角,開始感慨:「真好……一覺醒來,跟西隼的仗打贏了,我也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你身邊。」
提起西隼之戰,我的心猛地顫了顫。
我欲蓋彌彰地伸筷子給他夾餅,避開他的目光。
「吃飯的時候少說話。」
19
盡管如此,魏讓還是說了許多話,仿佛要將這些年沒同我說的話,一股腦地都傾倒給我。
他說,他娘親去世得早,父親忙碌嚴厲,他是同哥哥和妹妹一起打著長大的。
「我哥叫魏忘,我叫魏讓,小妹叫魏雪。父親說這是娘親起的名字,意思是『國難未忘、國土未讓、國恥未雪』。」他露出柔軟又驕傲的神色,「我哥身體不好,但是很聰明,擅長策略,十四歲時就取得了紫燕關大捷。我妹妹擅使刀盾,穩如泰山,騎術亦很出色。」
心下有隱秘的疼痛,我忍著那股泛濫的苦澀,強笑著問:「那你呢?」
「我?」
「嗯,」我說,「你擅長什麼?」
「我啊,」他笑笑,「我是弓箭手。」
魏讓比了個射箭的姿勢,眉宇間有動人的神氣。
「百步穿楊,童叟無欺。」
我沒有說話。
我沒有辦法告訴他,他們早就長眠於地下。
沒有辦法承認,我一直在騙他。
20
用過午食,我同魏讓並肩在城中闲逛。
孩子們笑著在街邊跑來跑去,有一個男孩兒腳下不察,絆倒在魏讓身邊。
魏讓本能地伸手去扶,男孩看見他的臉,卻被嚇得「哇」一聲大哭起來。
是那道戰時落下的疤。
魏讓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我蹲下將男孩扶起來,輕聲安撫了兩下,就放他走了。
回過神,魏讓委屈地望著我:
「我的臉有那麼嚇人麼?」
我擰眉仔細看了看,道:「我覺得還好。」
「可他為什麼那麼害怕?」
「小孩子嘛,不懂事兒,」我回,「等他長大就會明白了。」
魏讓用指尖碰了碰自己的傷疤,怏怏不樂。
「好醜。」
我輕聲嘆息,末了喚:「魏讓。」
「嗯?」
「低頭。」
魏讓聽話地低下了頭。
我抬起頭,捧著他的側頸,在他左眼的傷疤上落下一個吻。
我的唇一觸即離,魏讓卻愣在原地,半晌回不過神。
下一瞬,我被攬住腰拖了回去。
溫熱鹹腥的唇壓上來,帶著令人窒息的狂喜與哀慟。
湖邊春柳掩映,朦朧旖旎。
魏讓愈吻愈深,愈吻愈重,按在我腰心的手像獸爪一般,難以控制地不斷張合,像唯恐露出尖爪的狼。
直到不遠處傳來路人細微的人聲,他才如夢方醒般地松開唇。
卻沒有松手。
他俯下身緊緊地抱住我,聲音聽起來仿佛快要崩斷:
「怎麼辦……寧寧?我要高興瘋了。」
21
當天夜晚,我默許魏讓睡在我身邊。
燈燭靜燃,光暈溫暖,魏讓的吻輕柔又灼熱,帶著怕弄碎什麼一般的謹慎。
「其實,」我遲疑著說,「可以重一點。」
眼前的少年怔了一怔,下一瞬,被面深深陷落。
魏讓比預想中更纏人。
寬大粗礪的手掌撫過我的鼻端與唇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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