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的魏讓似乎不會疲倦,晚上幾乎不睡覺,醒時則一言不發。
無論雲縱問什麼,他都不回答,自顧自沒日沒夜地練箭。
直到有一天,魏讓看見街邊有人對弈。
他駐足發怔。
雲縱試探地問:「少將軍也會下棋?」
魏讓忽然就說話了。
他說了我的名字:
「桑以寧。」
雲縱問:「誰是桑以寧?」
魏讓有問有答:「我喜歡的人。」
頓了頓,他又喃喃地重復了一遍:
「……我非常、非常喜歡的人。」
8
聽完雲縱的話,我手中的茶碗險些砸到地上。
茶水潑在紋路復雜的地毯上,我低下頭,順理成章地遮掩自己臉上的震動。
「……這是少將軍親口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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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我不知道自己該擺出怎樣的表情。
魏讓早就認識我?
可是,我不記得自己八年前有見過魏讓。
作為陛下的棋待詔,我平日的活動十分有限。
幼時因棋藝名揚天下,千裡迢迢地被召來王都搖光,自那以後,我不是在司弈局的住處,就是在陛下的書房。
望過最多的景是宮牆,走過最多的路是長階。
見的人除了陛下,就是陛下身邊那些蒙面的青狐衛。
後來陛下病重,不大下棋,我便闲了下來。
我在搖光舉目無親,也不被允許離開,家鄉則受戰火波及,早已沒了活著的親人。
這樣的我被困在宮中,如同將帥被困在九宮。
如果沒有那一紙婚書,我大約至今都會被困在那裡。
隻因為我是個女子,許多人都說,我是陛下的玩物,棋待詔不過是個虛銜。
他們說,我棋力低劣,憑借旁門左道才成為首席棋待詔。
明明他們沒有與我下過棋。
我其實並不在意這些風言風語,但我很在意自己的棋道受到侮辱。
後來嘉帝去世,新帝登基。
新帝為我和魏讓賜婚,我沒有拒絕的權力。
成婚後,關於我的流言少了許多,我得以安心繼續下棋,也有了行動的自由。
我對魏讓與其說喜歡和討厭,不如說是陌生。
他公務繁忙,很長一段時間裡,他睡軍營,我睡棋室,互不幹擾,名存實亡。
所以,我不了解他。
比如我從不知道,魏讓也會下棋。
他為什麼從不告訴我?
茶水湿了我一手,連著袖口的顏色都被暈深,我將茶碗放至一旁,久久失語。
大約是我的臉色太過難看,雲縱再次出聲喚:「夫人?」
我勉強找回自己的聲音:
「所以,少將軍也會下棋?」
「應當是會的。」雲縱不大確定地開口,「將軍這次受傷,就是因為在路過山崖時掉了一粒棋子。」
「棋子?」
「是,一粒隨身攜帶的棋子。將軍平日將其放在懷裡,時常會拿出來看,軍中的弟兄們也知道。將軍對那棋子寶貝得很,都不讓人碰的。」
雲縱頓了頓,有些惴惴。
「這棋子……怎麼了嗎?」
虎口沾上的茶水還未幹,我不知所措地拿起茶盞,想要掩飾自己的慌亂,卻又濺了一手水漬。
9
我丟過一粒棋子,在十六歲那年。
當時的我有一個習慣,每日在去司弈局的棋室對弈前,會在門口擺一局棋,由過路的人去下。
等我再次路過,再應棋。
有一段時間,我能透過棋路感覺到,一直是同一個人在同我對弈。
不知是時間不趕巧還是有意為之,我與這個人始終未曾照面。
四季輪轉,贏的人始終是我。
這位對手棋風浩蕩,大開大合,帶著意氣恣肆的明亮。
都說棋風如其人,我不禁好奇起對方的真容。
但我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君子之交淡如水,不見面或許對雙方來說都更沒有負擔。
我照例陪陛下對弈,往來於御書房與司弈局之間。
有時下得太晚,陛下會讓身邊的青狐衛送我回去。
青狐衛是隸屬於聖上一人的親衛,終日戴著一扇狐狸面。
據說青狐衛來自五湖四海,幼年時期帶入宮中由陛下親自挑選,自幼接受嚴苛訓練,每一名都是可怕的殺器。
他們是皇家的影子,被禁止說話,更不能展露真顏。
一日冬深,長廊風緊。
青狐衛護送我時,天飄起雪。
我是南境人,很少見雪,忍不住走進雪中。
青狐衛亦步亦趨,不知從哪裡變出一把傘,撐在我的頭頂。
在這樣沉悶的宮牆之中,一場突如其來的雪也成了幸事。
愣神之際,那青狐衛倏然將傘一偏。
白雪簌簌地落了我滿身,我怔怔地看了他半晌,頭一次從一扇狐面上看出了生動的狡黠。
一時興起,我抓起地上的雪,笑著砸了過去。
他受了這一下,似乎終於意識到自己的逾矩,靜靜地向後退了一步,重新將傘偏在我的頭頂。
飛雪飄進傘底,融化在我的手心。
那夜的雪真的好大,在宮牆上積了厚厚一層,雪打在琉璃瓦上的聲音溫柔得像神明的低訴。
第二日晨起,我照例在司弈局門口擺了棋局。
再回來時,發現無人應棋,但棋子少了一顆。
是紅方的「兵」。
最平凡,最弱小,隻能前進不能後退的「兵」。
棋局旁擺著一張碎裂的青狐面,我遠遠聽見戰鼓長鳴。宮人們議論,西隼戰事告急,魏家軍連夜出徵。
自那以後,我擺的棋局再也沒等到回手。
10
如果魏讓就是當年那名青狐衛,許多事情就都說得通了。
我後知後覺地想,或許我早就喜歡過魏讓。
隻是白雲蒼狗,物是人非。年少時微末又模糊的那一點喜歡,在如今看來,早就沒那麼重要。
但我不明白,如若魏讓早就心悅我,為何在成親以後,卻又總對我敬而遠之?
喜歡也好,愛也罷,沒有說,沒有做,便是假的。
成婚以後,我不是沒有試著與魏讓修好。
可魏讓幾乎一直都在拒絕我。
即便是大婚當夜,他也隻是靜靜地立在榻前,一語不發。
彼時,火紅的喜帕遮住了我的大半視野,透過搖晃的流蘇,我望見他攥緊又松開的拳。
等了好久,才等到他挑開蓋頭。
滿堂喜慶,我的眼前豁然開朗。
魏讓一身喜服,姿容勝月,豐神俊朗。
與他對視的剎那,我在他眼中清楚地看見了歡喜。
他如夢遊一般靠近我,怔愣著伸出手,觸碰我的發釵。
我喚了一聲「夫君」。
魏讓的動作卻就此生生停住。
他退開幾步,將臉別到一旁,像受了什麼傷害,眼波中含著一絲隱痛。
隨後,魏讓丟下一句「早些休息」,就匆匆離去。
紅燭空燃,我坐在原地茫然無緒,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
我以為他是不喜歡我,幾番試探後死了心,安心下自己的棋。
我並不憑借他的愛活下去,然而真心受挫,要說不難過,那也是假話。
太晚了。
不管魏讓有什麼緣由,對現在的我和他來說,都太晚了。
11
之後一段時間,我一邊照顧魏讓,一邊找尋合適的時機離開。
魏讓到底是習武的人,身子骨展拓,沒多久就能正常下地活動。
大夫說,他表面上的病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然而,他的記憶依舊沒恢復。
魏讓總是問一些很難回答的問題。
例如他的父親、哥哥、妹妹去了哪裡,為什麼不在魏府。
又例如,為何我與他不睡同一個房間。
再例如,我為什麼喚他「少將軍」,不喚「夫君」。
為了避免刺激他的病情,闔府上下都瞞著他,找了各種理由糊弄過去。
不過既然魏讓的身體已經恢復,恢復記憶應該也隻是時間問題。
我是時候離開魏府了。
作為已經同他和離的前妻,我這時候走,已經算得上仁至義盡。
於是我告訴靜影,第二日一早,我們就啟程離開。
靜影聽了卻有些猶豫:「姑娘走這事……真的不告訴少將軍嗎?」
我輕輕搖頭:「以他目前的狀況,告訴了他反生事端。我們悄悄走,明日出門,務必低聲。」
我看了一眼晴空萬裡的天。
「但願明早不要下雨。」
12
天不遂人願。
第二日早晨,雷雨大作。
我與靜影在雨裡費力地將行李搬上馬車,眼看天快大亮,我忍不住小聲催促一旁的小廝。
「快些,少將軍要醒了。」
大雨淋漓中,身邊的人加快了搬運的速度。
搬到一半時,我扶著紅木棋盤的手一滑,棋盒滾落下來,眼看要砸在我頭頂。
一隻手適時出現,將其穩穩接住。
寬闊的陰影籠罩住了我。
我抬起頭,頓時背脊寒意倒生。
魏讓怎麼會在這兒?
一道雪白的電光在他身後一閃而逝,緊隨而來的是轟鳴的雷聲。
魏讓面無表情地撐著傘,攥住傘柄的指節用力得蒼白,眼眸沉黑。
沒等我說話,他一點一點,緩慢地抬起唇角:
「東西這麼重,怎麼不讓為夫幫你?」
13
行李被全部搬回了正堂。
家丁們在一旁大眼瞪小眼,大氣不敢出。
我換好衣服回到正堂時,隻見魏讓抱著劍,盤腿坐在堆疊的行李旁。
泛紅的眼角戾氣橫流,和看守庫房的犬如出一轍。
不說話,隻掉淚。
今日的雨太大,盡管魏讓剛剛打了傘,身上的衣物還是淋湿了不少。
雲縱擔憂他的身體狀況,拎著毯子站在一旁進退兩難,礙於魏讓沉鬱的威壓遲遲不敢上前,頻頻求助地看向我。
我頭疼。
靜影張口想說些什麼,被我用眼神攔下來。
我接過毛毯,走到魏讓身邊。
「……把這個披上,然後去把衣服換了。」
魏讓坐著沒動。
他的神色異常平靜,連眉都沒皺分毫,然而,眼淚像是泉水一樣平緩恆定地向下垂落。
計劃被打亂,我的心情稱不上好,說話的語氣也硬了幾分:
「……少將軍,你在聽我說話嗎?」
魏讓的眼睫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他抬起頭,眼底有莫名的較真:「魏讓。」
「什麼?」
「喊我魏讓。」
「……」
我完全不明白他在犟什麼。
我深吸一口氣,盡可能平復下自己的心緒,緩聲道:「你這樣會著涼的,先回房間吧。」
魏讓眼珠不錯地望著我:
「為什麼要走?」
靜影見勢不好,想替我蒙混:「少將軍!夫人……夫人是要出遊……」
「什麼出遊要在雨天一大早啟程?」
「那是……」
靜影說不下去,我嘆了口氣,輕聲讓其他人退下。
「還是我來說吧。」
魏讓靜靜地等著我出聲,眼神像風中的喪幡一般搖動。
我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告訴他:
「因為我們已經和離了。」
14
蒼穹的雷雲久久未散。
看起來,這場雨還要下很久。
嘈雜的落雨聲裡,我花了很長一段時間,去向魏讓解釋我們的曾經。
我單方面卑微、狼狽的曾經。
從獨守空房的洞房花燭夜,到僅僅一次、轉眼揭過的肌膚之親,再到我一次又一次嘗試與他溝通,卻被回避。
有一次,我深夜看他書房燈亮,想給他送些糕點,卻撞見他在換衣服。
他聲音氣得發抖,直接吹滅了燈,厲聲說:「出去。」
還有一次,我親手做了紅豆湯,端到他面前時,他卻厭惡到面色蒼白,不住地幹嘔。
我是個人。
我也有心。
談起這些事的時候,我很想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和冷靜,顯得我不在意,但直到看見魏讓怔愣的神色,我才意識到自己也流了眼淚。
原來我不是不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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