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中,似乎有滾燙的雨水砸在我的脊背。
好渴。
呼吸交錯間,魏讓攥著我的手扣去頭頂。
我迷迷糊糊地想,他真的失憶了嗎?
怎麼這方面的事,他好像記得很清楚?
過去我與魏讓的唯一一夜,是他在宮宴上喝多了酒,跌跌撞撞地跑回府來找我。
我將他扶進臥房時,他忽然俯下身將我抱住。
「要……」
我問:「想要什麼?」
「你。」
他身子很重,力氣也大,我被撞得一個趔趄,聽到他小聲說:「喜歡……」
我一愣,懷疑自己聽錯了,問:「什麼?」
他伏在我耳邊,黏黏糊糊地重復:「寧寧,喜歡你。」
直到現在,我都覺得自己是聽錯了。
彼時,魏讓的唇擦過我的耳垂,一路綿延。
所過之處,湿潤滾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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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現在一樣。
直至天將破曉,雄雞啼鳴,他的吻仍然沒有停止,仿佛永無盡時。
22
我做了很長、很混亂的一個夢。
夢裡是不同的魏讓。
有時他戴著青狐衛面具,靜靜地倚在宮牆邊,看我下棋。
有時,他伏在戰場上,滿臉是血,掙扎著睜開一隻眼睛。
還有時,他跪在大雨裡,無論我怎麼呼喚,都沒有起身。
他似乎無處不在。
搖晃的虛影重疊在一起,晨光刺上眼睑,我醒了過來。
魏讓已經醒了。
他側身倚在我身邊,目不轉睛地望著我。
見我醒來,他伸出手,很用力地抱住我。
我在他懷中困難地睜眼。
魏讓的聲音響在頭頂:「……小廚房燉了粥,要不要起來喝點?」
「有紅豆湯嗎?」我問,「想吃甜的。」
他失笑:「好。」
23
我整理好自己用晨食時,小廚房的紅豆湯也端了上來。
雲縱站在一旁,有些詫異:
「……少將軍不是最討厭紅豆湯嗎?」
這時,魏讓恰好撩簾走出來。
看到桌上的紅豆湯,他的面色陡然慘白。
注意到他的異常,我停下動作,問:「怎麼了?」
魏讓沒能說話。
他俯跪在地上,手掌死死地攥著雕花木凳的邊緣,用力得青筋暴起。
下一瞬,他暈了過去。
24
魏讓醒來的第一句話是:「爹、哥哥、小妹……他們究竟在哪裡?」
房裡的人跪了一地,鴉雀無聲。
雲縱的眼睛紅起來,不敢與魏讓對視。
我坐在榻邊,輕聲說:「等你好些再說。」
「到底要等到什麼時候?」魏讓提高了音量,眼中是滿盈的彷徨與恐懼,「他們到底在哪裡……求求你,寧寧……我求求你……帶我去找他們。」
他握著我的手,泣不成聲。
「我什麼都想不起來……我是個廢人……求求你,告訴我。」
我回握住他的指尖,沉默了很久,最終應了一個「好」。
其他人齊齊地望向我。
我重復:「好,我帶你去。」
25
魏家的墓葬在城外。
自魏府駕馬趕過去,最快也要兩個時辰。
我託雲縱備了馬,在日落時分與魏讓一起出發。
夕陽自山巒間沉落,映在魏讓荒涼的眼睛裡。
直至抵達墓葬的山邊,魏讓始終一言不發。
馬車緩緩停下,我吹亮火折子,點燃手中的燈籠。
山中的夜很靜,偶有不知名的蟲鳥之聲,我抓緊魏讓的手,帶著他沿著山道一路往上。
西隼之戰後,陛下下令在城郊建立「將軍冢」。
將軍、兵士,無數喪命的人們,都被葬在這裡。
其中有一些,甚至連屍首都沒有歸來,隻被埋葬了衣冠。
已經走到了這裡,魏讓卻忽然停住了。
他似乎感覺到什麼,腳仿佛生了根一般動彈不得。
我收了收指尖,耐心地等著他。
半晌,魏讓終於向山道邁出一步。
腳下的落葉鋪了厚厚一層,踩上去有沙沙的響聲。
魏讓越走越快,越走越急,最後,他松開我的手,大步奔跑起來。
冢前不知誰添了長明燈,香燭無聲地燃著,雪白的紙錢凌亂飄飛。
大風起,林木蕭蕭。
魏讓在墳前跪下。
他沒有哭,隻是像一隻蛹一樣蜷曲下去。
他的額重重地叩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爹、哥哥、小妹……我回來了。」
26
我陪魏讓在墓前坐了一夜。
紙錢燃燒留下的餘燼散在風裡,辛得嗆鼻。
直至東方有了魚肚白,魏讓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轉身向山下走。
我想去握他的手,卻被躲開。
我的手僵在了半空。
魏讓頓了頓,似乎才反應過來,又伸手握住我的指尖。
「對不起。」他說。
我覺得魏讓身上有些東西不一樣了,但我說不上來。
沿途的樹葉落在他肩頭,像覆蓋墓碑一樣覆蓋他。
古樹一般的蒼老感縈繞在他身周,他踩著厚厚的、由樹葉疊出的山路,一步一步走下高山。
雲縱等在山腳,眼下青黑,看來也是一夜未眠。
見我們回來,他拉開車簾。
「少將軍、少夫人。」
魏讓什麼都沒說,伸手在他肩頭按了一按。
回去的路上,魏讓一直看著窗外。
我猶豫著說:「魏讓,如果你很難過……可以哭出來。」
他卻笑了一聲:
「我沒有哭的資格,寧寧。」
27
搖光城又開始下雨了。
春雷陣陣,細雨連綿。
搖光的春總要經歷這樣一段時間。
吵鬧、喧嚷、泥濘。
但隻要挨過這段時間,真正的春日就會到來。
雨水順著屋檐斷斷續續地落下去。
魏讓又開始沒日沒夜地練箭。
許多次,我靜靜地站在庭院邊看著他。
他的箭一次次偏移靶心。
雲縱跟在我身邊嘆息:「……那時候也是這樣。少將軍的手似乎在戰場上受過傷,沒有辦法像以前一樣。盡管陛下寬仁,允將軍在家休養,可到底是回不到從前了。」
我隱約猜到了一些什麼,但不敢確定。
我走過去,伸手按下他的弓。
「魏讓,」我喚,「戰爭結束了。」
魏讓握著弓的手無法抑制地顫抖。
我看著他的眼睛:「戰爭已經結束很久了。」
那把弓驟然砸在地上。
魏讓攥緊拳,骨節用力得泛白。
我靜靜地擁抱著他。
「你都想起來了,是嗎?」
28
深夜,魏讓在黑暗中走進房間。
我合著眼,感覺他從身後輕輕擁住我。
他將頭抵在我背上,輕聲問:「寧寧,你會不會更喜歡不恢復記憶的我?」
「沒什麼不同。」
我轉過身,指尖穿過他的指縫,和他十指交扣。
「過去的你,現在的你,都是你。」
八年前的魏讓,曾經鮮衣怒馬,叱咤風雲。
八年後的魏讓,背負著家國情仇,死裡逃生,有太多放不下的痛苦與回憶,仿佛蒼蒼暮年,垂垂老矣。
他一直困於西隼的那場戰役。
他困得太久了。
他不敢讓他人看見自己的身體,因為那太猙獰;不敢看見紅豆湯,因為那會讓他想起戰友無法遏制的鮮血。
室內一片漆黑,魏讓壓抑著低語:
「對不起,寧寧。我從來不想冷落你,不想逃避你,可是,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你。」
「父親死了,兄長和小妹也死了。那樣多的人都死在西隼,再也沒有回來。」
「可我回來了。」
「清醒過來之後,我一直在問自己,我真的可以活下來嗎,我真的能夠忘記那些,就這樣心安理得地和你生活下去嗎!我憑什麼……」
「我憑什麼活著……為什麼……活著的是我?」
寂靜的暗夜裡,我看不見魏讓的神情。
滾燙的淚水濡湿我的衣襟,伴著魏讓的聲音,緩慢地、無聲地沁入我的心房。
「原本和你成親的不是我。是我聽說以後,倚著戰功去求陛下,求他將你嫁給我。因為我聽見他們中傷你,我想,至少在我身邊,你可以活得自由一些。」
「我知道你甚至不記得我……你有自己的抱負、自己的未來。我與你成親,不是為了讓你被關住,而是為了讓你不被關住。我想好了……我不會拖累你, 我很快就會去死。等我死後, 你盡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我原本是這麼想的。可是……我好像太喜歡你了。」
指尖嵌入被面, 我極力平靜地反問:「後來呢?」
「我開始想要活下去。有好多瞬間, 我都想就這樣下去, 甚至有一瞬間想放下仇恨, 就這樣和你生活在一起……哪怕隻是看著你。」
「可你一直推開我。」
「我怕你看不起我。」
我呼吸微滯:「……我怎麼會看不起你?」
「因為我太髒了,」他說, 「我太卑劣、太自私了。我知道我傷害了你。我想要留下你, 又不敢留下你。對不起。」
接著, 魏讓提起魏老將軍:
「父親一直告訴我,魏家人的命不屬於我們自己。我們的命屬於華陽,屬於百姓, 屬於陛下, 獨獨不屬於我們自己。我們不能倒下,不能哭泣,因為我們身後有無數手無寸鐵的平民。而現在我甚至不知道, 我的命該屬於誰。」
我明白魏讓的痛苦與無力。
下棋是利益計算,要權衡利弊。
棋手要學的第一課, 就是用小的損失, 換對方大的損失。
可打仗不是。
人不是棋子。
他目睹了太多的死亡,經歷了太多的殘忍。
多年前那場戰役,我們看起來贏了,實則失去太多太多。
我點燃了床邊的蠟燭, 就著黯淡的燭光, 一點一點察看他滿身的傷。
刀劈、火烙、槍刺、鞭打。
密密麻麻,橫縱猙獰。
魏讓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
他說:「很惡心,是不是?」
我鼻子一酸, 勉強忍住心底如刀割一般的疼痛。
我抱住他,反復地、一次又一次地告訴他:
我怎麼都想不通,魏讓如何會變成現在這樣。
「(「」「戰爭結束了, 魏讓。」
「如果你的命一定要屬於誰, 那就屬於我。從今天開始, 不要去死,也不準去死。」
29
春天終於來臨了。
萬千將士沒有迎來的春天, 西隼不再滋擾華陽的春天。
風有了燥熱的暖意,日光變得燦爛且直接。
魏讓說:「寧寧,我知道你不欠我。你如果要走, 我不會再攔。」
我沒說話。
不久後的早晨,我招呼著小廝,將行李搬上馬車。
魏讓追出來, 彷徨失語。
我背對著他,有條不紊地清點東西。
半晌, 魏讓終於出聲喚:「寧寧。」
我淡聲道:「你慣用的弓箭與衣物, 我替你放到車上了。」
魏讓怔愣著,還沒有反應過來。
風清日麗, 我遺憾地嘆了口氣:
「南境的桃花是趕不上了……鳳凰花或許還能趕一趕。你還愣著做什麼?快搬東西。」
「你的意思是……我和你……一起?」
「不然呢?」
我看向魏讓恍惚的雙眼。
「魏讓, 我們浪費太多時間了, 不該再繼續浪費下去。戰爭結束了,但你的一生還沒有結束。你還要陪在我身邊,替你的父親、哥哥、妹妹去看他們想看的未來。」
大風吹過楊柳, 日光熾烈明媚,我朝他伸出手。
「走吧,夫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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