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的嘶嘯聲很強烈,但不知為何,它們似乎拿我並沒有辦法。
換作以前,我怕是腿都要嚇軟不敢動彈了。
自從我身子突然間病弱了之後,我的膽子大了許多。
我憑著直覺朝一個方向走去,一路細涓水流,將將沒過腳踝。
周身偌大,無數細流,都流向一個地方。
腳下本是刺骨寒冷,走過碎貝,步上圓石,水中溫度也舒適了許多。
溫溫涼涼,像今日殿中飄落在我腳上的那片雪花。
我睜開眼。
細流匯聚之地,一口蒼藍水池猶如仙境。
水面上幽光環護,漂泊著許多白色樹葉,有些已經殘破,但大多都被保存得很好。
我俯身拾起一片,這片葉脈比葉面白出許多,熒熒光芒,像是破損後修復的。
正查看間,手中葉身輕顫化為一抹幽幽藍光散入指尖。
周身水流靜止,腦中展現一幅熟悉又陌生的畫面。
畫面裡的女子與我容貌一樣,行為舉止卻與我截然不同。
她一身異族鮮麗長裙,像沙漠裡盛開的花朵般堅韌活力。
少女叉著腰,眉眼下拉,眼神憤憤不滿,顯然在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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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說什麼,我後半晌才聽見她的聲音。
那聲音仿佛一支穿破時空的箭矢,直直刺中了我的心口。
……
「就你也能擔得起雪棣川未來川司?我呸!」
尤離將美人遞上前的酒水一飲而盡,懷中香豔左擁右抱,笑容放蕩不羈:
「看來卿雲娘子對我很不滿意啊。
「可是聽說,你父親有意讓你我結姻親呢。」
5
雪棣川近日來了位貴客,據說是西漠的小少主。
那小少主名喚卿雲,與川中少主尤離有些淵源。
卿雲五歲時隨父親來向雪棣川上位川司賀壽,川中人一貫瞧不起西漠蠻荒,兩父女一路來沒少受到怠慢。
尤離便是其中最頭鐵的一個,他是幼子,家中又有長兄,重任落不到他肩上,家人疼愛寵護,便養成了個無禮傲慢的性子。
他見到卿雲的第一句話便是:「哪裡來的醜丫頭,像拔了毛的黑鴨子。」
說完咯咯笑了起來,絲毫不顧及女孩的顏面。
卿雲受了怠慢本就窩火,一肚子氣正愁沒處發泄,而眼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竟挑釁到她面前了。
卿雲自小舞刀弄劍,尤離自不是她對手。
那天川中身份尊貴的小少主尤離的哭喊聲響徹了半個城,也傳出個西漠子女剽悍無窮的名號,日後的招待也因此有了提升。
父親拉著卿雲對尤離道歉,女孩別過頭,忍著淚,大有誓死不從的意味。
尤離揚著紅腫的臉,要面子得緊:「我才不用她道歉。」
幼時匆匆一見闊別十年,這次來,卻是長住。
西漠戰事吃緊,父親為護卿雲周全,便將她託付給了雪棣川川司。
卿雲年已十五,眉眼張開了,濃發如瀑,出落的愈發漂亮,隻是常年在漠地,膚若麥色。
川中人膚色盡是雪白,人群中,一眼便能望見那位異族少女。
尤離亦是,一雙鳳眼勾人心魄,俊俏無雙,年歲增長,越發風流成性。
卿雲逛於鬧市,倘若何處傳來驚呼吵鬧,不肖想便知是尤離正與暖香閣美人花天酒地。
西漠不比雪棣川平和繁華,卿雲雖是身份尊貴的少主,卻自幼就知曉何為責任。
對於身為少主而遊手好闲的尤離,她自是瞧不上的。
明知卿雲不喜歡自己,尤離偏喜歡逗她,將她惹生氣,像挑逗一隻炸毛的小貓。
那欠揍的模樣與小時候如出一轍。
卿雲起初很惱,後來學會無視,尤離挫敗了幾日後,竟更起勁了。
終於有一次,卿雲忍無可忍,提溜起將他一手甩入荷塘中。
尤離不會凫水,在水中胡亂撲騰卻越沉越深。
他慌亂喊著救命,每說出一字都要嗆入許多水。
卿雲站在廊下冷眼看著,轉身離開,沒有絲毫猶豫。
尤離看著少女逐漸遠去的背影,救命也顧不得喊了,隻叫著卿雲的名字。
卿雲的背影剛消失在視線中,一眾侍衛侍女便跑上前將他救了上來。
直到侍衛將他扶穩,他才發覺荷塘中的水不過胸口。
尤離因這和卿雲生了幾日的氣。
且不說塘中深淺,她就那麼走了,全然不顧自己的性命嗎?
她可知道那日自己嗆了多少水進去?
總之就是生氣了。
那日兄長尋他,是卿雲代來的。
本想著,倘若卿雲服個軟,自己就原諒她。
誰知她竟全然忘了那日的事,看著她對自己那副冷漠淡然的樣子,尤離沒由來更氣了。
當他說出雪棣川要事與他無關這句話時,卿雲果然生氣了。
卿雲罵他擔不起雪棣川未來的川司,尤離卻回她他們會成親。
本是道聽途說的消息,被尤離這般鄭重其事地說出來,假的也有幾分像真的了。
卿雲一聽,氣極了,兩步上前把他從軟香美人懷中提了出來。
見到卿雲冷了許久的眸子又有了波動,尤離心中的氣莫名消了。
他從卿雲手中掙脫出來,整了整發皺的衣領,然後若無其事地拍拍她肩說:「回家。」
卿雲從來都覺得尤離是一個不可理喻的人,但收到父親戰死的信時,第一個來關心自己的人卻是他。
素來話多聒噪、聲稱對任何女人都遊刃有餘的尤離,看著鮮少流淚的卿雲手足無措。
卿雲抱著膝,淚水流淌,脆弱又無助。
她問尤離:「你不是神祇後人嗎?你能救活我阿翁嗎?」
她哭得那麼傷心,而自己無能為力。
尤氏一族確實有些消除病惡的能力,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到了他這一代,幾乎已經沒有了。
雪棣川中的每一場雪都是滌除疾病痛惡的儀陣,也是尤氏後人動用神力的唯一方式。
往年雪棣川每年數場雪,而如今已有三年未下雪了,不止自己,連兄長的神力也在慢慢消逝。
尤離說不出口,隻是抬手為她擦去眼淚。
淚水越擦越多,仿佛永遠也止不住。
那之後,卿雲沉著內斂了許多,宛如火蝶蛻變,一夜長大。
尤離覺得,她並不快樂。
卿雲雖從未對他笑過,但尤離知道,她是極愛笑的。
而如今,已經許久未在她臉上見過笑容了。
她愈發穩重成熟,已有將來成為漠主的威風之形。
本該為她高興,尤離卻悶得慌煩得慌,自己好像離卿雲越來越遠了。
尤離不再去煩她,整日在暖香閣宿醉。
雪棣川初春,久違一場大雪。
尤離步履匆匆、踉踉跄跄奔向城頭。
城牆下風雪如晦,西漠紅帳金頂馬車影影綽綽,馬車身輕曳,愈來愈遠,直至化為一點紅砂,消失不見。
卿雲走得匆忙,他們甚至沒來得及告別。
大雪模糊了視線……
6
「一別如雨,再見無期……」
我輕聲念出葉上浮現出的小字,心中有些觸動。
這是尤離的記憶嗎?
雪棣川、西漠……
腳下溫涼水流仿佛流入心海,劃開陣陣漣漪。
像初次在神龛前看見尤離名字般,總覺得有些熟悉。
正不解間,一雙腐肉模糊的骨手突然抓住我的腳踝,力量之大,轉眼一瞬我便淹沒在了水中。
眼前清明不復,渾濁黏稠的黑水湧入鼻腔。
濁水灼膚刺骨,如軟肉蠕動,仿佛活物要將我吞噬。
我雙手劃動拼命掙扎,想要浮出水面。
腳踝處猛然一陣刺穿的痛楚,我甚至聽見了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
疼痛淹沒了一切,我下意識喊出尤離的名字。
骨手還在將我往下拽,有蠕蟲從傷口處鑽入皮肉,一路蠶食跗骨向上。
痛到昏厥的最後一刻,一隻冰涼的手將我拉住,破水而出。
「別睡。」
尤離清冷的聲音響在耳旁,喚醒了我一絲清醒。
我緊緊抓住他的衣,唯恐一松手便會再落入萬劫不復。
一陣殺意凌遲的風掠過,痛苦的嘶喊聲響徹天際,須臾片刻便陷入死寂。
他將我抱起,溫涼的冷意縈繞著周身,痛楚舒緩了許多。
一瞬我便被安放上了床榻,眼前積血,我看不清他的模樣,隻見他離我越來越近。
下一刻,一個冰涼柔軟的事物便貼上我的唇。
柔和冰冷的氣息緩緩渡入我的口中,腳上傷口隨之光速愈合,眼前也重現清明。
溫涼觸感分離,他緩緩起身,眼中的一抹慌亂還未散去。
他滿懷歉意開口:「讓你受傷了。」
今日是我不聽勸阻擅自出殿門,我自然不會怪旁人,但這裡有東西能變幻為他的模樣蠱惑我,日後也不知還有什麼危機。
我嫁來這裡是為了活命,這裡再危險我也是要護住自己的性命的。
於是我說出了自己的顧慮。
尤離聽後眼中的歉意與自責愈深,他沉默良久,抬手現出一條白紗。
「鬼界至陰,你是陽眼,陰陽相斥不能見物。這條眼紗能助你視物,鬼界之物善變幻蠱惑,它也能識破幻覺。」
他停頓了一下,有些猶豫,「隻是……」
我好奇地湊近了觀察那眼紗,「隻是什麼?」
「人死為魄,了卻塵世赴輪回,有怨難解便成惡魂,牽掛凡塵萬念俱灰才為鬼,為鬼者大多肉軀殘破,冰紗識去幻術,也將他們拼補軀體的痕跡掩去,有些腥腐,我擔心會嚇到你。」
「那為何我能看見你與那些鬼侍?可是因為你們的修為道行高?」
尤離彎唇一笑,脫口而出:「你還是如此聰明。」
如此自然,仿佛我與他不是昨日才相識,而是認識數年親密無間的好友。
我突然想起白葉記憶中那個與我樣貌名字都一樣的女子。
以及,最後那句「再見無期」。
我忽然很想知道尤離的生前。
他為何會萬念俱灰,又牽掛什麼,不願輪回成為鬼界之主,這期間他都經歷了什麼?
尤離傾身為我戴上眼紗,閉眼一瞬便消失在了眼前。
「感知到危險時,它會現出為你辨識幻象。」
我點點頭,恍然發覺殿中紅燭似乎更亮了。
見我有訝色,尤離解釋鬼界的夜更黑些,會將燭火襯得更亮。
晚間沒有送膳食的鬼侍,我不覺得餓也無關注,倒是尤離主動說出了緣由。
「今日我為你渡了氣,不必再用飯食護住你的氣息。人鬼不同,我知曉你吃不慣,這幾日,委屈你了。」
他總說委屈我,我不解,世人常說夫妻一體同甘共苦。
我不是他娶的妻嗎?為何他總是一副客客氣氣的模樣。
我握住他的手,鄭重其事道:「你我是夫妻,你不必與我生分,我會盡快適應這裡,做一個好妻子的。」
聽見「夫妻」二字,他顯然怔了一瞬,過了半晌才道了聲「好」。
眼尾微揚,隱隱露出些笑意。
我伸出手指提起他的嘴角,道:「想笑就笑出來呀,總看你心事重重的。」
我突然間的觸碰,他下意識往後退了半寸。
他別過面龐,暈紅悄悄爬上了耳垂。
倒是個性子純情的人。
日後相處,想必我會喜歡上他的。
如此看來,這樁婚事並非之前我想得那麼糟糕。
7
我與尤離說了池中白葉的事,隔日他便帶我去了那處。
我蹲在岸邊,看他半身沒入水中,熟練地修復梳理那些葉片。
他指尖輕動,寒氣縈繞,應當是有話本中寫的靈力幻術什麼的,可惜我看不見。
尤離與我說,他將記憶儲存於白葉中,是害怕自己忘記。
鬼界中許多人記憶消散,忘記自己在凡間的牽掛與堅守,也尋不到輪回的路,隻此渾渾噩噩徹底成為孤魂野鬼。
「那你為何不去輪回?」我坐於石岸邊,向下看他。
他從水中抬頭,望著我沉默了好一會,道:「我罪孽深重。」
尤離緩緩垂下目光,伸手拾起一片白葉,繼續道:「不配再為人。」
往日他眼中便時有憂鬱痛苦,此刻那股情緒仿佛從他身體裡流了出來,化為烏雲細雨將他團團困住。
見他如此,我便知曉。
尤離有心結,年歲時光都化解不開的心結。
我問:「我可以看看你的記憶嗎?」
他看著我輕輕搖頭,「讓你徒增困擾罷了。」
困擾什麼?困擾他記憶中女子與我一樣嗎?
終於知道與他說起這件事時,我為何隱瞞了窺看他的記憶,原來我早便猜到他不願讓我看。
他為何不願讓我知曉,這才是我的困擾。
三日過,他將我送到了那座神邸中。
他一身幽紋玄衣,墨發高束,出了鬼界,周身的冷意也淡了許多。
我扭頭看他,擰緊眉關。
「我突然覺得……」
他低眼看我,「覺得什麼?」
「覺得你有點像給我算命的那個先生。」
不知是不是神邸中霧大太冷了,他輕咳了一聲。
「回家去吧。」
我站在原地看他,「你不同我一起回去嗎?」
「與鬼物相處太久會折壽。況且,他們看不見我。」
我想了想,他說得也對,於是同他道別:「那我們回見。」
他輕點下頭,「好。」
他在神邸殿門前站了許久,大霧蒙蒙,我都看不清他了,還能感覺到身後的視線。
青川城中的人見我回來,退避三舍跟見鬼似的。
迎我入門的丫鬟也有些怕我,隻有阿娘見我紅了眼鼻將我摟進懷裡。
「你爹第二日派人尋遍了那座山,你就像消失了一般不見蹤跡,娘還以為……」
娘抹著眼角的淚止住了話頭,她將我手緊緊握住,嘴中不斷念叨著:「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我在家中一連待了好幾日,回去時才發現,我尋不到魂引階了。
開始以為尤離會來接我,直到夏至過,楓葉染成紅色,天也漸涼,他再也沒出現過。
我猛然意識到,成婚那晚他說的三日之期送我回家,從開始就不是我認為的民俗。
又難怪,他娶了我卻說「人鬼殊途」。
我猶睡夢中驚醒,他從未想過我做他妻!
那他……
他隻是為了救我。
想明白這一點後,我失魂落魄了幾日。
他為何不告訴我,早知那日最後一面,我應當好好與他告別的。
我在家中待著無趣,不時隨著爹爹經商遊走。
家業繁榮,畫家的商鋪遍布大江南北,我們在京城中買了座大宅子落戶。
青川城中的宅子我時常派人打理,好歹留個念想。
娘見我年歲不小了,想為我在京中說門好親事。
但我結過陰婚這件事總會不經意間在大街小巷中流傳,沒有人願意提親,娘找了許久最終也作罷了。
娘拍著我的肩,一副旁人都有眼無珠的模樣,「不嫁就不嫁,卿兒跟著娘一輩子。」
也不知她是安慰自己還是安慰我。
後來我去過幾次青川城,還是沒能找到魂引階。
倒不是想回去,隻是想再見尤離一面。
再見一面,與他好好道別。
我半生順風順水,隻有這一件憾事。
時光歲月能抹去撫淡許多記憶,很多年後,我已經很少想起尤離了。
一日早晨,侍女在銅鏡前為我梳妝。
一隻雪梅簪子太過鋒利,劃破了我指尖。
血滴殷紅落在地上,化為片白葉。
字體大小
主題顔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