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葉未經養護殘破不堪,我拾起它,半晌才想起這是何物。
是尤離的記憶。
它不像多年前那般化為幽光,隻是一片枯萎的樹葉。
我將它小心收起,放在了枕下。
從那日起,我每夜都能夢到尤離。
夢境支離破碎,有時候隻有一句話。
商行出了些狀況,我日夜不息忙了幾日,晚間連飯都沒吃便睡下了。
剛一闔眼,便聽見了尤離的聲音。
黑暗的夢境,看不清的畫面,隻有尤離一句句重復的話無比清晰。
他好像被束縛住,陷在無盡的痛苦中。
我從夢中醒來,失神坐了許久,在黑暗中點上燭火。
關於他的夢,我總是記不住。
今夜的夢讓我覺得無比壓抑,我努力回想,他究竟在說什麼?
我越想想起,記憶就越模糊。
我甚至開始懷疑,今夜我真的夢到他了嗎?
酷暑的夜中憑空而起一陣涼風,吹過我的發梢將燭火搖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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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眸,月下的窗棂飄出一片明亮的雪花。
我起身走到窗邊,抬手接過那片雪花。
雪花落在掌心冰涼,好一會才開始消融。
奇怪,六月的天怎會出現雪花。
我重新躺回榻上,習慣性摸向枕下。
然而枕下空空,白葉不見了。
8
一年後,我死了,來接我的是尤離。
房屋在烈火下坍塌,火光攜著濃煙刺破黑夜。
爹娘奔向我的住處,哭得撕心裂肺。
我飄在空中,看著那扇我無論如何也打不開的窗化為灰燼。
它將我困住,把我的軀骨也化為灰燼。
尤離靜靜站在我身旁。
「對不起。」
我將眸光落在他身上,沉默了許久。
「為何要與我說對不起?」
他的眼神帶著一種無言的悲傷,宛如初冬的雪花,靜謐而悽美。
「我以為,這樣就可以救你。」
「你早便知道我這一生的命數?」
他沒有回答,隻是無言點頭。
他沉默地看向了那座房子,火光在他眼中搖曳。
「我見過你是平定四海的女將軍,是創造河清海晏的宰相,也是農家快樂的小女兒,見過你從一無所有的乞兒成為富甲一方的商人。
「不管你成為什麼,你都像蕪草一樣堅韌,拼盡一切追求自己所願,每一世的你活得都是那般酣然。
「當我知道這世的你會被困於宅院,受盡苦楚凌辱鬱鬱而終,我便覺得難過。」
我飄近他,對上他的眼眸,「所以你才會娶我,又放我自由?」
他沒有回答我,但我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大病,算命先生,讓人不敢上門提親的流言,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手筆。
大火中那扇我拼盡全力也打不開的窗,是我這一生該有的結局。
我看著哭到暈厥的母親,和不顧一切也要衝進火場中救我的父親。
一滴眼淚從眼角滑過。
這一世,我依舊幸福。
「謝謝你。」我說。
謝謝你,尤離。
我與他回了鬼界,以我從未想過是以這種方式。
鬼界原來如此熱鬧,商販吆喝,紅燭冥紙,煙花小巷,賭場哄鬧,鬼魂擁擠。
我整日無所事事,飄蕩在他身邊。
我也能看見他使的是什麼法術了,是蒼茫的雪花。
雪花化為長劍,刺穿了一縷意圖將我吞噬的惡魂。
尤離看一眼飄在他身後狐假虎威的我,渡了些功力將我變為人形,一開口便是驅逐令:
「你該去找輪回路了。」
我眨眨眼,無辜地看著他:「可是我還有凡塵事未了卻,你能幫我嗎?」
「我如何幫你?」
「告訴我你的生前便能幫我。」
他語氣有些無奈,「前幾日,我在蒼藍池中發現了你的氣息。」
我承認得很快:「是呀是呀,我看不了,沒有辦法才來求你的。」
他不再回話,轉身走入鬧市中。
我緊跟在他身後,鬼流有些擁擠,一不作二不休便拉著了他的手掌。
他怔了一瞬,卻沒有松開。
我問他:「你是不是喜歡很久之前的我?」
他將手握緊了幾分,沒有回答,也沒有回頭。
穿過鬧市,走在煙花小巷上,我又問:
「你覺得我是她嗎,那個西漠的小少主卿雲。」
尤離的腳步忽然頓住了,他背對我而立,一身蒼勁黑衣融入夜色,幾乎看不見。
喧囂拋在身後,眼前人默聲無言。
我走到他面前,認真看著他,道:「還記得以前我問你為何不入輪回嗎?那時你說自己『罪孽深重』,可我覺得,你將自己困住了。西漠的小少主卿雲沒能亦或沒機會與你說,現在的我想替以前的自己幫你解開心結,尤離能給我這個機會嗎?」
他看著我,沉默了很久很久。
忽然間,他抬手撫開我額前的碎發,眼眸中泛出點點波瀾。
他在看我,又不像在看我。
終於,他給了我答復。
隻有一個字。
他說,「好」。
9
我叫尤離,是雪棣川的小少主,也是神祇尤氏的最後一位後人。
年幼有父親和兄長庇護,我無憂無慮風流了許多年。
我喜歡上了最討厭我的女孩,她從西漠來,叫做卿雲。
後來我暴屍荒野,她從西漠匆匆趕來,為我斂骨收屍,高建神邸留名。
我恍然發覺,原來羈絆早已在重逢後的第一面落下。
她回西漠那日,我在暖香閣宿醉了一宿,跌跌撞撞跑到城牆,連最後一面都未曾見到。
兄長是病逝的,素來莊重沉穩重視禮節的他臥在床上,被病痛折磨得不成樣子。
兄長交代我許多,如何管家、如何成為一個合格的川司,如何庇佑百姓。
兄長還提起了卿雲,她父親將卿雲送來時,的確有意讓我們二人結姻。
「你那時頑皮,我憂心小卿隨你受委屈,本想等你成長後再同意,未曾想,便這樣擱置了……
「待我去後,阿離照顧好自己。日後所做之事,阿離盡力便好。」
最後一句囑咐完,他求我殺了他。
我不知那夜我是如何說服自己的,隻記得我把刀磨得很鋒利很鋒利,然後顫抖著手,劃開了兄長的脖頸。
血湧如泉,灑在我臉上,模糊了眼睛。
兄長咽氣的最後一刻,我衝出房門趴在欄上,將昨日吃下的東西都吐了個幹淨。
雪棣川久違的大雪未化,很短的時間裡,我失去了所有。
我依照兄長生前的吩咐,將他的屍身火化。
夜色濃濃,我靜靜站著,火星映在我臉上,淚水無言。
逃避多年的責任一下子落在了我肩上,宛若一座大山,壓到我喘不過氣來。
兄長逝後一月,大雪徹底化了。
日頭無遮無擋,經久不落,如漠地毒辣。
異常的天氣下,川中有人開始生病。
病者仿佛生吞下一個炙熱的太陽,渾身滾燙,身體發膚由內開始腐敗潰爛,露出血肉模糊的白骨,在高溫下腥臭無比。
我親手火化了第一批病者,天上陽光灼膚,我卻覺得墜入冰窟的冷。
兄長逝世前,也是這副模樣。
那場大雪便是壓制病疫的最後防線,而現在,整座城都是強弩之末。
病疫飛速習慣,短短數日,染病者已從外圍擴散到了城內。
我沒有神力。
尤氏一族每有新生,雪棣川中都會下一場大雪。
兄長降世,大雪連綿下來數月。
而我出生那日,天氣晴朗,絲毫沒有風雪之跡。
父親選擇下任川司那日,我站在祈雪陣中,使出全力,天空也未能落下一片雪花。
我生來就沒有神力。
還未染病的百姓圍在府邸前,驚恐哀求我降下一場大雪,滌除病惡。
我日日布陣安撫民心,一面暗中尋求一切能夠治病的法子。
熬煮的藥草苦澀難咽,我一句服用,百姓便將它當做救命治病的仙露。
我做了許多努力都於事無補,病疫依舊席卷剝奪著無辜百姓的性命。
病疫越嚴重,百姓便越渴望一場大雪。
一時間,我成為掌握眾人生死的天神。
我求不來雪,我不知道如何救人。
父親逝世了,兄長也不在了,隻剩下我一個人。
百姓被病疫折磨,痛不欲生,依舊滿心滿眼相信雪棣川的川司,相信我。
我終於明白了祖輩生生世世守護這方土地的意義,可我無能為力。
我成長得太晚了,代價太大了。
我好痛苦。
侍奉我的侍從也病倒了,至此整座城淪陷。
毒日依舊,本該溫暖的陽關,成為索命的詛咒。
昔日最熱鬧繁華的坊市堆滿腐骨,蚊蟲蒼蠅跗在腐肉上,還有一口氣息的百姓睜眼望著天上的太陽,絕望等死。
人來人往、絡繹不絕的雪棣川,如今草木枯絕、屍橫遍野。
荒草成堆屍體中躺著一個女孩,腐肉從她臉上翻出,看不見模樣,她輕輕攥住我的衣角。
「哥哥。「
「好疼……」
我曾跪在祠堂祖上牌位前,祈求大雪,祈求能讓自己承受所有人的痛苦。
全城百姓染了疫病,隻有我一人平安無事。
我求不來雪,我唯一擁有的,便是神祇的血脈。
我將血液融於藥草,抱起小女孩喂她喝下。
我已經分不清她的嘴唇在哪了,隻是對著一個血窟窿倒下。
小女孩閉著眼,攥住我衣角的手松了,漸漸睡著了。
我突然想起卿雲,慶幸我們未結成的婚約。
她如今在西漠,應當好好地吧。
這微弱的生機,還是被我尋到了。
我站在藥房,割開手腕,鮮紅的血液朝濃稠滾燙的藥鍋裡落下。
血液源源不斷從身體裡流出,一大鍋藥水也隻能分得幾十人。
手臂、雙腿傷痕累累,身體到了極限,緩解病疫的解藥卻如同沙漠裡的水滴,片刻間消失不見,仿佛從未出現過。
我倒下那日,雪棣川終於還是亂了。
一時間有了許多流言。
「這場大病是尤氏帶來的,不然又為何隻有他一人相安無事!?」
「是天神的責罰,尤氏竊奪了上天的神力,都是報應啊!連累了我們滿城性命!!!」
「殺了他,天神才會原諒我們!」
「隻有殺了他!我們才能活下去!!!」
我被綁在了尤氏歷代的祈雪陣中,百姓們取幹了我的血液,一把大火,燒燼了我在世間所有的痕跡。
其實,他們不燒我,我也是會死的。
我也染上病疫了,和兄長一般。
隻是兄長死前為滿城百姓留下了最後一場雪,而我什麼也沒做到。
我唯一的用處, 便是為病痛折磨的百姓泄恨。
我死後,靈魂飄蕩在世間,見證了雪棣川的消亡。
一場病疫, 將滿城數以萬計百姓的性命剝奪。
我不入輪回成為孤魂, 守在荒城, 看萬具枯骨。
守著守著,我等到了卿雲。
一匹黑馬踏起飛塵, 發絲飛舞, 眉眼沉著。
卿雲離開時, 正是西漠最亂的時候。
如今處理完一切, 她應當是才知曉雪棣川中所發生的事,看著荒城, 不可置信。
是啊,短短數月, 一座城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消亡了。
她在喊我的名字, 可是我回應不了她。
卿雲在祈雪陣中找到了我的半截焦骨,她怔了許久,淚水落在焦骨上, 落在我心間。
想為她擦淚, 手摸向她的臉,又穿了過去。
……
你為我的死流淚,是不是不討厭我了?
從前做了許多惹你煩的事,對不起啊。
卿雲,你能不能, 一直記得我?
卿雲。
我喜歡你。
……
雪棣川中又來了許多人,是西漠的士兵。
他們在荒蕪中建起一座神邸, 卿雲親自為我提名。
「神祇尤氏——尤離。」
後來, 我舍了輪回道,成了鬼, 為許多找不到輪回路的孤魂引路。
雪棣川的百姓輪回幾世,許多選擇了留在鬼界。
一些不願再入凡塵的鬼魂停留在鬼界, 漸漸有了熱鬧的鬼市, 和很久以前雪棣川的影子。
我依舊守著雪棣川,守著卿雲的每一世。
但我知道,我喜歡的西漠少主卿雲, 為護家國死在風沙戈壁戰場上的卿雲隻有一個。
後來輪回的每一世,她都不再是她。
即便如此, 我依舊希望卿雲在凡塵間過得好。
我願對她甘之如飴。
10
我靜靜聽完了尤離對他一生的敘述,忽地明白。
我所誤會的心結,其實然是他的選擇。
年近十八,我身子愈發虛弱,動不動就咳血。
「完…」何嘗不是了結了一件憾事。
去往輪回道那日,尤離來送我。
我越走越遠,再回頭,尤離依然站在原地。
想起生前, 他站在神邸前注視著我回家的背影。
又想起, 他在雪棣川城頭遙望卿雲遠去。
他總是經歷別離。
我收回目光,堅定地步入輪回之道。
輪回轉世,記憶被洗除前,心中忽然多出了一道眷戀不舍。
尤離曾經挑逗我、安慰我的模樣在眼前回演。
登上西漠馬車那日, 我等了尤離許久。
終是在遙遠的城牆上望見了他。
我閉上雙眼,無比虔誠。
願君,安好。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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