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姝

我看著身後的裴將軍,狠狠抹了一把臉上的淚,一股腦跑回自個屋裡,蒙著被子倒頭就睡。


裴姝就是壞蛋,大壞蛋!


因為這事,我窩在房裡,整日整日不出門。


多少都是因為賭氣。


阿娘怪我耍小性子,不過是幾句玩笑話,叫我不必放在心上。


可我知曉裴姝的脾性,她斷不會開這般傷人的玩笑。


那鄙夷、厭惡的神情仍歷歷在目。


我和裴姝的關系越發僵硬,似乎真的形同陌路了。


我幾乎再沒見到她,或許見著了,也是繞著路走。


仿佛那段愜意、快樂的時光,轉眼就真成了過眼雲煙,不復存在了。


14


裴姝及笄宴那日,是個陰雨連綿的天。


裴齊玉特意從冀州趕回來,聽說還帶回來一把成色極佳的琴,說是千金難求,是送給裴姝的生辰禮。


我沒有去湊熱鬧,而是顧著蹲在房檐下忙著喂兔子。


我自知這樣的身份難登大雅之堂。


徐徐的春風吹得我心亂亂的,毛毛雨吹在臉上,冰涼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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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閉上眼,腦海裡總是不經意浮現裴姝的身影。


及笄禮很是繁瑣,流程也較為復雜,不知道她的身體受不受得住?


「呸,自作多情。」


我痛罵自己,趕著熱臉貼冷屁股。


裴齊玉不知何時來的,站在門口,手上還掂著東西。


剛過完年,他就去了冀州,那地兒地痞惡霸多得很,都說是窮山惡水出刁民,縣令實在是別無他法,才呈了折子,皇上便派他去了。


不過兩月未見,人倒變得更黑了,但更精壯了些。


「喏。」


那是個刻有金花鳥紋的匣子,蝴蝶式合頁,若是嗅得仔細些,便能聞到一股淡淡的梨花香。


我瞧著匣子,生出些喜歡,隻是還沒來得及打開看看,便被他的一番責怪扼殺在搖籃。


「你不該和姝兒鬧脾氣。


「她向來體弱,最不能氣悶鬱結,若是生起氣來,是能要她的命,你……」


裴齊玉頓了頓,眼神帶著責怪之意,「既然姝兒願意接納你,那我們就是一家人,你就少耍點小孩子脾氣。」


他一開口,卻是那般施舍的語氣。


我氣極反笑,仰著頭憋著眼淚反問,「你們兄妹兩個一唱一和,對我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很有意思嗎?


「明明是你們要來招惹我,現在卻要來怪我?


「裴齊玉,我又做錯了什麼?」


我當著他的面,將木匣子狠狠丟了出去。


「請便。」


他極力隱匿著臉上的慍怒之色,隻撂下一句話,「簡直不可理喻。」


拂袖而去。


我麻木地往屋走,想躺床上想喘口氣。


可還沒來得及,院裡就烏泱泱地來了一堆人。


15


汪嬤嬤從枕頭下搜出那隻金镯子時,我才意識到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被帶去前廳,賓客已寥寥無幾。


都是些生人,我不認識。


隻是我從未想到再見裴姝,會是這樣的情景下。


華麗大袖禮衣,襯得她明豔動人,美得不可方物,猶如九天玄女。


她捧著那镯子緊緊放在心口,聲淚俱下,如獲至寶。


誰都沒有說話,卻好像都很默契,對此事的結果已然明了。


阿娘主動替我攬下這莫須有的罪名,向裴姝道歉。


我搖頭,「不是我拿的。」


明明是她當初說要補給我的生辰禮。


阿娘深嘆一口氣,「以寧,你怎麼就這麼犟呢?」


我走向裴姝,一字一句認真道,「阿姐,這是你補給我的生辰禮對嗎?」


「當然,不是。


「這是我母親的遺物,她臨終前親手交到我手上的,我又怎麼會把它當作生辰禮給你呢?」


她隻看了我一眼,又將目光移向別處。


我努力想從她的眼中,捕捉到些什麼,卻一無所獲。


裴將軍想替我開口說兩句好話,而裴姝似乎早就料到了,提及她母親生前是如何如何。


說起她的母親,裴將軍似乎有些動容。


是啊,他同時辜負了兩個女人。


一個助他仕途通達,一路無阻;一個散盡錢財,苦等他十五年。


無論哪一方,他都割舍不下。


我不再作過多解釋,得了個品行不正,貪財無言的罪名。


這人啊,名聲臭得很快,不過兩三天,我的名聲已經在京城一片狼藉了。


成了不少人的飯後笑話。


我抱著禾生大哭了一場,我告訴他,別信漂亮的姑娘,這樣的人最會玩心計了。


從那以後,我再也不相信任何一個漂亮姑娘。


16


同年五月,將軍府迎來了一門喜事。


裴姝成了皇後欽定的太子妃,其實很早之前就定下了,她母親和皇後有些交情,在皇後還隻是貴妃的時候。


火紅的紅綢子高掛,府裡熱鬧得很。


她們都笑,我不笑,她們開心,我不開心。


熱鬧是屬於她們的,不是我的。


有時候,我在想,是不是所有人都會為了權力走上不歸路。


我孤零零地蕩著秋千,耳邊總會冒出那日汪嬤嬤說的那句話。


太子妃是尊貴的體面,以後將會是國母,是至高無上的榮耀。


裴姝愛太子嗎?


也許愛,也許不愛。


或許她更多愛的隻是所謂的名譽和權力罷了。


裴姝的嫁衣,是阿娘一針一線親手縫制的,布料、針線都是用得全京城最好的。


阿娘以前也是個好繡娘,一針一線,繡出來裴將軍的衣食住行。


她心疼裴姝,裴齊玉,早早沒了親娘。


我嫌她沒事找事做,就算她做這麼多,我想肯定也是比不上裴姝的親娘。


奈何她就笑笑而已。


我趴在她的膝蓋上,她梳著我的頭發,就像小時候那樣。


「阿娘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可人總有不得已的時候,要違背自己的心,做些不好的事。


「我知道你不喜歡這裡,也隻有這裡才能暫得庇護。


「要不是他有權有財,能給我想要的,你阿娘我啊,早就帶你跑了。」


……


她絮絮叨叨,自顧自說了好多。


而我的眼淚在眼眶裡轉了一圈又一圈。


我忽然明白阿娘還在春風樓,為什麼整日嚷嚷自己是裴將軍的白月光。


不過是想讓身份惹眼一點,留一點保全自己的餘地。


我是她撿來的,一碗一碗羊奶喂大的。


阿娘叫姜忍冬,我便跟她姓,我會記著阿娘一輩子的名字。


我想,以後肯定也隻姓姜,去他的狗屁裴姓。


把阿娘哄睡著後,我才敢放心離開。


卻未曾察覺到門外有個站了許久的身影……


17


裴姝出嫁的那日,天氣晴朗,惠風和暢。


那時已是初夏,禾生邀我去泛舟。


我拒絕了。


我明白他的好意。


喜婆牽著裴姝,一步步往府外走,滿眼的紅,充斥著大家的歡聲笑語。


十裡長街,都是明眼的紅。


太子殿下一襲紅衣,策馬而來,長街兩側圍滿了看熱鬧的人,他們連連稱贊太子殿下芝蘭玉樹,當真是人中龍鳳。


我忽然想起來,自己是見過他的。


及笄宴那日,寥寥賓客中,就有他,隻是那時我不認得,不知道他就是太子。


裴姝臨行前的一晚,同裴將軍大吵了一架,至於何緣由我不得而知。


畢竟我同她也再未曾有過片刻言語。


她離府後,生活照常如舊。


裴齊玉偶爾會帶來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


卻都無一例外,被我送回去。


他對阿娘說了很多回,我冥頑不靈。


金秋十月,裴姝回府省親,按規矩,我該去見一見她,阿娘差人叫我,我卻突然使小性子,裝病宣稱見不得人,便就此作罷。


以至於日後,每每想來,我都後悔不已。


我不知道,那時,她已病到那般地步。


近年關,邊疆越發不太平,大小戰事四起,裴齊玉雖然年紀尚輕,卻已身經不少戰事,並不缺乏行軍打仗的經驗。


所以他主動請纓,去了邊疆。


原本阿娘和裴將軍預備著開年,挑個吉日,把他和宋家小姐的婚事辦了,可惜裴齊玉有心報國。


隻是這一去不知道什麼時候再回來。


裴齊玉臨行前,曾帶著一壺桃花釀來我院裡,秉燭小酌了幾杯。


月色正濃,裴齊玉已有了醉意。


他撐著腦袋,眉眼彎彎,「你和姝兒真像,脾氣像,性格也像。」


我心中有火氣,他明知我與裴姝已是陌路人,卻還要提及。


我正欲開口,他卻繼續道。


「母親不喜我和姝兒,從幼時起,她便處處對我們嚴苛,她想用我們困住父親,也保住父親的官運和仕途。


「一言一行都要深思熟慮,一舉一動都要萬般謹慎,這樣的日子太苦,太苦。」


……


所以,不管裴姝願不願意,她都必須是太子妃。


裴齊玉必須足夠強大,以待有朝一日,坐上大將軍的位置。


「你別看姝兒表面溫良,她是個犟種,小時候,哭鬧著要吃馬蹄糕,母親不允,怕吃了發胖,她一氣之下摔壞了外祖母留給母親的琴。


「母親便罰她兩天不許吃飯,我擔心她餓壞了,偷偷翻牆送吃食,她倒好,叫我滾,稱寧死不吃。


「後來她常惹母親生氣,母親就罰她,身體也就落下了病。


「母親患病那兩年,姝兒如同開竅,也不和母親對著幹了,乖乖聽話。」


說起裴姝時,裴齊玉的神色是那樣地溫和。


眼中的笑意,不見底。


果然,她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妹妹。


裴齊玉忽然站起身來,胡亂摸了一把我的頭,笑得開懷,「我也拿你當親妹妹。」


聽到這話,我倒也愣了一下。


我沒有兄弟姐妹,不懂被兄長姐姐惦記的是何滋味。


以前,我拿禾生當哥哥,後來相處得越久,我漸漸意識到我對禾生生出了別的情誼。


離開前,他囑託,央我得空同阿娘去看看裴姝。


無須太多次,兩三次便好。


我鬼使神差點點頭,竟然答應了下來。


後來,我還沒來得及去看裴姝,就和宋家小姐打成了一片。


宋太傅的女兒,宋家的嫡女——宋晚月。


是個極其標致的姑娘,但私下也有點離經叛道。


阿娘一見她,就滿心歡喜。


她愛慕裴齊玉,裴齊玉也喜歡她。


大家都說,佳偶天成。


我蹲在蓮花池邊上,扳著手指,算算這京城有多少對佳偶天成,數到裴姝和太子殿下時。


我卻莫名地心口一疼,隻能使勁揉了揉。


宋晚月走過來,笑意吟吟邀我去吃喝。


我跟她走到最好的酒樓,尋了個雅間,便坐在欄杆處,同她說笑了好半晌。


末了,她又說城頭有家新說書的,央讓我也去聽聽,尋個樂子。


隻是沒想到,會得知當今的太子殿下,早已有了喜愛之人。


太子殿下曾南下微服私訪,體恤民情,回京途中出了意外,被一個靠打魚為生的姑娘所救,自此兩人互生情愫。


不僅如此,這位姑娘私底下早就入住了東宮,已有兩年有餘。


我以為自己會狠狠嘲笑裴姝,可我卻很難過。


原以為這種隻有在話本子才會出現的俗套劇情,居然真的存在。


可這樣的醜聞,是最難瞞住的。


偏偏地,我現在才知道。


恐怕裴將軍他們早就知道了。


同宋晚月道別後,我本欲找阿娘提及去看看裴姝一事,卻碰到了裴將軍。


他正在喂魚。


金燦燦的魚兒,為那一小把魚食,爭先恐後撲向那小小的一團黃。


太子殿下的事,我幾度想開口詢問,又生生咽下肚中。


裴將軍笑眯眯看向我,不說一句話。


剎那間,我隻覺得一陣膽寒。


慈祥嗎?


不,隻是善於偽裝罷了。


仔細想來,以前的自己實在是太過愚蠢,天真。


一個久經官場,摸爬滾打的人,必定是工於心計,極有城府。


我行完禮,便慌不擇路尋阿娘去了。


18


我以為東宮會像將軍府這樣氣派,真親眼看見,才知饒是將軍府也是比不上的。


高大的紅門,裡面綠樹成蔭,紅牆青瓦,殿頂鋪滿了黃色琉璃瓦,又以水晶玉璧為燈,珍珠為幕簾,若是到晚上了,必然是燈火通明,流光溢彩。


即便是再不起眼的樹枝,也映襯得如若煙蘿。


太子府有規矩,即便是太子妃親眷,也得通報。


這是規矩,更是禮數。


我坐立難安,既害怕見裴姝,又渴望見一見她,是否吃得好睡得香,身體可照常?


不過一炷香的時間,後院便來了人,說是太子妃偶染上風寒,恐染人,不便與裴夫人相見闲話家常,託他們代她問安好。


我顧不上什麼禮數,著急抓著一個小廝,「可請大夫了?」


直到阿娘呵斥一聲,我才冒冒失失將手撒開。


「宮裡太醫院來人瞧過了,說,說是並無大礙,服幾服藥即可痊愈。」


小廝一邊說,一邊擦拭額上的汗。


我當時一門心思全然在裴姝的身體上,竟完全忽視了眼前人的行徑。


阿娘抓著我的手,低聲喃喃,「沒大事就好,就好。」


我們終歸沒有見到裴姝。


上馬車前,隻聽見有人喚了聲「二小姐」。


我回頭才知,是豆蔻。


裴姝離府,隻帶了汪嬤嬤和豆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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