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偷聽過裴姝院裡的幾個丫鬟,嘮闲話,裴姝本不想帶豆蔻走,豆蔻哭著鬧著求了好幾天,到底是從小身邊就伺候的人,裴姝見她哭得鬧心,也就允了。
她向我躬身行禮後,幾度張嘴,卻隻字未提。
我仔細打量著她,比不得以前,臉小了一圈,瘦了不少。
「伙食不好?」我指了指她的臉頰,半開玩笑。
這次,她沒生氣,那雙圓圓的杏眼裡好像裝著濃重的憂愁。
她扯出一個淡漠的笑,「大小姐說想吃蓮子,勞煩二小姐下次來時,務必帶些蓮子來。」
裴齊玉曾說過,裴姝食不得蓮子。
何況,蓮子乃是夏季七八月的產物,這才臘月,就算想吃也要等到來年。
豆蔻低下頭,聲如蚊蟻,「那便來年七月再來。」
我想來日方長,有的是時間,就點了頭。
催促之餘,我把全身上下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摸給了豆蔻。
「吃點好吃的。
「記得,給阿姐也帶一份。」
說書的總講話本子裡,宮裡不受寵的小主、公主皇子,吃穿用度都會被克扣,過得很慘很慘。
裴姝……應該不會這麼慘吧,她可是未來的國母啊。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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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我又耗過了一年的光景。
禾生機緣巧合下結識了一位從江南來的商客,願意教他學經商之道,於是我們待在一起的時間更少了。
有時一兩個月才能見上一面。
「學商好,以後阿娘也能跟著你享享福。」
阿娘時常拿這句話笑我。
裴將軍卻反對,稱自古以來重農抑商,學商乃不可取之道。
他摸摸了我的頭,語重心長,「以後一定給你尋個極好的人家。」
阿娘紅著臉跟他吵了起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紫禁城下,莫非王民,怎麼到你這兒,還分出高低貴賤來了。」
這是阿娘說得最有文化的一句話。
她是讀過書的,隻是後來家中橫生變故,就當繡娘去了。
裴將軍是讀書人。
負心多是讀書人,仗義多是屠狗輩。
再好的人家,我也不去,再有權勢的男人,我也不要。
四月中旬,裴齊玉打仗回來了。
他變得更黑更壯了,手上也添不少新傷,大大小小的新傷和舊傷交雜在一起,有些慘不忍睹。
裴齊玉沒好氣地笑我是「小哭貓」。
我吸溜了一下鼻子,強行嘴硬,「眼睛進沙子了。」
下午,他換上常服去了東宮,想見一見裴姝。
卻連大門都沒能進去。
裴姝以身體不適,便打發了。
吃了閉門羹的第三天,他提著劍指向裴將軍的頭,神情痛苦不已,質問為什麼要瞞著他?
我知道,他是在怨恨太子殿下早有心愛之人,而自己的父親卻選擇閉口不談。
劍劃過青石,發出清脆的響聲,伴隨著裴齊玉的怒氣,猶如黑夜狼王仰天的嗚咽聲。
他喊著要殺了那對狗男女。
裴將軍捶胸頓足,直呼「逆子」。
裴齊玉到底沒能出門,阿娘冒死將他攔了下來。
他不能將裴府上上下下一百餘口人的性命置於不顧。
從那以後,裴齊玉身上多了戾氣,每次見他時,他總是摩挲著那把長柄劍。
似乎在計劃著什麼。
五月,裴齊玉娶了宋晚月,裴宋兩家結為親家。
裴姝到底還是沒來,差人送來三箱賀禮,以及一封信。
簪花小楷,是裴姝的親筆信。
信有幾頁,大都是一些日常瑣事。
裴齊玉拿著信,讀到某處還會情不自禁一展笑顏。
正因這封信,讓我們都以為裴姝至少現在處境是安全的,太子殿下會對裴家勢力會有所忌憚。
20
自從宋晚月進府後,我的生活便不那麼無聊乏悶了。
我們去郊外放放風箏,逛逛胭脂綢緞鋪子,一同遊舟泛湖。
很快,就入了夏。
我心裡一直惦念給裴姝送蓮子去。
這一惦念,就到六月尾上。
我躺在宋晚月的榻上,任由她為我揉著雙鬢。
我興致缺缺,同她講城南郊外有一塊湖,水碧綠得很,每年荷花開得最好,一見必讓人憐愛。
那蓮蓬藏於花瓣之中,碧綠瑩潤清新出塵。
她戳了一下我的腦門,笑靨如花,「你這好吃鬼。」
我闔上眼睛,沒有出聲,酣然睡了一覺。
我做了個夢。
夢裡裴姝,她衝我笑,輕輕喚以寧。
她說,她走了。
我問,去哪兒?
她卻不再應聲。
天地一線間,那娉婷嫋娜的身影隱匿在白茫茫的一片中,眨眼間,便消散了。
我是哭醒的。
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滴滴答答的響聲,惹人心煩。
阿娘差人來喚我,來的她身邊的大丫鬟,眼睛紅腫不已,似是哭過了。
我按捺住惴惴不安的心,走到前院。
聽到「太子妃病故」時,阿娘哭得幾乎快要暈死過去。
裴將軍神色悸動,眼裡隱隱約約泛著些許淚光,低聲喃喃,「姝兒。」
可我隻覺得他惡心。
我見到裴齊玉時,他渾身髒兮兮的,臉上還帶著泥。
「姝兒她……」
那雙眼睛,我不敢再多看一眼。
我的喉嚨似乎灌了千斤重般的鉛,怎麼也開不了口。
「我早該知道的,早該知道……」
他抬頭看著那霧蒙蒙的天,任憑雨水四處流淌,連帶著他的思念和怨恨。
我抹了一把臉,往外走。
去摘蓮子。
21
皇上為撫慰裴家,為裴齊玉升了職位,而裴將軍的兵權到了裴齊玉的手裡。
他終於坐上了大將軍的位置。
裴齊玉又成了我剛進裴府見他時的性格。
旁人都說他是用自己親妹妹的命,換來的這個位置。
裴姝去世不過半月,他居然還能在酒樓與人吃酒說笑。
可謂人面獸心。
我搖搖頭,不是這樣的。
他總是將自己灌得酩酊大醉,不知道多少個黑夜倒在秋風苑,又哭又笑,喊著裴姝的小名。
起先,宋晚月還總是把他拖回房中,漸而漸之,她也身心俱疲,索性拿了床被子,以地為床,陪著他。
後來,裴齊玉就不怎麼踏足秋風苑了。
他命人將院子鎖了起來,隻有我還偷偷翻進去,擺弄那些尚未枯死的花草。
裴姝死的那年,我正好十五歲。
慢慢地,我又耗過了兩年的光景。
裴將軍的身體已經大不如前,甚至經常會出現幻覺。
而我也有了小侄女,名為裴念舒,小名舒兒。
念舒滿周歲那天,府裡請了戲班子和一位琴師。
戲是極為好看的,大家都是笑意吟吟,我抱著念舒,逗弄著她。
等到了琴師彈琴的時候,裴將軍突然大哭了起來,指著那臺上,「姝兒,是為父害了你。」
琴師陡然撥斷了琴弦,她抱著琴不知所措地看著阿娘,看著我們。
恍惚間,我想到裴姝是不是也曾這樣無助過。
阿娘安慰琴師,不必害怕,又拿了一片金葉子,叫她再去換把好琴。
裴將軍跌跌撞撞跑向秋楓苑,途中掉進了池塘。
被救起後,就中了風,癱瘓在床。
再後來,我十八歲時,便和禾生成了婚。
彼時,他已成了富甲一方的商人,走南闖北已不在話下。
裴姝,你看禾生才不是沒有本事的男子。
京中四大商也換了人,隻有那徐家仍然屹立不倒。
22
同順二十八年,皇帝駕崩,太子順利登基,立蕭氏為後。
那位漁民姑娘也坐上了貴妃的位置。
烏鴉飛上枝頭想要變鳳凰。
裴齊玉手中的兵權被一分為二。
他樂呵道,「也該歇一歇了。」
我明白這話外之音。
他在等一個時機。
第二年八月,天大旱,不少百姓的莊稼顆粒無收,餓的餓死,搶的搶。
此時的皇帝,卻在力排眾議要廢後,立漁民姑娘為新後。
於是,有人造反了。
裴齊玉早已安排了好我們的後路,一行人下江南,那兒有房子,有地,總歸是餓不死的。
臨走之前,裴齊玉託我,替他去給裴姝掃掃墓,若是回不來便每年替他去兩三次就好。
不用太多次。
裴姝的墓沒有入皇陵,而是埋在了江南,她喜歡那裡。
我從未去過江南,竟不知道那裡的景色那樣好。
難怪,裴姝還在時,時常提及。
這場仗,比我們所有人都想得要久。
隻可惜,到最後,苦的還是百姓罷了。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禾生又購置了一個更大更敞亮的院子,隻作為我和他的家。
他滿是柔情,說這些年苦了我。
我摸著手上的翡翠镯子,頗為滿足道,「不苦。」
清明節,我和晚月帶著小侄女去為裴姝掃墓,沒想到能再遇故人。
幾年不見,豆蔻已經大變樣。
舉手投足之間,盡是穩重。
她還是像在府那時,輕聲喚我一句,「二小姐。」
我扯出一抹苦澀的笑,「早就不是二小姐了。」
從她口中,我得知,怪會刁難的汪嬤嬤已經故去了。
而她也已嫁作農家婦,膝下有一子一女,生活也還算幸福美滿。
掃完墓,隻見不遠處有一男子,左右牽著孩子,小孩蹦蹦跳跳,撒著歡地叫,「母親,該回去啦!」
豆蔻抹了眼淚,連連應聲。
她走之前,問我可曾怨過大小姐。
我還未開口,她又道,「您別怨她,大小姐有她的苦衷。」
隨後從籃子裡,又交給我一包東西。
「二小姐,就此別過。」
我衝她點頭示意,目送她遠去。
小孩牽起她的手,男人在一旁撐著油紙傘,漸行漸遠,消失在朦朧的迷霧中。
我蹲下身,仔細擦拭著墓碑,碑上隻有寥寥四個大字。
裴姝之墓。
我忽地笑了,合該這樣。
她不是誰的誰,她隻是裴姝。
她的名字,叫裴姝。
23
那封信,已然與我心中的猜測相證實。
裴姝突然與我決裂,敗壞我名聲,不過是為了保我。
世間安得兩全法?
她曾遇到一高僧, 說她是乃是天上仙,這一世不過是投胎來報恩, 算了算,她已經沒有幾年可活。
所以她甘願以身入局, 保我餘生。
裴將軍為何會突然接我和阿娘入府,當真打得一手好算盤。
他自始至終不是因為阿娘苦等他十五年的真情實意。
隻是想用我做棋子, 嫁入東宮, 做側妃, 幫助裴姝鞏固太子妃之位。
裴姝別無他法,隻得當著太子面敗壞我名聲,如此, 裴將軍隻得放棄這個主意。
明明他已官至骠騎大將軍,卻還要用子女築牢他的官基。
如果不是他們突然冒出來,我大概可以和阿娘一輩子待在這裡,無憂無慮。
「我他」我拿起那隻金镯子, 晃了晃。
細小的光輝,從圈口跑出來,如同這些年的光景,消失殆盡。
「裴姝, 這生辰禮,你終歸是補給我了。」
24
這一戰, 持續了兩年半, 最終以皇帝獻出傳國玉璽告終。
裴齊玉回來的那日, 晚月正在給我肚裡的孩子做衣裳。
她坐在梨樹下, 聽到裴齊玉喚「婉玉」, 她急得立馬站起來, 肩上雪白的梨花就紛紛揚揚落了一地。
小兩口見面,分外眼紅。
小侄女松開我的手,一路小跑, 一口一個「父親」。
叫得格外軟糯。
嘿, 這喂不熟的白眼狼。
又一年,我去了一趟京城,重遊故地,說書的那人仍在。
依舊是一盞茶, 一柄扇。
他講那先皇帝如今落魄至極, 失去一足一手臂,還成了瞎子, 如今正在街上要飯。
那原本要一起雙宿雙飛的漁民姑娘,受不了,自個兒……
他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聽到這, 我已然沒了興趣, 便離開了。
京城, 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
我再也不要來了。
我在江南待了很多年,待到我已是古稀之年,走不動路了。
我時常同我的兒孫們講, 不要相信漂亮的姑娘。
他們也總是不厭其煩地問, 「母親,祖母,這是為何呀?」
我笑了笑, 摩挲著手腕上的明黃之物,「因為她們啊,最會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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