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姝

「你不懂規矩胡鬧也就罷了,小姐是識大體的人,怎也跟著胡鬧?要是夫人還在世,她該有多寒心?」


我還真是小看了這個汪嬤嬤,妙語連珠,好賴話都讓她說了。


橫豎不過是個嬤嬤,竟擺起架子,教訓我也就算了。


訓裴姝也毫不含糊,要是外人瞧見,不知道還以為她是裴府主母,是裴姝親娘嘞。


「小姐,難道夫人教導你的話,都忘了不成?」


汪嬤嬤步步緊逼,裴姝卻隻低著頭,低聲道,「兄長,嬤嬤,不怪阿寧,是我貪心才央她帶我出去。」


裴姝被汪嬤嬤帶回了秋楓苑。


隻留我和他大眼瞪小眼。


裴齊玉兇巴巴,「姜以寧,你好大的膽子。」


他訓人也很厲害,話密得很。


禾生說過,不想聽,就左耳進右耳出。


我掏掏耳朵,不以為然。


訓著訓著,裴齊玉就沒影了。


因為我養的兔子,把他院子裡的蘭花啃得不成樣子。


他氣得臉都綠了,提著我的兔子,氣急敗壞說要做成麻辣兔頭。


我急得哭,那是禾生送我的生辰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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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齊玉自詡是君子,蘭花就是他的寶貝。


他真做得出來這種事!


最後還是裴姝替我去求情。


她笑對裴齊玉,說,「兄長是仁者,可謂仁者愛萬物,就莫要和阿寧計較了。」


我默默鄙夷,武將哪裡能稱得上仁者,分明是玉面羅剎,提刀殺人,一殺一個不眨眼。


沒法,來之前,裴姝就讓我服個軟,好好認錯。


於是,我狠心掐自己大腿肉,硬生生憋出兩滴淚,「兄長啊,你是宰相肚裡能撐船,大人不計小人過,放過我的兔子吧。」


漸而入戲太深,我痛哭流涕的樣子實在太過滑稽。


就連那些丫鬟小廝,都忍俊不禁。


到底裴齊玉面對我的阿諛奉承,左右有些心虛,黑著臉,把兔子還給了我。


「下不為例。」


我立馬破涕為笑,裴姝在一旁也樂得自在。


11


立秋那日,阿娘紅著眼告訴我,禾生要死了。


那日我正跟著裴姝學繡荷包,聽到那話,第一反應便是阿娘又在同我開玩笑,禾生幹過不少體力活,哪能這麼容易死啊。


我瞧著阿娘的面容,笑著笑著就哭了起來,扔下手上的針線,就往外跑。


一路號啕大哭跑到禾生床前。


我淚眼婆娑擠開床前那群人,腿一軟,「撲通」一聲直愣愣癱坐在地上。


昔日總同我嬉戲打鬧,連都眉眼含笑的人,如今竟真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面色蒼白如紙。


我哭得心裡抽搐,看向周圍的人,「你們救人吶,我求你你們救人啊……」


我伏地磕頭,求救的哭喊聲頃刻間,湮滅在那一聲聲嘆息中。


先前滿屋的人,倒隻剩下了兩人。


我緊緊握著他的手,隻覺得渾身發冷,渾渾噩噩地訴說著這些年甜似蜜糖的回憶。


孫姨娘推門而入,驚呼一聲,隻道,「好孩子,哭什麼?」


我撲進她懷裡,淚流滿面,喊著禾生就這般自私地去了。


她聞言一愣,隨即望著床前的人大笑,「禾生,你莫要再诓騙以寧,白白叫她掉些眼淚。」


我扭頭隻看見禾生已經醒來,他目光灼灼看向我。


我低下頭是又氣又惱,卻又無比慶幸。


孫姨娘輕拍了拍我的手,示意我跟她出去。


她說,禾生是因為救人被馬踩斷了一條腿,並無性命之憂,隻是以後怕是要成跛腳。


我輕嘆一口氣,跛腳不重要,隻要人還活著,便是極好的了。


孫姨娘眼裡閃著淚花,低聲道,「你們都是好孩子,老天會庇佑你們。」


再推門而入,禾生正要掙扎著爬起來。


可一見我,他卻紅了雙眼。


他擠出一抹苦澀的笑,嘲弄道,「阿寧,我以後怕是個瘸子。


「你是不是會嫌棄我啊?」


我壓下心裡翻湧的苦澀,輕輕擁他入懷,「禾生,若真如此,我便做你的拐杖。


「你去哪兒,我便跟著。


「叫你一輩子都甩不開我。」


我同他約定好,要好好養病,斷不可生那頹廢萎靡的念頭。


出樓時,我一眼便看見了裴姝和裴齊玉。


裴姝提著一雙鞋迎上來,叫我趕緊穿上。


我這才發覺,腳上鞋子已不知去向,隻剩下磨破的襪子。


裴齊玉板著一張臉,眉頭緊皺能夾死一隻蚊子。


「像什麼樣子,還不快穿上。」


兩人一前一後,將我圍住。


頓時心裡暖意滿滿,我低頭穿鞋,不知臉上淌下的是淚還是汗。


裴姝掩面揶揄,「你跑得可真快,鞋子都跟不上腳。」


我訕訕,叫她莫要再取笑我了。


都怪阿娘,叫我出了好大的糗。


之後,我收起玩性,跟著府醫做了一段時間學徒。


學著認藥材,也翻看過幾本醫書,更重要的是學著給人按腿。


好在我不太笨,也算學有所成。


有空就去給禾生按小腿,同他講些外面的趣事,解解悶。


有時,我心血來潮,還會咿咿呀呀唱點小曲。


我尋思唱的還可以,可禾生笑得比哭還難看。


他說,「西城裡坐著的不該是諸葛亮,應該是阿寧。」


呵呵,我忍不住翻個白眼。


轉眼便過了三個月。


禾生已經完全能下地走路,隻是右腳落下一點疾,有點跛,並不影響做事。


他救的不是平常百姓家的孩童,是京都四大商賈之一,徐家次子。


徐家派人給禾生送去百兩銀,外加城郊一處宅子,作為謝禮,如此便是還清了恩情,對於尋常人家來說,這已是十分豐厚的報酬。


裴姝同我一道去看過那宅子,院裡種不少蠟梅,坐久不聞花香,推窗自有暗香來。


我看著偌大院子,不由得笑了。


如今,禾生也有安身之處,無須寄人籬下討活計。


正值冬月,天寒,屋裡沒有生炭火,出來得急,竟連湯婆子也忘帶,我冷得直打戰。


禾生突然捧起我的手,搓個不停,眼睛亮晶晶,「可……可還要添置些什麼?」


我莫名心跳加快,臉紅搖頭,「這樣就很好了。」


錢總會用完,往後日子不知會遇到何等苦難,總該攢些,以備不時之需。


裴姝摘下一枝梅,舞到我面前,輕「嘖」一聲,一臉俏皮。


我慌忙收回手,假意賞梅。


「原本我還想同母親說,讓禾生入裴府做贅婿,你也能在跟前盡盡孝道,如今瞧來,怕是不行了。」


裴姝將那紅豔豔的蠟梅插入我的發髻,輕嘆一口氣。


「呸呸呸,我才不要嫁人呢,要嫁也是你先嫁。


「你明年就嫁!」


我氣鼓鼓,又順手捏了一把她的細腰。


她被我鬧得笑哈哈,連連求饒,「錯了錯了。」


卻不想,一語成谶。


12


近元日,府裡開始置辦年貨,阿娘作為裴府主母,忙得不可開交。


裴齊玉因剿匪有功,特允許休沐三日,闲來便在府中舞舞劍。


動作行雲流水,讓人忍不住拍手叫好。


可我偏不誇,隻撂下一句,「一般一般」,就溜之大吉。


我向來記仇。


隻是裴姝,又被那汪嬤嬤那老刁奴逼著學那磨人的禮法。


我曾問過裴將軍,是不是大官家的女兒都是這樣循規蹈矩,禮數周全。


他說是。


我悶悶道,那阿姐一定吃了很多苦頭。


想當初,汪嬤嬤讓我頂滾燙的茶水,不過一刻鍾,我便叫苦不迭。


裴將軍隻是把手輕放在我頭上,目光卻落在遠方,好久好久,才發出一個「嗯」字。


他的眼裡藏著我看不懂的東西。


汪嬤嬤不喜我,每逢我叨擾裴姝,她總冷言冷語相待。


把我惹惱了,我倒也敢同她拌嘴。


她是個厲害的,總向阿娘告我的狀,揭我的短。


阿娘就會臭罵我一頓。


不難看出,她有些忌憚汪嬤嬤。


元日那天,阿娘囑託我把禾生也叫到府上來。


「他自幼沒了雙親,是個可憐孩子,可對我們是真真上心,雖說已有郊外宅子,到底一個人過著冷清,你便把他叫來,一同吃團年飯,多點鬧熱氣。」


阿娘眼裡有淚光,她是打心底裡喜歡禾生。


禾生是救過阿娘的命。


我七歲那年冬,阿娘患了染人的風寒,她狠心讓幾個姨娘們看住我。


禾生遠去千裡外的靈藥谷求藥,得藥後冒著風雪加急趕回,衣不解帶照顧阿娘數日。


若無禾生,阿娘不得活。


我同禾生剛進府,就和裴姝打了個照面。


「嘖,我當是誰,原來是禾生哥哥,還以為是阿寧把哪家姑娘拐進府裡了。」


禾生紅著臉,將目光移向我,「不……不是姑娘,是……」


裴姝又趁勢繼續逗弄他,「是,是什麼?


「阿寧,這般扭捏的男子,可要不得。」


禾生像委屈的小狗,巴巴地說,「要得,要得。」


裴姝假意嘆息,又拉起我的手,眨了眨眼。


一臉奸詐狡猾的模樣。


哪裡還見當初扶風弱柳的姿態?


裴姝耳語,「找男人不能找窩囊廢,得有本事才行。」


我隻得無奈一笑。


晚上,大家一起坐在桌前,卻都未動筷。


阿娘眼神閃爍,「寧兒進府有些日頭了,如今也該改口了。」


五雙眼睛,齊刷刷看過來。


原本咧著嘴,吞咽口水的我,此刻囧然不已。


我:???


桌下,阿娘用腳狠狠踩了我一下。


我疼得龇牙咧嘴,站起來,迎著阿娘炙熱的目光,衝裴將軍,「爹?」


阿娘:「大點聲,沒吃飯吶!」


我撇撇嘴,本來就沒吃。


「爹!」


裴將軍笑得樂開花,臉上褶子跟包子似的,連連應聲。


我極不情願地走到裴齊玉面前。


「兄長。」


他勾唇輕壓笑意,挑眉,「聽不見。」


裴將軍替我出頭,正色道,「你小子,別得寸進尺。」


我看著一臉溫柔繾綣的裴姝,大喊一聲,「阿姐!」


這是真情實意,我打心眼裡喜歡她,她善洞察人心,為人善良,從不苛責府裡下人,若得空,還會教剛進府的姑娘們認字。


我問她,為何教她們認字?


這世道,普通女子都是不會認字的,何況這些小丫鬟,既不像男人能考科舉,也做不上官女子。


裴姝卻很認真,「我教她們識字,是讓她們能記住,寫好自己的名字;都是好人家的姑娘,總不該渾渾噩噩一輩子,臨了,卻連自己的名都記不起。


「你別瞧不起她們,她們都是個頂個的好。」


於是,裴姝在我心裡的形象又高大了幾分。


我餓得頭暈眼花,鬧著要吃飯,惹得他們哈哈大笑。


觥籌交錯,吃酒說笑。


這一刻,是我翹首以盼的熱鬧具象化。


吃飽喝足,阿娘打發我們去賞花燈。


我神採奕奕看向裴姝,想她定然高興。


可裴姝搖頭,「我吃了酒,身體不適,你們盡興。」


裴將軍忽然冷冷開口,「由她去,昔日驕縱慣了。」


倘若我瞧得再仔細點,便能看見裴姝眼角壓著淚花,眉宇間擰著解不開的結。


那清冷的背影十分孤傲,又決絕。


13


第二年的春天來得格外地晚,明明已是三月中旬,府中後院的桃樹上,卻隻有零星點花苞。


再過半月,就是裴姝十五歲的生辰。


阿娘語重心長,「到了十五歲就是姑娘家,可以嫁人了。」


我咬著熱氣騰騰的糕點,含糊不清,問,「阿姐要嫁給誰?」


轉念間,我又憤憤開口,「天底下恐怕沒有配得上的男子。」


阿娘輕嘖一聲,掩面嗔怪,「沒大沒小,自然是有好兒郎。」


我不屑一顧。


阿娘的話向來是九分信不得,那日隻當她拿裴姝尋開心。


直至幾日後,我無意間聽見那一番話……


汪嬤嬤冷冷掃過我一眼,便離開了小院。


晃神間,我已全然忘記掉落在地的果點。


原面露不悅之色的裴姝,立馬一展笑顏,快步走來將地上的果點撿起,甚至還拿了一個嘗了嘗。


「真好吃。」


「你喜歡他嗎?


「太子殿下是個怎樣的人?」


……


突如其來一連串的問題,像是難住了裴姝。


「當然,是極好的人。」


輕飄飄的語氣宛如鵝毛在我心上掃過一遍又一遍。


那雙波光潋滟的眼,仿佛真的在訴說著她對他的那份情真意切。


「怎麼,難道妹妹也傾慕殿下?」


我愕然睜大眼睛,她不再喚我的名,言語之間皆是鋒芒。


她懶散地抬手,果點皆又掉落在地。


又陡然拔高聲音,「別痴心妄想了,你隻配一個打雜的,那地兒,可不是你能待的。」


我不敢相信眼前的裴姝能說出這番話,仿佛與之前的人判若兩人。


我隻覺喉頭酸澀,一陣發緊,急忙解釋:「阿姐,我不是這個意思。」


「哦?那最好。」


她轉過身,冷冷道,「妹妹可要認清自己的身份,不是什麼阿貓阿狗都能進將軍府。」


那扇緊閉的門,猶如不可逾越的鴻溝。


怎麼就變成這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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