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星南行

等弟弟跪下,爸爸在爺爺的牌位前狠狠打了弟弟一頓,連帶我也挨了不少鞭子。


我很無辜,但我早就習慣了被遷怒。


隻要爸爸不喝酒,打起人來總不至於將我的頭往牆上撞,就像以前我幫弟弟做作業被他發現那樣。


這點疼痛不足掛齒。


但備受家人寵愛的弟弟可不行,他向來嬌氣。


這次爸爸動真格地打了他一頓,讓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夜裡還發起了燒,甚至開始胡言亂語。


媽媽和奶娘急得不得了,偏偏那天下大雨。


大雨衝斷了回城的路,隻能請村裡的醫生來看。


幾服藥下去,弟弟燒倒是退了,可是仿佛中邪一般,水米不進,胡言亂語,半夜三更還會出去亂跑。


媽媽看到弟弟這樣,心痛不已,哭天搶地地追著爸爸打。


「都怪你,都怪你,我十月懷胎把他生下來,含辛茹苦養著,舍不得打舍不得罵,你倒好,一下手就這麼重,要是我兒子有個三長兩短,我和你沒完!」


爸爸悶著不說話。


奶奶捻著佛珠在堂前踱著步子走來走去,最後想了個法子。


「肯定是你在堂前不敬驚動了先人,快,快去村東頭把秦婆婆請來。」


秦婆婆是我們村裡有名的寡婦,也是半仙。


村裡有小孩子夜啼,或者其他不能明說的事,村子裡的人都會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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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秦婆婆臉色蒼白,有很多褶子,帶著一種古怪的微笑。


頭上戴著一朵大紅色的花,眼睛眯成一條線,仿佛一隻垂死的狐狸變成了人。


她先是看了看被爸媽綁在床上胡言亂語的弟弟。


等她聽完來龍去脈,慢條斯理道:「你們衝撞了先人,明知道這個孩子的爺爺一輩子德高望重,還在他面前說這孩子不爭氣,怕是他爺爺想帶去親自管教。」


爸爸簡直急壞了,求著秦婆婆。


「我們三代單傳,你救救他,你救救他。錢,多少錢,我們都給。」


秦婆婆搖頭:「規矩要有的,我來一次隻收 1000,多一分我都不收,辦法也是有的,隻是……」


她的臉上再次露出了那古怪的微笑。


「隻是看你們做不做得到。」


秦婆婆不肯多收錢,無疑加重了我媽對她的信任。


她跪在秦婆婆面前,哀求。


「做得到,做得到!我什麼都能做到的。」


秦婆婆不緊不慢地喝了口杯子裡的水,嘬了嘬牙花子。


「隻要告訴老爺子你們骨肉情深,舍不得孩子到老爺子那就行了。」


奶奶問:「該怎麼做?」


「簡單。」秦婆婆用尖尖的指甲在空中比畫了一個立方體。


「隻要和他血脈最親的人,願意割下這麼一小塊肉喂給孩子吃就好了。」


一時間空氣都靜了,甚至連在床上呻吟的弟弟都安靜了一小會。


秦婆婆「嗒」的一聲放下杯子,瞥了眼床上的弟弟。


「孩子安靜多了,看來老爺子也同意這個法子呢。」


媽媽衝進廚房,拿出一把過年才用的殺豬刀沉默地遞給爸爸。


爸爸痛苦地用刀在手臂上比了比。


下定決心往手臂上一扎,連皮都沒劃破,刀就被他扔到了一邊。


媽媽撲了過去,簡直要掐著他的脖子逼問他。


「他是你兒子,你當年求著我生的兒子,一塊肉算什麼!你還是不是男人!」


爸爸憋紅了臉,反問:「你還是他媽呢,我還要上班呢,家裡的開銷都是我在出,你讓我去?」


他們相互推諉,他們爭執不休,直到爸爸一巴掌扇到媽媽臉上,拿著刀一步步向她逼近。


媽媽眼睛突然亮了起來,她連滾帶爬地撲到秦婆婆面前,語無倫次道:


「婆婆,我的兒子一半流著我的血,一半流著他爸的血,那我的女兒也是,對不對?她的血肉效果是不是比我和她爸效果都好。」


一時間,所有人的頭都轉向了面無表情看著他們發瘋的我。


12


我向後退了一步。


我隻恨自己這次怎麼站在屋子裡面。


這顯然激怒了他們,爸爸三步化作兩步上前捉住了我的手。


粗暴地將我按在椅子上。


秦婆婆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睜開笑眯眯的眼睛打量著我,又用餘光看了看我的父母。


接著她重新露出一個更大的微笑,用拇指和食指對媽媽比了一個手勢:


「你說得對,兄弟姐妹的血才是最親的,如果是姐姐的,隻需要四分之一。」


媽媽像是受到鼓舞似的膝行到我面前,抓住我的手。


「南星,南星,你聽媽媽說,救救你弟弟,你是最好的選擇。隻有你去,犧牲才是最小的,你聽到了,隻要四分之一,一點都不疼的。」


我搖著頭,拼命後仰,眼淚不斷砸了下來。


我尖叫,我抗拒,我把目光投向了唯一可能會站在我這邊的奶奶。


然後看見她捻著佛珠,背過身去。


見我掙扎,爸爸壓住我的手腳,媽媽找來繩子把我綁在椅子上,又找來一塊布狠狠堵住我的嘴。


那根繩子是以往殺豬時才會拿出來的,而我現在的確就像是一頭動彈不得,隻能等著被殺的豬。


我已經不記得那把刀是怎麼割下了我的肉。


他太害怕了,動作是如此緩慢,以至於將我的痛苦放大了無數倍。


我隻記得疼,好疼。


疼痛從手臂擴散到全身,每一根神經都在痛,每一個細胞都仿佛被切了一刀。


密密麻麻的汗水從我的額頭往下滑落,甚至連發尖都在往下滴汗。


我聽到咔咔咔的聲音,仔細一聽原來是我的牙齒因為疼痛在打顫。


過往的記憶如走馬燈在我腦海裡一一浮現。


最後出現在我腦海裡的是一個和我一樣眼角帶痣的嬰兒。


13


他們的臉上還沾著我的血。


媽媽小心翼翼地捧著從我身上割下來的肉,快步跑到弟弟身邊,神色痴狂。


「兒子,吃下去就好了,吃下去就沒事了。」


奶奶和爸爸也圍了上去。


弟弟臉色慘白:「不,不,我不吃……」


爸爸捏住弟弟的嘴,強迫弟弟把媽媽喂到嘴邊的肉吞了下去。


「你怎麼能不吃呢!爸爸媽媽為了你做了這麼多!你怎麼能不吃!」


……


我沒力氣理會那邊的事。


太疼了。


倒是秦婆婆從懷裡拿出止血藥,慢條斯理地幫我包扎起來。


她幫我把汗湿的頭發理在耳後。


「真可憐啊,你媽媽放了你的血,你爸爸割了你的肉,以後你就不是他們的女仔了,你運氣真好,遇到了我,這是我最後一次啊。」


她露出缺了牙齒的牙床,朝我笑了一下。


「就是可憐你弟弟……可憐的人千千萬萬……」


她突然唱起一段奇怪的小調,哼著歌推開大門揚長而去。


「辰遠!你好了!你嚇死媽媽了!」


我看到弟弟抬起頭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眼神落到我身上時,又低了下去。


「媽,我好了,我們回去吧。」


14


等天色放晴,山路沒過多久就修好了。


回到家,也許是因為愧疚,家裡人對我好了很多。


奶奶花大價錢在寺裡請了一串平安手串給我。


以前這樣的東西隻有爸爸和弟弟才有。


因為女人每個月都會來月經,如果那時身上戴著這些東西就會衝撞神明。


我想起奶奶背過身的動作,心地冷笑,但還是接了過來。


現在想想,到底是年紀大,經驗豐富,知道怎麼對付記吃不記打的小孩。


我不打算撕破臉。


盡管這些年我早就通過幫人寫作業,替人補習,假期出去打零工各種方式賺了不少,加上這幾年我存下來的零花錢,將將能覆蓋錄取我的大學所需要的學費和路費。


我趁他們現在還有愧疚的情緒,要到我的學費和生活費。


畢竟,誰會嫌錢多呢。


錢一到手,我就把錢存進了銀行卡,和身份證一起貼身放著,寸步不離。


同樣寸步不離的,還有一把水果刀。


果然,開學的前半個月,我從醫院回來,看到奶奶房間尤其是我那張隔出來的床板被翻得亂七八糟。


看到我,媽媽衝上來抓住我的肩膀。


「錢呢?你把我們給你的錢放在哪兒了?」


「那是我大學的學費。」


她氣急敗壞道:「女人讀什麼大學!你又報得這麼遠!早點幫襯家裡才是正事!何況你弟弟還小,你奶奶現在又住院。」


那次從村裡回來後不久,奶奶就常常咳嗽,前幾天終於在醫生的要求下住了院。


「你奶奶從小最疼你,你怎麼這麼狠心!你奶奶的醫療費還沒著落呢。」


疼我?是啊,讓我踩在凳子上幫她煮飯,一個人出去買菜,誇我地拖得真幹淨,弟弟照顧得真好……這叫疼我。


我掙脫開她的手,輕蔑地看著已經比我低半個頭的媽媽,笑了笑。


「醫療費就從弟弟的學費出好了,反正初中復讀費用又不高,隻要你別讓他去讀什麼貴族中學。」


媽媽的臉青一陣白一陣:「你就是看不得你弟弟好是不是!那可是你親弟弟!你未來全要倚仗他!」


「親弟弟!」我高聲說了一句,又湊到媽媽耳邊輕聲說:


「真的是親的嗎?」


15


我媽是個狠人。


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


我終於想起來五歲那年,夜裡突然下了一場很大的雪。


我媽懷著孕,趁著家裡沒人從灶臺上跳下來摔了肚子。


又自己翻上床拉著吊在房梁上麻繩,指揮著五歲多,聊勝於無的我幫忙接生。


在沒有任何外人的介入下,咬著牙獨自在家生孩子。


我無措地站在屋裡。


從她聲嘶力竭的嗓音裡分辨出對我的指令,端上早就燒好備在一旁的催生藥。


房間裡燒著火,血與汗混合著中藥蒸騰出一種古怪的氣味。


在這並不溫暖的屋子裡,她半靠在床上,一隻手拉住掛在房梁上的麻繩,一隻手死死抓住被汗水浸湿的被單。


她的手臂上青筋暴起,面目猙獰,仿佛下一秒眼珠就會從她的眼眶中脫落。


直到一聲啼哭在這破舊的房屋裡響起。


小小的,軟軟的,又白又好看,眼角和我一樣有顆小小的淚痣。


我的妹妹。


我媽掙扎著起身,把孩子抱在懷裡。


下一秒,她哭了。


接著她又是哭又是笑地哀號,對著說錯話,被她扇了一巴掌捂著臉的我說:


「是弟弟噢,你有弟弟了。現在快去睡覺吧。」


接著她穿好衣服,抱著那個孩子,冒著風雪走了出去。


第二天回來的時候,她躺在床上,手裡抱著一個臉上幹幹淨淨的男孩。


她說:


「南星,你看,你的弟弟多可愛啊。」


16


我媽本來想趁著沒人把我放在屋外凍死。


任我在門外哭號,也不放我進去。


但不知道是良心發現,還是怕不好對人解釋,她最終還是讓我進了屋子。


「你是姐姐,要好好照顧弟弟知道嗎?如果你說錯一個字,我就會打死你知道嗎?」


「我知道了。」


記憶裡的我這麼說著。


弟弟出生後,媽媽無時無刻不在重復他生的是一個男孩,是我的弟弟。


我的年紀到底太小,即使我比常人聰慧,那時候我也不清楚男女究竟又有何不同。


隻是潛意識覺得,媽媽應該會更愛我一點。


現在想想,因為我下意識地知道,我才是她親生的孩子。


而現在,我知道,她從來沒有愛過我。


「媽媽,你知道嗎,你做闌尾手術要輸血,醫生告訴我,你是 O 型血,我看過爸爸的體檢單,他是 A 型血,我也是 A 型血。


「但弟弟的中考體檢單上寫的他是 AB 型的血噢。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即使不做親子鑑定,隻看血型,爸爸也會知道,弟弟不是他的親生孩子。」


媽媽的臉頓時一片慘白。


「你到底想幹什麼!」


她抓住我的手,聲音卻不似以往那般歇斯底裡。


我聳了聳肩:


「我隻是想讀大學而已,現在爸爸工資不是又漲了嗎?沒必要克扣我的學費吧。


「你把我留下來無非也隻是這幾天奶奶住院了,你不想照顧她對不對,還是你打麻將又輸了?總之,再堅持一下吧。


「而且我覺得爸給我的生活費有點少呢?能幫我再去給爸說一說嗎?」


我把她的手扯了下來。


「你說呢,媽媽?」


「我知道了。」


17


去大學前,我提著行李箱和我最好的朋友在小城裡痛痛快快玩了一通。


我們從初中到高中一直是同桌。


我沒有自己的房間,在我沒法辦自己銀行卡的那段日子,我的錢都放在她那裡。


臨別時,我們倚在天橋上喝著草莓冰沙,看橋下的車輛來來去去。


她突然說:「你知道嗎,老家那個半仙秦婆婆死了。」


「什麼時候?」


明明上次回去還好好的。


同桌說了一個日期,算算正好是她來見我們的第三天。


難怪她說這是她最後一次。


「怎麼走的?」


雖然我隻見過她一次,她的話還讓我少了一塊肉。


但我覺得她比我的父母更加親近。


「不知道,我媽說幹這行的都很難善終,不過秦婆婆應該算走得很安詳的那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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