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星南行

我猶豫了很久,還是用攢了很久的錢買了一束康乃馨。


老師說,媽媽收到花一定會開心很久。


媽媽很久沒有抱我了。


我隻希望這束花能讓她對我像對弟弟那樣笑一笑就好。


我帶著那束花,雀躍地回到家,期待著媽媽看到這束花的表情。


我獻寶一般將還帶著水汽的花束遞給媽媽,認真說:


「媽媽,母親節快樂,謝謝你。」


媽媽的表情卻不是我預想中的開心。


她一把抓過我的手,厲聲質問道:


「你哪裡來的錢!說,我包裡的 50 塊是不是你拿的!」


我嚇壞了,大腦一片空白。


媽媽的臉色陰沉,衝著我破口大罵。


「好哇,千防萬防,家賊難防,好吃好喝供著你,卻養出個賊來!」


我回過神來,連忙解釋:


「不,不是,這是我自己賺的!」


那會兒學生之間很流行喝汽水,一個汽水瓶能賣一毛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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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放學我都會在學校把作業做完,再趁沒人逛一圈操場撿汽水瓶。


運氣好的話,一天能賺兩三塊。


媽媽冷笑一聲:「賺錢?你怎麼賺錢,這家裡除了你還有誰會拿?」


奶奶放下佛珠,走出她的房間出來打圓場。


「好了好了,是不是你不小心忘記放哪兒了,別冤枉孩子,不成樣子。」


「冤枉!」


媽媽高聲尖叫起來,把包砸到我臉上:「我會冤枉她?


「不是你,就給我把錢找出來啊!」


包裡的東西散落一地,折了四折的綠色紙幣從黑色筆記本裡掉了出來。


媽媽一愣,臉上掛不住面子,狠狠瞪了我一眼:


「撿垃圾賣錢,真是丟人現眼。」


然後她撿起包和錢,罵罵咧咧,逐漸理直氣壯起來:


「說到底我還不是為她好,平時鬼鬼祟祟那樣,看著就心煩,讓人第一時間就懷疑她。」


媽媽翻了個白眼,摔門而去。


奶奶在一旁罵了媽媽幾句,摸摸我的頭安慰我,又給了我一筆錢讓我出去散散心,順便買點菜。


今天爸爸會回來吃飯。


我攢錢買的,一路上用衣服精心呵護的花束滾落在一邊沾滿灰塵。


我抹著淚,用袖子擦幹鼻血,把花撿起來,扔進了垃圾桶。


這是我第一次給媽媽買禮物,也是最後一次。


7


十二歲的時候,爸爸咬牙買了一套房,三室一廳。


我想爸爸雖然平時不言不語,到底還是在乎我的。


我同桌說:「有的人就是口不對心,你不要看他怎麼說,你要看他怎麼做。」


她說她家就是這樣,三間臥室,爸爸媽媽一間,爺爺一間,她和弟弟一間上下床。


她家和我家幾乎一樣,我們是從一個村裡出來的。


我簡直要歡呼雀躍起來。


多小的房間都沒關系,我會有自己的房間,不用和奶奶擠在藥味與香火味揮之不去的床上。


和弟弟一間房也無所謂,反正我也可以幫弟弟輔導功課。


我會在我的床上放上前年爸爸給我買的泰迪熊,她不會像奶奶那樣發出鼾聲,會陪伴我的每一個夜晚。


直到我看到裝修好的房間。


窗明幾淨,明亮整潔,沒有一個臥室有上下床。


「爸爸,我和弟弟的房間是哪一間呀?」


我懷著僥幸心理問道。


爸爸驚異地看了一眼我媽。


「你沒和她說嗎?」


媽媽擺擺手,輕描淡寫道:


「男孩子要有自己的房間,怎麼可能和你一間房。


「再說了,你讀初中就住讀了,根本不在家多少,何必這麼麻煩。


「這房子以後要給你弟弟當婚房的。」


奶奶用拐杖砸了砸地面,生氣地對媽媽說:「說這些幹什麼,都跟你說過多少次不要說這些!」


媽媽訕訕住了嘴。


我傷感地想,至少奶奶還是愛我的。


8


我把我所有的時間都投入了學習。


一個無情的學習機器。


也許這就是他們想要的。


隻要投入一點固定的錢,我便回報給他們足以在親戚朋友面前誇耀的好成績。


隻要一直保持年級前三名,我就能拿到穩定的生活費和學校的獎學金。


初中生活甚至比我想象的還要完美,我隻需要學習。


不需要帶弟弟,不需要每天做家務,不用幫奶奶用朱砂在黃紙上抄一下午的經,隻為了最後把它燒掉,不用小心翼翼地看爸爸臉色。


隻要每一次考試我給予他們滿意的成績。


就會有人在麻將桌上找媽媽取經。


「你女兒真厲害呀,從小就又聰明又懂事,不像我家的,飯做好了都不來吃。」


觥籌交錯間,也會有人恭維我爸。


「不愧是許經理的女兒呀,虎父無犬子,基因就是好。」


他們面上有光,我日子也開心。


是的,我不需要他們,我不需要愛。


可是媽媽會問我要吃點什麼,爸爸也會關心我要不要新衣服。


奶奶也樂呵呵,讓我空時輔導一下弟弟,姐弟倆一起爭氣才有光呢。


我恨自己不爭氣,他們隻是稍稍放軟一點態度,我就像哈巴狗一樣吐著舌頭,在他們自己腳邊環繞。


我深知,爸爸媽媽對我的愛建立於我優異的成績之上,就像爸爸媽媽對弟弟的愛建立在他是一個男孩上。


愛總是不純粹的。


可是,不純粹的愛,也是愛。


哪怕不純粹,我也希望這份愛能向我傾斜。


9.


我一直都知道爸爸媽媽和奶奶都更愛弟弟。


更何況他很聰明,有著常人難以企及的天賦。


在那個物質貧乏的年代,我的弟弟擁有一個隻屬於自己的房間,房間裡有一個專屬他的櫃子,裡面堆滿了聽說有利於智力發育的書和玩具。


電視已經是十分稀罕的物件,我的弟弟卻還擁有與之相匹配的卡帶遊戲機。


那是他從五年級跳到六年級的獎勵。


媽媽從不允許我帶同學回家,但是聰明伶俐又陽光開朗的弟弟,常常在同學的簇擁下吆五喝六地回家打遊戲。


弟弟長得好看,零花錢多,人也大方,又是跳級的天才,人緣很好,給我帶來的麻煩也更多。


凌亂的腳印布滿我打掃幹淨的客廳。


他的同學吵吵鬧鬧,圍在他身邊,零食的碎渣隨著他們的動作落在地面上。


弟弟滿不在乎地將從不允許我觸碰的遊戲手柄,遞給一個手上沾滿辣椒油的胖小孩,起身去了衛生間。


電視裡跳動的人物,遊戲手柄噼啪作響,刺激的電子音樂,每一個都在挑逗我的神經。


弟弟從洗手間出來的時候,我趁機拉住他。


「你作業寫完了嗎?」


爸爸是當時難得的大專生,他現在的工資比多數人高不少,工作並不復雜但卻需要學歷做敲門磚。


他希望弟弟子承父業,於是格外注重弟弟的學習。


所以爸爸要求我必須在周末回來輔導弟弟的作業。


如果他的作業不完成,被爸爸知道了,我和弟弟都要挨打。


可以的話,其實我更願意待在學校。


弟弟一把揮開我的手,不耐煩地推了我肩膀一把。


「你煩不煩,一回來就隻知道叫我做作業,真掃興。


「沒看見我在打遊戲嗎?」


「而且……」


他勾起一抹幸災樂禍的笑容,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爸爸又不會用力打我,最多扣我一點零花錢而已。


「你要是不想挨打,就去給我把作業寫完呀,反正那些東西我早就會了。


「對了,我們馬上要去遊戲廳,你要是不想挨媽的罵,記得把房間收拾幹淨。」


我沉默地看著他大搖大擺招呼同學離開。


和爸爸一樣,即使把客廳弄成一片狼藉的不是我,媽媽也隻會責怪我,輕輕放過弟弟。


「弟弟還小,你讓一下他。


「男孩子生來就不是做家務的。」


即使我已經 16 歲,即使我中考在即。


所以,等弟弟走後,我鬼使神差地打開了電視,插上了遊戲卡帶。


我太過沉迷於彩色的畫面,遊戲的音效,竟然沒有發現奶奶已經從寺裡回來了。


奶奶沒有說什麼。


我放下心,關掉電視,收好遊戲卡帶,起身收拾房間。


直到弟弟氣急敗壞地將遊戲手柄摔在我的腳邊朝我咆哮。


「許南星!你是不是動我遊戲了!我有沒有說過你不準動我的東西!」


我低著頭不說話,畢竟我的確動了他的遊戲。


他狠狠地看著我。


「你知道我這關打了多久嗎?你這豬腦子,能幹什麼啊,我的遊戲記錄全沒了!」


鑰匙開鎖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媽媽走了進來,陰著臉撇著嘴,一看就知道今天她手氣不好。


「吵什麼吵,你怎麼又惹到你弟弟了?」


「我……」


我正欲說些什麼,卻被弟弟一把打斷。


「媽!姐姐嫉妒我有遊戲機,把我的遊戲機摔壞了!」


沒等我解釋,一個巴掌直接扇了過來。


「好啊,許南星,翅膀硬了,敢砸東西了!」


我眼前一陣發黑,捂著臉解釋:「這是弟弟自己摔的!我隻是用……」


媽媽隨手拿過掃把憤恨地抽在我背上。


「你弟弟對他的遊戲機寶貝得不得了,你說是他自己摔的?」


弟弟從媽媽背後探出一個頭:「就是!你就是嫉妒媽媽更愛我!


「媽,那我的遊戲機怎麼辦。」


他撒嬌道。


「沒事,媽給你買新的,買最新款!這錢就從你姐生活費裡出,反正她翅膀這麼硬了,哪裡還用家裡給她出生活費。」


我不再說話了,一切解釋都是多餘的。


我突然覺得好累。


9


我將更多的時間投入到了學習。


我喜歡學校,至少在學校我還有自己的時間。


星期六回到家裡,我要給弟弟補課。


上午英語,下午數學,晚上還有物理化。


我上高中的時候,我媽廠裡效益不好,於是她辭掉了工作,開了家超市。


所以星期天我要去超市幫她上貨。


她舍不得錢請外人,也舍不得弟弟受苦,於是絞盡腦汁將活留在了星期天。


縣城裡的女孩大多不受重視,能像我一樣出去上高中的少之又少。


她們不是早早死去,就是在十五六歲的年紀換了一筆彩禮,不然也是輟學回家幫襯自家生意。


我媽偶爾會和店裡的客人闲聊兩句。


客人說我媽好福氣,兒女雙全,兩個孩子成績都好,女兒還這麼懂事,知道幫家裡幹活。


客人走的時候也會對我感慨兩句。


「你也是有福的,爸媽也能賺錢,這麼大了,你爸媽還把你留在家裡讀書。」


我笑笑,不說話,他隻看到了我媽讓我讀書,但是她看不到我媽熬夜到兩三點出去打麻將,回來讓我煮宵夜,看不到我爸三更半夜喝醉酒回家用皮帶抽我,看不到我弟像使喚丫鬟一樣使喚我。


但也正如他所說,隻要他們還讓我讀書,還給我生活費,這一切都是可以忍受的。


10


臨近高考,每次去學校都能看到提著湯桶等在門口的家長。


我考上的高中教學資源很好,但是住宿伙食條件很差。


有很多家長都在學校附近租了房陪讀,讓孩子回家吃飯。


沒有條件的,就會常常送飯菜來改善孩子伙食。


校門口擁擠的家長裡,當然沒有我的父母。


因為同一時間正值我弟弟中考。


他的初中也是當地最好的,最好的教學資源,但要求學生到了初三就必須強制住宿。


我的媽媽為了經常看到弟弟,就在初中附近租了房。


我人生中最重要的考試,高考,沒有任何人在意。


但我不在乎,我唯一要做的就是心無旁騖地將我三年所學付諸高考的試卷上。


我的努力沒有白費,查到成績那天,我簡直喜極而泣。


我的成績足以讓我去我想去的任何學校。


每每有人問起,我爸媽都高興得不得了。


所有人都誇我爸媽會管教孩子。


甚至足以讓我那面子大過天的爸爸同意為我出學費。


直到弟弟的中考成績出來。


他的成績一落千丈。


我並不感到奇怪,弟弟的確很聰明,即使聰明到人人誇他是天才的地步,他也不是隨便翻書看上一兩眼就能精通的天才。


將所有精力投入到電腦遊戲和武俠小說上的他,又怎麼和並不比他笨多少但是更努力的同齡人競爭呢。


爸爸為此大動肝火,不顧媽媽和奶奶的哭喊與勸阻,把我和弟弟押回老屋,讓我和弟弟對著爺爺的排位跪下認錯。


我手腳麻利地跪了下去。


聽說爺爺活著的時候一直德高望重,備受村裡人尊敬,跪一跪也無妨。


弟弟不跪,滿不在乎地叫囂:「有什麼大不了的,不就考差了這一次嗎?就算考不上高中我也能出去做生意賺大錢。」


爸爸臉都氣白了,一腳踹在他的膝蓋窩,膝蓋撞擊地面,弟弟因為痛,臉瞬間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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