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病了。
村裡的神婆說,隻有骨肉血親的血肉才能讓弟弟回來。
我媽跪在地上哭著哀求我為弟弟犧牲一下。
我不願意。
於是她和爸爸用綁豬的繩子將我捆在竹椅上,用衣服堵住我的嘴。
即使我拼命掙扎,閃著寒光的尖刀還是生生從我手臂上剜走一塊肉。
從那一刻起,我才真正意識到,我的親人沒有一個愛我。
1
我媽生我時難產,有經驗的老婆婆說我媽傷了身體可能再也生不了。
畢竟,我已經是她的第三個孩子。
但我沒有姐姐。
在我的家鄉,有一條蜿蜒向遠方流去的河。
每一年,河上都會漂過幾具小小的屍體。
沒人會撈起這些可憐的孩子,但大家都知道這些孩子幾乎都是女孩。
我差點成為其中的一員。
我那兩個可憐的姐姐也不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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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我很幸運,出生時查得不嚴,有女兒的家庭也還能再生一個。
爸媽都不想要我。
但奶奶害怕媽媽真的不能再生孩子,執意把我留了下來。
媽媽並不甘心隻有一個女兒。
她常常用手撫摸我的臉,長指甲幾乎陷進我的臉頰裡,用一種溫柔卻扭曲的語調輕聲說:
「南南想要弟弟的對不對?」
我看著她美麗而扭曲的臉,隻能忍著臉頰上的痛,努力不讓眼淚掉下,點頭說,我想要弟弟。
如果我不這麼說,媽媽就會像瘋了一樣拿起手邊任何可以打人的東西,抽到我身上。
等她發泄完怒火,打起精神去搜羅其他求子秘方後,奶奶會溫柔地把我攬在懷裡輕聲安慰我,告訴我:
「阿妹不要恨你媽呀,生了三個,受了這麼多苦,都是女兒,一個女人不能沒有兒子呀,不然腰都直不起來,以後也沒人養老送終,好悽慘的。
「你不要怨你媽呀,你媽夠可憐了,為了生兒子,兩個女兒都……你媽心還是不夠狠啊,不然你就該是個帶把的了,哪裡用吃這麼多苦!」
那時候我並不知道,村子裡的有些人為了讓女孩別再投胎來,會將其溺死,更有甚者會將剛剛出生的女嬰投入滾燙的沸水中!
當時的我聽不明白,隻是手腳一陣發冷,心裡有點害怕,又覺得慶幸。
很久之後,疑問在我心頭悄悄浮現。
直到奶奶去世我也沒有問出我的問題。
兩個姐姐是怎麼死的?
奶奶……有沒有阻止過呢?
我什麼都沒問,隻是和往常一樣跪在奶奶身邊,口裡念著晦澀難懂的求子經,望著神龛上面容慈悲的菩薩,祈禱媽媽得償所願,早生貴子。
2
不知是媽媽求來的哪一包送子藥起了作用,還是我和奶奶念的哪一本求子經顯了靈。
我五歲那年,媽媽總算如願。
我爸在鎮裡接到媽媽生了兒子的消息。
馬不停蹄地趕回來,小心翼翼地接過還在襁褓中的孩子。
爸爸手打顫地抱住弟弟,臉上露出一絲微笑:「辛苦了,春紅,這下我們老許家後繼有人了!」
我媽拉著爸爸的手哭訴:
「為了給你生個兒子,我差點就沒了這條命!你媽看著我這麼大個肚子,還把我一個人扔在家裡!」
舅公兒子結親,奶奶必須去幫把手。
「下這麼大的雪,屋頭隻有這個喪門星,連給我叫個產婆的人都沒有!」
我媽帶著恨意掃了我一眼,仿佛她獨自生產的無奈與痛苦都是我帶來的。
我訥訥地低頭,躲在一旁繼續給媽剝花生。
聽著爸爸給弟弟取了一個名字。
「許辰遠,以後我兒子就叫許辰遠。」
辰遠,有理想抱負如辰星般遠大的意思。
不像我的名字許南星。
許難行。
在老家的方言裡,這個諧音的意思是不好養活。
許辰遠這個名字包含著爸爸媽媽對他的期望。
做完取名這件大事的爸爸興奮非常。
抱著弟弟,在屋子裡來回走著。
一個不注意把蹲在一邊給我媽剝花生熬湯的我一腳踢翻。
我正茫然之際。
我爸的腳又重重地落到了我的背上。
我像是一隻鳥飛了起來,又狠狠地落在了地上。
明明是他不看路差點摔了弟弟,他卻心虛地轉過頭來罵我:
「蹲在哪裡不好,蹲在人腳前,我看你是存心想摔死你弟弟!」
巨大的吼聲驚醒了熟睡的弟弟。
年幼的嬰兒哭號起來。
我媽不輕不重地責罵了我爸兩句:
「這麼大聲幹什麼,嚇到我寶貝兒子了。」
說著從爸爸手上接過弟弟,輕輕哄著,連一個眼神都沒有分給我。
被踢到一邊的我,隻覺得腦瓜子嗡嗡地響,連痛都不覺得痛了。
臉上湿乎乎的,用手一擦,手掌上紅了一片。
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
奶奶正把我抱在懷裡,用手帕輕輕地擦著我臉上的血。
奶奶的懷裡很溫暖,至少比媽媽的懷抱溫暖。
3
所有人都誇弟弟是吉星。
生的時候天上下暴雪,爸爸出差,奶奶去別人家幫忙,接生婆都沒人去請。
媽媽居然就這樣把孩子生了下來。
更別說弟弟出生前,爸爸意外發了一筆橫財,職位也是連升兩級。
爸爸也計劃著用那筆錢去縣裡租個房,讓我們從農村土房搬到了小縣城裡去。
媽媽笑得合不攏嘴。
「這是上天看不得這個孩子受苦,要幫他改善生活條件呀。」
我也扯起了嘴角。
即使我並不喜歡我的弟弟。
但至少我不用整天和奶奶跪在大堂對著頭上的觀音像,念大人們不知道從哪裡求來的經。
媽媽也變得溫柔起來,會像抱弟弟那樣把我抱在懷裡。
隻是讓我洗衣服打掃而已。
我媽是生了兒子的大功臣。
又正值寒冬臘月,坐月子的時候自然不會像生我和前兩個姐姐那樣還需要事事親力親為。
我爸休完假,就趕回鎮上打算安置一個住所。
奶奶受不得風又要照顧我媽和弟弟,家裡的雜事就落到了我身上。
寒冬的天,天上飄著小雪。
我提著有我半人高的塑料桶去河邊洗全家人的衣服和弟弟的尿片。
洗完衣服,回家再掃地,幫奶奶做飯。
我個子矮,家裡掃地的掃把比我還高,做事不是很利落。
媽媽拿著尿片質問我:
「怎麼這點小事都做不好!你看你這個尿片洗成什麼樣子,肥皂都沒洗幹淨,你存心想讓你弟弟生病是不是!」
我連忙解釋:
「我的手凍得太僵了,沒有摸出來……」
不解釋還好,一解釋,媽媽一把將還沒晾幹的尿片扔到我臉上,隨手搶過我手裡的掃把抽打我。
我哭喊,她打得就更重,氣急敗壞道:「哭什麼哭,不準哭!」
打完又把我抱在懷裡,與之前打我的媽媽判若兩人般,一下一下用手輕輕摸著我的頭發。
「南南不要生媽媽的氣,媽媽都是為你好。
「這些都是女人該做的事,你連這個都做不好,以後怎麼辦呀。
「以後一定要聽媽媽的話知道嗎?」
我疼得說不出話,哽咽堵在喉嚨裡,委屈地點了點頭。
凍得又紅又腫的手指捂住嘴,深怕一不小心哭出來。
一旦哭出來,我免不了又要再挨一頓打。
奶奶讓我別往心裡去,說到了縣城就好了。
「到了縣城,就有自來水,你還能像城裡的女娃子一樣去上學,一切都會越來越好的。」
她嘆了一口氣,用一如既往的溫柔語調囑咐我:
「去把這些尿片再洗一遍吧。」
4
到了縣城,日子果然就好了。
每天都有自來水,還有煤氣。
再也不用去撿柴。
地面硬硬的,一掃就幹淨,房間裡很久都不會起灰。
媽媽還特別允許我燒熱水洗衣服。
「以後你弟弟的尿片洗幹淨之後,像這樣把水燒開燙一遍消毒,記住了嗎?」
我點頭。
「記住了。」
我很開心。
因為消毒用過的熱水衝進涼水裡,再拿來洗衣服一點都不凍手。
我絲毫沒有意識到,對不到 6 歲的我來說,熱水壺有多麼危險。
直到滾燙的開水燙傷了我的手背。
媽媽扯過我被燙傷的手看了看。
「怎麼這麼不小心,還好不嚴重,也給你長個記性。」
說完把我丟給奶奶去茶館打麻將。
奶奶在傷口上塗了蘆薈,我不知道有沒有用,但我的手背此次留下了一個永久性的疤痕。
很醜,時時刻刻提醒我應該更加小心謹慎。
我一直幫著媽媽照顧弟弟,收拾衣服,整理玩具,洗尿片。
等爸爸帶回奶粉後,媽媽索性連晚上的喂奶也全讓我來。
爸爸在家,我就挨著奶奶睡,爸爸不在家,我就去爸媽房間的床腳邊睡。
我忍不住回想媽媽看我的眼神。
媽媽頗為嫌棄地掃視了一下我髒兮兮的衣服,仰著下巴點了點床腳:
「你太不愛幹淨了,不能睡床,就睡那兒吧。」
於是我就像狗一樣蜷縮在嬰兒床旁。
等弟弟哭了,我就爬起來穿上圍裙給他喂奶。
我以為隻要我足夠懂事,爸爸媽媽就會更愛我一點。
就這樣弟弟慢慢大了,一天一個樣。
到我八歲這年,弟弟能去讀幼兒園了,我也不得不上小學一年級。
開學前一天,爸爸回來了,我和奶奶睡在一起。
出租屋裡隔音不好,我聽到爸媽的爭吵從隔壁傳來。
媽說:「女孩子讀這麼多書有什麼用,還不如在家幫忙帶下弟弟。」
她要上夜班又沉迷於打麻將,沒有太多時間管小孩子。
奶奶身體不好,一天又要花好幾個小時在房間裡念經。
算來算去,帶弟弟最多的人竟然是我。
爸爸不耐煩地冷笑:
「你當我願意,一個賠錢貨,要花我這麼多錢交借讀費,但城裡不比鄉下,滿了七歲的孩子是一定要上學的,更何況她都八歲了。再不去學校,單位裡的人怎麼看我?
「當初讓你媽在鄉下帶著她不就好了,你非要帶她們倆。
「那是我媽!」
大概怕奶奶聽見,他們的聲音越來越低,漸漸聽不清楚。
我看著身旁早已睡下的奶奶,用被子蒙住頭,不去想爸媽的話。
我以為隻要我足夠懂事,爸爸媽媽就會愛我。
我錯了。
5
我愛學習,學習愛我。
和洗衣服,做飯,把屋子擦得一塵不染比起來,學習對我來說簡直易如反掌。
我像一塊全新的海綿汲取著老師教的知識。
除了我本身想學以外。
我始終記得其他家長和老師的闲聊。
「要是成績好的話,借讀費能退的。」
爸媽不想我上學,肯定是因為家裡沒錢。
隻要我好好學習,這樣就會免除借讀費。
每天上學的前一晚,媽媽會在桌子上放三塊錢。
學校並不很遠,坐公交車隻要五毛,一去一回隻要一塊。
一塊錢可以買兩個包子一杯豆漿。
剩下一塊可以買點學習用品和零食。
但媽媽並不總記得給我錢,每次忘記她都會輕描淡寫道:
「其實一天兩塊就夠了,多給你一點,萬一哪天我忘了,你也有錢用,這樣也可以鍛煉一下你的金錢規劃能力。」
所以很長一段時間,我早上總是飢一頓飽一頓的,因為我總是擔憂,不知道哪一天我就會連坐公交車的錢都沒有。
我不能因為遲到錯過我的學習。
每一次考試我都努力考到最好,但當我把考了滿分的卷子遞給媽媽時,換來的也隻有輕飄飄的一句:
「小學考得好有什麼用,過幾年男孩就追上了。」
6
小學四年級,老師告訴我們這周末是母親節。
母親節是孩子感謝母親的節日。
每一個孩子都應該感謝母親生育了我們,感謝母親辛苦操持家庭。
「你們回家要記得幫媽媽洗洗碗,分擔一下家務,你們媽媽就會很高興啦。」
語文老師帶著笑意說著。
我久違的有些困惑,畢竟家裡的家務除了做飯,都是我在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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