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星南行

她吸了口草莓冰沙。


「我還蠻喜歡她,雖然她長得很嚇人,但是人好好的,而且我聽我爺爺說,她以前可漂亮了,求親的人能踏破她家門檻。」


「那她怎麼最後當上神婆了?」


「聽說是因為她有一個長得帥但沒錢的戀人,她爸媽不允許他們結婚,逼迫她嫁給了當時的村長家的傻兒子。


「她戀人接受不了跳河自殺了,她嫁過去半年,傻兒子家的人不知道為什麼都死了,她也瘋瘋癲癲起來,最後說自己是被仙家相中了。


「不過我爺爺說秦婆婆不是這樣的人,她和傻少爺感情挺好的,隻是當時壞人實在是太多了……」


「然後呢?」我追問。


「沒有然後了,我爺爺說小孩子聽不得這個,死活不給我講。」


她吐了吐舌頭。


「好哇!你講話講一半!看我不收拾你!」


我撲了過去。


「你火車要發車了!你還不走!」


我們哈哈大笑。


笑完,她抱了抱我。


「要照顧好自己啊!有可能的話,再也不要回來這個地方了。」


我回抱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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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保重。」


「飛得再遠一點吧,南星。」


18


我讀了大學後,幾乎和家裡沒有任何聯系。


我頭一次感受到自己是如此的自由。


我不是任何人的保姆,不是誰的女兒,也不是誰的姐姐。


我隻是我自己。


直到媽媽打來電話說,奶奶去世了,是癌症。


她讓我回來。


我說:「可以啊媽媽,幫我報銷一下機票錢吧!」


「就你金貴!還要坐飛機,你知道機票多貴嗎!」


電話裡的聲音聽著有些失真,她一如既往地開始發脾氣。


想來她也明白,弟弟的身世是顆核炸彈。


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告訴爸爸,於是又肆無忌憚起來。


「坐火車的話,趕不及的吧。」我平靜地說。


「我來不來又有什麼關系呢?反正老家也不讓女孩守夜磕頭。你看爸爸都沒打電話來。」


從那以後,我的生活費就停了。


不知道是我爸不給了,還是我媽扣在自己手裡。


但是無所謂,我早有預料,畢竟我了解我媽媽。


大一開始,我就開始準備各種各樣的兼職。


當家教、做禮儀小姐、平面雜志模特、做 PPT、代課、監考,幫寫 essay……


恨不得一天有 48 小時。


除此之外,學習,學習,還是學習。


我能從老家小城裡走出來,靠的全是學習。


我引以為傲的成績。


然後,在大二一個平常的夏日,我接到了爸爸的電話。


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讓我去接待他的一個朋友。


我嘴上說好,心裡卻想這一天終於來了。


來的那個中年女人我從來沒有見過。


笑眯眯的,看著很和善。


她上下打量我,笑道:


「辛苦了,你這孩子看著就有福氣。成績好,人聰明,長得又漂亮。」


我們吃了一頓飯,這個阿姨就說時間不早了,她急著趕飛機。


我雖然奇怪為什麼要見這一面,但還是老實地把人送去了機場。


沒過多久,我收到了爸爸傳來的短信。


媽媽病重,讓我趕緊回去。


我連忙打開電腦打算買回去的機票。


雖然我認為在他們割下我的肉那一刻,我和他們的父女情誼,母女情誼就盡了。


我隻是突然想到,在很多次爸爸喝醉酒打人時,都是她把我護在身下。


突然想到我一周回家一次,她偶爾會做我最愛吃的糖醋排骨。


突然想到冬天去學校,她興致來了會把冒著熱氣的饅頭塞在我手裡,叮囑我讓我好好學。


為了她的愛,我卑微地討好了她這麼多年。


說放下就放下,原來是這麼難做到的一件事。


但在我付款的前一秒。


我想起了秦婆婆。


她當年也是被騙回去才嫁人的。


我打了一個電話給弟弟。


自從他裝瘋被逼著吃了我的肉,他就有點怕我,甚至不敢直視我。


我直截了當,問他:「媽媽現在幹什麼?」


「打麻將,怎麼了?姐姐?」


「沒什麼,別告訴爸媽我打過這個電話,明白?」


「明白。」


我和弟弟關系一向很差,我猜他們也沒想到我會給弟弟打電話。


真是不爭氣啊我,我用袖子擦掉眼淚。


其實我早就知道答案了。


但我還是固執想要一個結果。


如果我身上還有什麼他們能利用的價值,那大概就是我這個人,至少還能拿來換點彩禮。


最近新聞上講爸爸所在的同類型企業效益都很差,正在大批量裁員。


想來爸爸也不會有什麼例外。


早就該走了,還有什麼好留念的呢。


我並不恨他們,恨和愛一樣,都是過於激烈的感情。


我現在隻感覺厭倦。


和善阿姨的微笑,爸爸發來的關懷短信,媽媽語氣虛弱的來電,讓我後背一陣陣發涼。


我發短信告訴他們,我已經買到了回家的火車票,讓他們再等我一等。


考上大學隻是第一步。


可是不夠,根本不夠。


和弟弟不一樣,我是他們親生的孩子,隻要他們還是我的父母,血緣這條線就會把我拽回他們身邊。


所以我要跑得越遠越好,遠到這條線再也無法束縛我。


我拿起桌上的留學材料和休學申請書,毅然決然地走向輔導員辦公室。


不枉費我從大一就開始準備,也多虧我豐富的打工經驗讓我能獨自一人應付留學要求的材料。


隻要成績足夠優異,就能免除學雜費。


保證金在我的獎學金和我一天隻睡五小時的情況下賺得綽綽有餘,實在不夠我還能找同桌借一點。


就像她說的,我需要飛得再遠一點。


19


走的那一天,送我的人隻有我的同桌。


她從北方的一所 985 大學飛了過來,我們在機場見的面。


見到她的時候,我還有 10 分鍾就要上飛機了。


她喘著氣跑了過來。


「讓你飛遠一點,你這也飛得太遠了吧,澳大利亞,怎麼不去英國,那邊學制短。」


我笑著搖搖頭。


「太貴了,去英國就真要找你借錢了。澳大利亞的保證金不高,去了之後還能打工,而且我英語還不錯,也不用額外學習語言。」


「那也不錯,南星你知道嗎,我上課的時候發現了一首詩。


「土國城漕,我獨南行。意思是,我獨自從軍前往南方。」


「so?」


「哎呀,真笨,意思就是,你的名字不一定是諧音方言裡的那個意思,也可能早就暗示了你以後回到南半球去讀書,你看,南星嘛,地球南半球……」


她一直都知道我很介意自己的名字。


所以現在才會想方設法地找理由誇我的名字。


「謝謝你,別哭嘛,到了那邊,我把新號碼發給你,記得保持聯絡哦。」


機場提示登機的語音在大廳響起。


我拉著行李箱,告別了我的好友,獨自一人踏上了陌生的國度。


我知道,未來的道路會很艱難,但我並不害怕,我隻怕無路可走。


索性,我終究還是逃離了那個泥潭,沿著我自己選擇的道路一直走下去。


20


我斷開了和國內的一切聯系。


除了我的同桌。


我到澳大利亞不久,就把聯系方式發給了她。


她發來的第一條消息就是。


「你爸媽找你找瘋了!你可千萬把你的位置保密,照片啥的也別拍完發我了,我怕給你泄密了!」


同桌說我爸和我媽在家等了我幾天,打電話也關機,直接找上了學校。


要學校給個說法。


但我已經是個成年人了,走的程序合情合理,學校也沒有辦法。


我爸媽甚少關心我,這次這麼反常還是因為那個看上去很和善的阿姨。


據說那個阿姨是爸爸頂頭上司的妹妹,兒子三十三了還沒結婚。


她許諾如果我和他兒子成了,就把爸爸調到另外一家效益好的企業。


沒想到我跑了。


我爸媽再怎麼能耐,手也伸不到國外。


他們承擔不起出國的成本。


再次聽到他們的消息,是我媽不知怎麼還是從學校打聽到了我在澳洲的號碼,打電話告訴我,弟弟得了白血病。


「南南,回來吧,媽媽就隻有你了!你救救你弟弟,你是她姐姐啊!你們配型一定能成功的!」


她在電話裡失聲痛哭,而我卻不再感到心痛了。


我沉默了很久,輕聲道:「媽媽,你騙自己太久了,所以自己也信了嗎,我和弟弟根本沒有血緣關系不是嗎?」


我討厭我的弟弟。


因為他,我的妹妹至今下落不明,生死難料。


因為他,我的父母對我毫無感情,甚至說得上是虐待。


但我又可憐他,如果他沒有被我病態的母親抱回來,隻憑他是男孩這一點,過的日子就不會比在我家差。


再不濟,至少他的親人在身邊,配型也會更容易。


甚至,我感謝他。


奶奶是因為呼吸類癌症走的,他又是白血病,如果不出所料,大概率是家裡裝修的問題。


而我,因為他,我沒有自己的房間,住在奶奶房間裡時,也是在更透氣的陽臺隔了一張床而已。


我想到最後我給他打的電話,至少在最後,他告訴了我實話。


我的研究在那時也小有成果,學校給我發了科研獎金,加上獎學金,我手上的澳元換算成人民幣大概有 20 萬。


我找同桌,寄了 15 萬給我的父母,算是報答他們的養育之恩。


弟弟是我父母的小寶貝,現在小寶貝生病了, 這筆錢一定會用來給他治病。


即使不是,也無所謂了。


21


弟弟沒有找到適配的骨髓, 最後還是去世了。


爸爸瘋了。


不是因為弟弟去世,而是他終於在旁人的提示下發現,弟弟不是他的孩子。


同桌在 Facebook 上告訴我, 媽媽在葬禮上被爸爸打得很慘,現在手臂都還打著石膏掛在脖子上。


我想了想,還是打開了和國內有聯系的手機。


上面全是媽媽的未接來電,還有短信。


我還沒來得及看短信內容, 就接到了她的來電。


「南星, 媽媽錯了, 媽媽錯了,你救救媽媽。你能救我的對不對,你在國外發展得那樣好。我現在才知道,隻有和自己血脈相連的孩子才是真正愛的孩子。


「南南, 媽媽愛你啊!不要拋棄媽媽!」


我以近乎冷酷的態度聽完了電話,對她的哀號置之不理。


「我很快就要離開澳洲了, 這個電話不會再用,以後不必再打來了。」


掛斷, 關機, 一氣呵成。


我沒有說謊。


我拿到了美國一家跨國華人企業的 offer。


在我投的所有公司裡, 向我發來橄欖枝的不少,但那家公司是有名的難入, 我沒想到它會選中我。


HR 告訴我,我是國人, 技術又過硬,所以錄用了我。


我總是這麼幸運。


22


直到很久以後,我坐到了公司高層,拿著公司 30% 的股份。


我才知道, 同等條件下我被錄選的原因還有一個。


我有著一張和公司董事長病逝的女兒相似的臉。


人事部主管是走後門的關系戶,為了討好當時的董事長,特意選了我。


「我果然沒看錯人,看看你的技術給我們公司帶來了多少利潤啊!」


當時的人事部主管,現在的人事部總監搖著誇張的紅耳環說。


沒人會撈起這些可憐的孩子,但大家都知道這些孩子幾乎都是女孩。


「作(」「不過我當時的確就是衝著你的臉去的,還好你技術夠硬, 不然我還真沒辦法說服那幾個固執的老白男, 費那老鼻子勁兒了。」


我摸了摸自己的臉:「真的有這麼像嗎?」


人事部總監放下人前穩重端莊的架子,賤兮兮地說:「董事長死後, 遺囑特意把自己三分之二的股份給了你,還不能說明問題嗎!尤其是你眼角的小痣,簡直一模一樣,可惜沒有照片……哎, 話說回來, 你是沒看見,聽到律師公布遺囑的時候,那愛德華鼻子都氣歪了。」


人事部總監笑得直不起身。


我略略分心,莫名地, 想到了我的妹妹。


我和人事部總監輕輕碰了碰杯。


怎麼會有這麼巧的事呢?


是啊,怎麼可能。


我笑了笑,將杯中的紅酒一飲而盡。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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