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霜雪赴

「你就在王府外給我唱歌。


「你唱【均服振振,取虢之旂,鹑之賁賁,天策焞焞,火中成軍,虢公其奔】。


「你唱了很多遍,舅舅啞著嗓子問我聽見沒有,好不好聽?


「後來臨走時,你們拿了很多銀錠子,撒在王府周圍。


「就盼著王府有下人撿了錢,能對我好一點。


「外公,我都聽見了。


「可我當時病了,真的沒有力氣回應你。


「外公,你唱歌真的不好聽……」


外公沒說話,怔怔地盯著我。


良久,他突然俯下身子,半蹲在地上大口喘氣。


舅舅難得手足無措,似乎想要摸摸我的頭,又緊張地將滿手的汗蹭在衣服上。


最後嫌棄衣服也不幹淨,索性翻開盧神醫的藥箱,找藥酒擦手。


擦了又擦,幾乎要擦破皮。


這才小心翼翼將手放在我的頭上,輕撫了幾下。


「頭發和你娘的一樣硬,性子也像。


「這麼多年,怎麼就不能告訴我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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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和舅舅雖不才,但總是能護住你的啊……」


話音未落,一輩子沒紅過眼眶的將軍突然哭出了聲。


哭失而復得的葉荔枝。


也哭陰陽兩隔的沈平霜。


18


在外公和舅舅的逼迫下,盧神醫的珍貴藥材不要錢地給我用。


我不僅傷好得快,體重也漲得飛快。


舅舅碎碎念的對象多了一個我:


「怎麼不多穿點呢?一冷一熱容易感冒。


「什麼?今天剛吃五頓?不行!再加頓夜宵!」


我忍不住感慨:


「舅舅,我還是喜歡你以前桀骜不馴,看我不順眼的模樣。」


說完,趁著舅舅沒反應過來,我已經溜之大吉。


隻留下他在原地跳腳。


等我的傷好得七七八八的時候,上京也基本恢復如常。


外公將五千精兵遣回駐地,隻留下原本帶的一百人,外加薛頌和不世和尚。


直至此時,皇上才開口說要舉辦慶功宴,讓外公帶人入京。


眾人心照不宣。


我們這位皇帝,誰也不信。


五千精兵在城外,他哪裡睡得安穩呢?


萬一鎮國公興致上來,殺進城一刀把他嘎了咋辦?


大部隊撤走,他才放心。


入城這日,薛頌站在城外,微微仰頭看上京的城牆。


我走到他身邊,探頭看他:


「怎麼,再回來感慨萬千?


「想要吟詩一首?」


薛頌衝我笑了笑。


我卻從他的笑意裡咂摸出一股苦味。


我斂了笑意:


「怎麼了?」


薛頌想了想,開口道:


「不世和尚人雖然欠了點,算命還是準的。」


我沒吭聲。


我當然知道。


能算準大昭三年大旱的和尚,怎會是個江湖騙子?


薛頌聲音裡帶著一絲顫抖:


「不去行不行?」


我半開玩笑緩解氣氛:


「怎麼?我是大昭的災星?」


薛頌盯著我:


「不世和尚昨晚將你的命格合了星象。」


「哦?那廝是不是又說我壞話了。」


薛頌一字一頓重復:


「太白經天,兵戈四起。


「但,一槍破萬鈞。


「槍折,命盡。


「這樣,也還是要去嗎?」


我已經走到了城門口,回眸看向薛頌:


「去呀,為什麼不去?


「一人換萬人,值得。


「夫子你記得嗎?你說我肄業那日,教我的最後一課。」


薛頌記憶力極好,略一思索便想起來了,輕笑道:


「我真後悔教了你這一課。」


話音未落,人已至我身側。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抬腳那一刻,薛頌有一瞬間的躊躇與嘆息。


但當我抬眼看向他時,便隻餘一抹無所謂的笑意。


他半步跨入城門,回首牽住我的衣袖:


「我陪你。」


恍惚間,我想起了薛頌教我的最後一課。


「長夜難明,燒燈續晝。」


19


二皇子的死,似乎沒有給慶功宴帶來一絲陰霾。


皇上心情很好,在見到薛頌以後就更好了:


「薛頌,你小子不是說不回上京了嗎?


「怎麼又回來了?」


薛頌挑挑眉梢:


「上京的酒好。」


不世和尚也哼哼唧唧跟進了上京,聞言忍不住:


「呵呵噠。」


席間,我見到了久違的父王、繼母和葉明珠。


父王沒認出我,破天荒主動上前敬酒:


「我敬將軍一杯,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吶。」


「明珠,快給將軍敬酒。」


葉明珠不情願地看了太子一眼。


這些年她也算情有獨鍾。


父王打也打了,罵也罵了。


她還是一心要嫁太子。


以至於雙十年華,還未許配。


此時在父王連聲的催促下,她噘著嘴給我奉酒:


「將軍請飲酒。」


完蛋!死去的回憶突然攻擊我!


葉明珠小時候滿頭滿身金汁的樣子突然浮現。


時隔多年,我仿佛依然能聞到沁人心脾的味道。


於是眾目睽睽之下,我忍不住:


「嘔……」


雖然沒吃什麼東西,什麼都沒嘔出來。


但怎麼不算一種回憶殺呢!


葉明珠臉色一下就變了:


「你!」


薛頌反應最快,趕緊幫我解圍:


「葉小姐不必多心,黎將軍重傷未愈而已。


「絕不是嫌棄小姐。」


我百忙之中衝他豎起大拇指:


好夫子!下輩子還跟你!


皇上看熱鬧不嫌事大,指著燕王哈哈大笑:


「皇弟,我說你都沒兒子。


「還到處上蹿下跳拉攏朝臣。


「怎麼著?朕死了以後,你篡位現生兒子啊?」


燕王咬牙切齒:


「臣弟不敢!」


皇上也不惱,又轉向了我:


「黎將軍,傷可好些了?


「此次你當屬首功。


「可有所求?」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皇上大手一揮:


「對了,朕有個女兒你要不要?」


我嗆了一口酒。


眾人皆知,當今聖上有兩個皇子,一個公主。


二皇子謀反,被太子一杯毒酒送走。


如今隻餘一子一女。


公主封號「不言」。


因為她生來便又聾又啞,皇上便賜了這麼一個離譜的封號。


見我嗆得直咳嗽。


皇上哈哈大笑:


「也是,黎將軍少年英才,配個啞巴過分了。」


不是,話都是你說的。


我沒說。


我趕緊拱手行禮:


「末將沒有嫌棄公主的意思。


「隻是……」


我斟酌了一下修辭,隨後委婉:


「末將可能不太好用。」


這下輪到外公猛咳了,咳完了又猛猛瞪我。


上一個被他這麼瞪的人,還是依蘭國前鋒,如今墳頭草兩米高。


我假裝沒看到。


皇上繼續興致勃勃:


「我讓不言出來,你見一面。


「雖然是個啞巴,但長得好看。」


言語間,絲毫不拿親閨女當回事。


眼見我要華麗轉身成驸馬了。


我趕緊小心翼翼:


「那個啥……能陪嫁一塊免死金牌嗎?」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皇上摸著下巴,意味不明地打量我:


「哦?」


我一掀長袍下擺,端端正正跪在金鑾殿上:


「聖上若要論功行賞,末將確有所求。」


皇上笑了:


「愛卿何須行此大禮?起來說。


「隻要不求朕的龍椅,其他又有何不可?」


我沒有起身,俯身行了三拜九叩大禮。


隨後一字一頓:


「臣女葉荔枝,懇請皇伯父,徹查母妃沈平霜死因。」


20


整個金鑾殿一片哗然。


父王猛地起身,眼前桌案翻倒,酒水四濺:


「你是荔枝?!」


葉明珠看看我,又看看父王,不敢置信地捂住了嘴。


繼母白錦手中的杯子落了地。


我的目光倏然而至,死死盯住了她。


皇上在最初的震驚過後,頗有興味地打量我:


「荔枝?你倒跟平霜頗像。」


燕王大步跨到我身邊,壓低聲音:


「胡鬧什麼!你母妃是病死的,有甚可查?」


我冷冷盯著他:


「既然是生病,父王你又怕什麼呢?」


就在此時,白錦用帕子抿了抿眼角,聲音弱弱:


「荔枝這些年吃了不少苦吧?心疼死母親了。


「你父王不是不讓你查。


「可你隱瞞身份,女扮男裝入玄機營,這可是欺君之罪。


「你何不用戰功換一份恩典,功過相抵呢?」


郢州大都督——肖連,是名副其實的「燕王黨」,反應最快:


「對!欺君之罪可是要掉腦袋的!」


隨後又有幾人附和。


外公不幹了:


「放屁!!」


可鎮國公一向在朝中不站隊,幾乎無人支持他。


太子黨靜觀其變,謹慎未言。


一時間,現場一片混亂。


支持治罪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


就在此時,薛頌發出了一聲冷笑。


皇上立時便轉向他:


「你想說什麼?」


薛頌把玩著手中的白玉杯:


「我覺得好笑,從葉荔枝入京,直至稟明身份前。


「來拉攏的朝臣不勝枚舉,個個口稱英雄賢才。


「可如今卻因她的女兒身而翻臉無情,當真有趣。


「我雖不才,記性卻好,我想想……都有誰來的?」


現場瞬間鴉雀無聲。


無人敢說話。


不然豈不是坐實了結黨營私的罪名?


薛頌腳步輕緩,一一走過眾臣面前,眯眼細細打量著,似乎真的在分辨。


皇上笑了:


「行了,你別嚇唬朕的愛卿們。


「依你之見,是不是欺君之罪?」


薛頌斂衿一揖:


「可以治罪,但非跳梁小醜說了算。


「葉荔枝剛立過功,先收襄北、祁都,又解京城之圍,居功至偉。


「除了聖上,誰有資格責她之過?


「聖上英明,斷不會寒了將士們的心。」


皇上哈哈大笑:


「好你個薛頌,八百年不見你拍一次馬屁。


「如今卻為了荔枝出言?


「不會是動心了吧?」


我心頭一跳,朝他看去。


薛頌卻坦然自若:


「有幸教過,草民的愛徒……而已。」


21


皇上最終允許徹查母妃死因。


太子毛遂自薦主持此案。


宴會散去後,葉明珠一臉開心:


「太好了父王,是太子哥哥主審。


「他一定會還咱們公道的。」


父王對她的蠢樣兒無言以對,惡狠狠:


「閉嘴!」


隨即努力擠出一張慈祥的笑臉:


「荔枝,你這麼多年沒消息,父王擔心極了。


「不愧是你母妃教出來的,巾幗不讓須眉。」


我懶得搭理他。


無非就是看我出息了,想來拉攏我罷了。


誰知葉明珠卻不屑道:


「誰不知道沈平霜嫁人前便失貞了。


「水性楊花的女人,哪裡值得父王你念念不忘……」


我腳步一頓,隨即揚起手狠狠一掌扇在葉明珠臉上。


她捂著臉發出一聲慘叫:


「啊!葉荔枝你敢打我?!


「如今我才是燕王府嫡女!」


可惜父王和繼母如今頗為忌憚我,並不出言替她撐腰。


我的目光落在葉明珠發梢的紅寶石金簪上,目光一縮,隨即劈手奪下。


「我母妃的嫁妝,你也配戴?!」


這支簪子上的紅寶石是外公從依蘭國繳獲的戰利品,舅舅親手打磨成了簪子送給母親當嫁妝。


成色極佳,就連宮內都找不出更好的紅寶石了。


母妃當年最愛的,便是這支金簪。


葉明珠一頭長發散下,不幹了,拉著白錦的手告狀:


「母妃你看她!我要我的簪子嘛。」


白錦尚未來得及出聲,父王便不耐煩呵斥:


「平霜留下的嫁妝,自然歸荔枝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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