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靄沉沉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跟著他的,我問過他,他說我不是他拐的,我是他白撿來的。他描述當初撿到我的時候,臉上的笑很陰很恐怖,他說:「你呀,你可能是大戶人家的孩子,我撿到你的時候,你被人從一輛馬車上扔下來,扔在路中間,若不是我救了你,你早就被車馬壓死了!」


他要我感恩,要我幫他管理那些孩子,還想我伺候他。


我不想伺候他,於是帶著那群孩子跑了。


我用了兩年時間,一個個幫他們找到了家。最後,隻剩下我一個,四處遊蕩。


我十歲的時候,撿到了張石頭,那時候,我在一座大山腳下的山洞裡安了家,流浪多年,我學會了很多生存手段,用了一年多的時間,一點點給我的家裝備了很多生活用品,甚至學會了春種秋收。


張石頭被他親大伯趕出了家門。


張石頭的父親早亡,他的母親含辛茹苦將他養到十二歲,積勞成疾,也死了。


張石頭成了無父無母的孩子,張石頭的大伯看中了他家的一畝良田,帶著兩個兒子將他打了一頓,然後扔進了大山。


我上山採蘑菇的時候發現了他。


那時候,我採蘑菇、挖野菜、摘野果子,還設陷阱抓了很多小動物風幹,作為過冬的儲備。


後來,我從一個人,變成兩個人,從山洞搬到村裡、搬到鎮上、搬到縣裡,一路打打殺殺,最後來到了京城。


呆坐在臺階上好久,直到整個身子都冰涼冰涼的,才突然回神,怎麼回事呢,怎麼又開始回憶了呢,不是早就放下了嗎?如今他娶了嬌妻美妾,而我成了澄水真人,過上了闲雲野鶴的日子,怎麼又傷感上了呢?


那些年,我的腦子其實是不好使的,後來我推斷,老乞丐撿到我的時候,我應該是已經被人灌了藥,雖然沒要了命,卻也傷了腦子,以至於我那些年很有些渾渾噩噩的。


後來人慢慢長大,毒素大概慢慢排出去了,我的腦袋才慢慢清明起來。


不過時間漫長,雖然腦中偶爾出現一兩個片段,好像是兒時記憶,但那畫面太零散,我很難據此推斷出自己的身世。更何況,這些年日子從來不曾輕松過,我也一直沒能靜下心來好好想一想自己的身世。


隴西李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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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芹說,那日賞花宴上那個叫月娥的小姑娘,應該是隴西李氏的姑娘。


禮部尚書張大人的夫人郭夫人說,那是她娘家的孩子,顯然,那隻是託詞,她待那女孩子的感覺,不像長輩對待小輩,倒有些尊重甚至討好的意味。


賞花宴當日,我雖然對郭夫人的態度有些疑惑,但當時心思全在琅琊王家的姑娘身上,過後也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未曾調查,倒是忽視了。


胡芹說,據傳聞,李氏家主曾經丟失過一個小孫女。如果傳聞是真的,我很可能就是當初李氏丟失的那個貴女。


胡芹說,若我真是李氏貴女,必定會在朝堂掀起波瀾,皇帝會很高興,安平侯會很心塞。


胡芹說,蔣夫人三日後抵京。


三日後,我如期見到了蔣夫人。


一位高貴典雅的夫人。


一位哭掉了高貴典雅的夫人。


我站在門前的臺階上,看她從馬車上下來。


她是被幾個婆子架下來的。


打開車簾的瞬間,她的眼睛就緊緊盯著我,淚水長流。


看到她臉龐的瞬間,我心痛如絞,淚水也浸湿了眼眶,這是我的母親,這真的是我的母親啊。


幾乎一模一樣的兩張臉。


一樣高挑的鼻梁,一樣細長的丹鳳眼,一樣圓潤的嘴巴,一樣的眼角,一樣的紅痣。


因為她保養得宜,而我飽經滄桑,雖然這兩年日子好過了許多,歲月的痕跡還是沒有放過我,這兩張臉,甚至看不出多少年齡差。


我站在臺階上,她站在馬車旁邊,我淚流滿面,她哭成了淚人。


7. 客如潮水


有些恍惚。


就是那種從萬籟俱寂到熙熙攘攘突然轉換的恍惚。


這些年,我一直在戰場上,一直跟男人混在一起,唯一常常接觸的女人就是皇後娘娘。但是皇後娘娘並不是個柔軟的女人,沒有正常女人該有的柔婉輾轉。


不,也許,很多年前,當今皇帝還是個小小縣丞的時候,她應該還是個溫婉的女子吧,可是這麼多年,目睹無數血肉橫飛,目睹無數支離破碎,是個女人都溫婉不起來吧?


男人在一起做什麼?打仗,打了勝仗喝酒,打了敗仗也喝酒,殺了敵人喝酒,戰友被敵人殺了,也喝酒。


我畢竟是個女人,還是個有夫君的女人,雖然上戰場的時候沒人在乎你的性別,但下了戰場,我卻無法與他們一起喝酒吹牛。


多數時候,他們去喝酒作樂。我回到自己的營帳,洗掉一身鮮血,默默坐在月光下,療傷,療掉心底的傷。


沉默的時候太多,以至於很多時候,能說話的時候也不願意說了。


進京後,又因為安平侯有意無意地阻攔,我跟京城那些貴婦們幾乎沒有接觸,整天悶在安平侯府,有時候一天都說不上一句話,整個人就跟一縷遊魂一樣。


我從沒想過,我的生活,竟然繽紛熱烈起來。


我的母親蔣夫人是個溫柔似水的女人。


這個水做的女人,自從看見我的第一眼,眼淚就沒斷過。


她與我幾乎寸步不離。


說實話,這對我造成了相當的困擾。


這些年,因為戰爭,我跟安平侯都聚少離多,我一個人待慣了,很難適應身邊時時刻刻有人陪的感覺,更何況還要被這個人時刻緊盯著。


我很想跟她說,我跑不了,你回自己的房間睡覺去,可是我一抬眼,那個女人仿佛知道我要說什麼一般,眼淚汪汪地看著我,仿佛我話一出口,她就要哭死給我看,我隻能閉嘴。


我入睡困難,一點點動靜就會被驚醒,但是我會裝睡。


半夜,我呼吸均勻,裝睡裝得很成功。


我聽到身後的人小心翼翼起身坐在我身邊。


她的手輕輕掀開我的睡衣,我感覺到她的手指輕輕撫摸我肩頭的傷疤,是那次為了救安平侯丟了半條命留下的。


一滴碩大的淚水掉在我的肩頭,我聽到她倉皇地拿帕子幫我擦,我感覺到她輕輕為我蓋好被子,我感覺到她哭得渾身顫抖卻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音。


我的淚水也劃過面頰浸入枕頭,這就是母親嗎?這就是母愛嗎?


三日後,她才能平靜地跟我說說話。


她告訴我,我叫李雲藹,是當下李氏家主的嫡長孫女。當年,我被家族內鬥所累,陰差陽錯下丟了,這些年,他們一直在找我。連年戰亂,家裡人都不敢指望我還活著。


原來我真的叫雲藹,渾渾噩噩那些年,我竟然沒有忘了我的名字。


她說,我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大弟弟和妹妹都已經成親生子,小弟弟今年也已經十八歲,正是該訂婚的年紀了。


她說,她知道了我這些年經歷了多少苦難。


她說,她知道了我與安平侯的情分。


她說,整個李氏,都是我的後盾。


她說,不隻李氏,還有她的娘家蔣氏,也是我的後盾。


我攥住她的手,覆在我的臉上,淚水從她的指間滴到地上。我有母親了,我有家人了,我,不再是孤孤單單一個人了。


母親來見我的第四個晚上,皇後娘娘微服來訪。


見了禮,我看向她,笑:「皇後娘娘氣色不錯。」


皇後娘娘特意看了我母親一眼,也笑:「盡是順心如意之事,想氣色不好都難。」


說著,竟輕輕施了禮:「多謝蔣夫人,為我兒覓得良師。」


我挑眉,卻見母親起身恭敬回禮:「雲藹被娘娘收為義妹,為娘娘庇護,李氏感激不盡,願為娘娘和二皇子效犬馬之勞。」


我有些驚異,皇後娘娘轉頭向我解釋:「你母親來京次日,你父親的授業恩師莊先生也來了,你父親薦他做皇子師。」


我看向母親,卻見她淚睫於瑩:「你父親,很快會來見你。」


皇後娘娘難掩激動:「雲藹是我的福星。那年我生二皇子難產,是她連夜為我求來百年人參續命。」


我笑,其實那時候,皇後娘娘不該缺人參的。當時皇帝已成氣候,眼看就要一統天下了,作為皇帝唯一的妻子,生產的時候怎麼可能缺少補品?


不過當時遭遇突襲,皇後娘娘待產的莊子不能待了,連夜出逃,逃到一個村莊時發動了,身邊要什麼沒什麼,又難產,我隻好跑出去搶了根百年老參,皇後娘娘說「求」,那是美化了。


皇後娘娘盤桓了一個多時辰,聊正事,也闲談,走之前,再次向母親行禮。


母親恭敬回禮。


上車那一刻,她回首,笑:「雲藹,皇帝後悔了,後悔收你做義妹的不是他。他說,他後悔明知道安平侯一多半的軍功都是你掙來的,他也睜隻眼閉隻眼由得安平侯委屈你。」


我眨眨眼,她笑得更燦爛了:「你母親進京那夜,安平侯進宮求見皇帝了,據說,兩個人相顧無言,待了很長時間。」


她調皮地挑挑眉:「你說,安平侯是不是後悔得腸子都青了?」


我真的笑了,好久沒見皇後娘娘這般輕松愉悅過了。


皇後娘娘來過之後,我這院子便不再安靜了,各路賓客接踵而至。


8. 安平侯來了


一連七八日,延慶觀客流湧動。


母親陪我見了幾家,其他的都拒了。


又過了七八日,人才漸少。


安平侯來訪時,我正跟著母親寫字。


母親說,她的字體過於秀麗,不適合教我,姑且學著,等我父親和弟弟來了,讓他們親自教我。


我問她:「父親和弟弟都來嗎?」


母親柔柔地看向我:「來的,你父親要安排好族裡事務,這些年,你祖父已經不太管事了,你妹妹已嫁為人婦,不便來京,但是你兩個弟弟都要來的。」


她輕輕撫摸我眼角的痣:「認出你的那個叫月娥的女孩,該叫你堂姐的,是你五叔叔家的小女兒,她眼角的痣是假的,畫上去的,咱們那邊的女孩兒,喜歡點痣玩。」


她嘆息般呢喃:「娘親一定要給月娥說一門好親,還要送她一大筆嫁妝,若不是她偷偷上了她姐姐婆家的馬車來京城玩,我怕是一輩子都找不到你了。」


我也嘆息:「李氏避世,不涉朝堂,莫要因我難為族人。」


母親看了我一眼:「李氏從不避世。」


我挑眉,她輕笑:「若真避世,哪來的名滿天下?」


我看著她,她拍拍我的手:「你父親說,這天下,亂了這些年,也該太平了。你放心,李氏子弟,也該出來歷練一番了。」


正聊著,母親的侍女來報:「安平侯來訪。」


我愣了一下,多久了,我都快忘記多久沒見過他了。


母親問我:「見嗎?」


我點頭,她嘆息:「不想見可以不見的。」


我扯了扯嘴角:「不見一面,他不會死心的。」


母親攥住我的手:「我的雲藹吃苦了。」


我嘆息:「您避一避吧。」


院子裡有一棵千年古樹,母親的侍女在樹下放了石桌和木椅,還有點心和茶水。


我坐在木椅上,看安平侯跨過門檻,慢慢向我走來。


他的表情很復雜,好似千言萬語,就等我問上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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