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靄沉沉

我笑笑:「坐吧,你太高了,我仰頭望你有些累。」


他沉默地坐在我對面。


我倒了一杯茶水給他,他拿起那酒盅大小瑩潤光滑的杯子看了看,一口飲盡。


他低著頭:「雲藹,我第一次見你用這麼小的杯子。」


我點頭:「以前我們窮,別說杯子了,有個缺了口的碗就不錯了。後來跟著皇帝打天下,河邊捧起水就喝,都不知道喝水還可以用杯子了。再後來,來了京城,你忙著國家大事,我們連一起吃頓飯的機會都沒有,何況對坐飲茶了。」


他抬頭望向我,眸中竟有些許湿潤:「雲藹,對不起。」


我笑:「沒什麼對得起對不起的,前塵往事,我記得,也快忘了。」


他又低下頭:「雲藹,我……我後悔了。」


我垂下眼皮,眼前這位安平侯,果然已經不是當年的張石頭了。當年的張石頭,還知道婉轉曲折,還會打打感情牌,而今的安平侯,甚至連回憶一下往事都不願意了。


他等了好一會兒,見我一直沉默,終於忍不住抬頭看我:「雲藹,怎麼辦?」


我看他一眼:「什麼怎麼辦?」


他不敢直視我的眼睛,又低下頭:「我後悔了,我後悔跟你和離了。我……我每天回到侯府,發現等在家裡的不是你,我就……我就滿身別扭。」


他突然抬頭,眼中竟然充滿誠意:「雲藹,我……我才發現,我們生死相伴這些年,你已經是我生命中不能缺少的一部分,沒有你,我不知道日子一天天怎麼過,我——」


我閉了閉眼睛,打斷他的告白:「你打算怎麼辦?」


他一把握住我的手:「雲藹……雲藹,皇帝不讓我來找你,他說我已經娶妻,我沒有權力再來找你,可是,雲藹……雲藹,我忍不住,我想你回來,我——」


我抽出手,看向他:「琅琊王家的姑娘你不滿意?你打算跟人家和離?還是你打算一個人獨佔隴西李氏和琅琊王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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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愣了一下,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又說不出,隻露出一副痛苦的表情。


我冷笑:「安平侯,我以為你來了,該先問一下我身子是否康健了。」


他痛苦的神情一滯,我沒給他說話的機會:「你明知道我避居觀中的目的是求醫,從你放妻到如今,已足足半年時間,我不記得你來看過我,更不記得你遣人來問過我的病情。」


我直視他:「你說我已經是你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沒有我,你不知道日子一天天怎麼過,那這半年你怎麼過的?」


看他張口結舌的樣子,我突然失去了所有耐心,冷笑道:「如果今天,你踏入這個院子,看到我好端端坐在這裡,我能從你的臉上看到哪怕一點點的驚喜,讓我知道你還惦記著我的生死,看在過去十幾年的情分上,我可能還會給你留下幾分臉面,可如今,你走吧。」


他慌忙解釋:「不是,雲藹,不是……你誤會了。我不是不關心你的身體,我一直知道你的身體狀況,我知道你好了,我知道你——」


我笑了:「哦,那又怎樣?」


我站起來,轉身,不想再看他。對我來說,他已經成為過去。對他來說,我從悄無聲息甩掉的包袱,變成了乎乎扇在臉上的巴掌,他痛了。


赤裸裸的人心。


我想,若是安平侯在我轉身的那一刻,能夠悄無聲息地走掉,我就放過他,畢竟十多年了,我的眼裡不是一點兒沙子不能容的。


可是,我高估了他,也高估了我自己。


他跪在了地上,痛哭流涕:


「雲藹!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是我不好,我都知道。可是……可是你不是說,你我的情分,比起夫妻,更像親人嗎?走的時候,你說你還想多看幾眼,不想早早去了,留下我一個在這人世間,你……你怎麼舍得我的?」


我站住。


他還在痛哭:「我後悔啊,雲藹,你還記得嗎?那年,你撿到我,我像根木頭一樣被你照顧,你安慰我說,活著……活著比什麼都重要,隻要活著什麼東西都能拿回來。


「雲藹,我拿回來了,你陪我去拿回來的,就前年,你陪我回老家,我大伯和他的兩個兒子,他們跪在地上發抖,他們連求我一聲都不敢。


「雲藹,我們要飯、種菜,採山貨去鎮上賣。後來,到了縣衙,我被其他衙役欺負,晚上回去就跟你哭。你做了餅子叫我帶給他們,後來又做點心、下酒菜,我才好不容易融了進去。


「雲藹,跟著皇帝打天下,我每天晚上都瑟瑟發抖,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每天陪著我,我說不定早跑了。後來不怕了,可是我懂什麼,我什麼都不懂,是你……是你做我的軍師,是你跟我一起排兵布陣,是你跟我一起上陣衝鋒,是你陪著我一起受傷流血……


「雲藹,我現在的一切,一多半都是你的。


「雲藹,我想回到過去,回到我們相濡以沫的時候,我——」


我回身,定定看著他。


他看到我回身,驚喜地撲向我。


我後退一步,他撲了個空,有些尷尬地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掌。


「皇帝怎麼跟你說的?是他讓你來找我的?」


他眼神閃爍:「皇上……皇上不讓我來。」


我挑眉看他,他咽了口唾沫:「皇上說,我當初貪了心,如今我後悔也沒用了,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我笑了,皇帝畢竟是皇帝,比他安平侯要臉。


「皇帝說得對。」


我看著他:「皇帝說得對。你如今來求我,為的是什麼?你想要什麼?為的是隴西李氏,要的是魚與熊掌兼得對吧?」


他否認:「不不,雲藹,我……我……」


我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我們很久沒有好好說說話了,既然今天你不肯給自己留顏面,那就不要遮遮掩掩,一次說個清楚吧。」


我重新坐回木椅上,示意他也坐好。


「比起安國公、勇毅侯、武安侯三人,你與皇帝的情分,淺了些。」


這句話,讓他變了臉色。


「他們都是早早就進了縣衙的,隻有你,是後來進去的,進去的時候,討好融入他們都費了好一番心思。而皇帝,開始很長一段時間,他甚至都不認識你。


「這些年,你一直悄悄跟他們別苗頭。


「進京的時候,勇毅侯的親事,成了新朝與那些門閥妥協的工具,很是出了一番風頭,你很不平衡。


「你跟他們不一樣,他們有的沒妻子,有妻子的也都在戰亂中失散了。隻有你,不但有妻子,還陪在你身邊,常常搶你的風頭。


「可是你不敢說,你不敢背上忘恩負義的惡名,你甚至到處宣揚糟糠之妻不下堂,以此來彰顯你的仗義。


「你不喜歡我與那些貴婦女眷交往,你甚至不願意我與皇後娘娘接觸。


「你還記得你第一次帶姨娘回去嗎?那時候你心虛,你心虛的背後是得意,是快意,是終於贏了我的暢快。


「你我漸行漸遠,你天天和我演戲,可是你不明白嗎?這麼多年,我比你自己更了解你。


「從你第一次喝醉後跟我說,雲藹,你放心,我不是那忘本的人,我不會休了你,我就知道,你這個人,可以共患難,不能同富貴。


「我不想跟你扯破臉面,多年緣分,我想放你一馬,也放我自己一馬,所以我為你求娶了琅琊王氏的嫡女,所以我避居到這裡,相安無事半年,多好?


「可惜,皇帝說得對,你當初貪了心,你就應該接受貪心的後果,你就該認命。可是你不認,你來了,你痛哭流涕,你打算以情動人,你賭我對你餘情未了,甚至真的痴情到了隻要看你一眼就滿足的地步,你想要琅琊王氏,你還想要隴西李氏。」


他張口結舌,面紅耳赤,嘴巴張張合合。


我冷笑:「這些年,我把你慣壞了,慣得你都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了,慣得你予取予求,以為你擺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樣子,我就會主動為你著想,恨不得為你死了?你是不是甚至夢想著我能連名分也不在乎,甘心做你背後的女人?」


我冷哼:「安平侯,你當別人都是傻子嗎?你的那點兒心思,是個人都看得出來。你的這副嘴臉,非但不能感動我,還讓我惡心欲吐!


「從前,我念著從前的那點情分,費盡心思跟你體體面面分開了。你若聰明,就該縮著脖子老老實實當你的安平侯,可惜你,貪心不足——」


他臉上青紅交加:「你,雲藹……你——」


我冷笑:「安平侯,雲藹不是你叫的,你我如今毫無關系,莫要再做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樣子來惡心我!還有,奉勸你一句,琅琊王氏百年世家,不是你娶了人家姑娘,人家就盡著你禍害的,你別欺人太甚,否則,你就不是結親,是結仇了!」


安平侯走了,失魂落魄地走了。


9. 前世今生


日子過得很快。


我很快見到了父親、見到了兩個弟弟,又見到了很多很多親人。


父親的老師莊先生果然做了二皇子的師傅,非但父親的老師莊先生,李氏還薦了幾位大儒做二皇子的師傅。


兩年後,小弟求娶了皇後娘娘的嫡女護國公主,成了驸馬。


母親陪我在京城住了兩年,辦完小弟的婚事後,帶我回了隴西。


又六年,皇帝病重,傳位二皇子。


隴西李氏共十三位男兒在朝為官。


又十年,皇帝帝位穩固,李氏男兒陸續歸隱田園,隴西李氏再次不問朝政。


安平侯死在了二皇子即位的第二年。


沒人害他,也沒人算計他,隻是沒人肯用他,他的胸懷不夠寬廣,若是能看開,老老實實做他的安平侯爺,大概也可以安享尊榮。


可惜他始終想不開。


那年從我那裡離開之後,皇帝就不太倚重他了。新皇即位後,更遠著他,大體是要他當一個闲散侯爺了。


當然,還有李氏子弟若有若無的疏離和排擠。


總而言之,他成了跟著皇帝打天下的那幾人中最不得意的那個,鬱結於心,慢慢竟然病了,甚至病入膏肓。


他的侯夫人, 當年那個爽朗大方的琅琊王家姑娘親自來拜訪我, 她的臉上也有了些風霜,端莊秀麗地坐在我對面,笑得溫婉大方。


「他想見你最後一面。」


我笑了笑:「前塵往事,我已忘了,安平侯怎麼一直往後看?」


「那次被你罵回去,他就再也不能往前看了。」


她笑了笑, 嘆息:「我不明白,這個世界上的男人,明明不如女人強大, 卻死命不肯承認。用著你的時候, 就想你文武雙全做他的助力, 不用你了, 就要你賢良淑德做他的賢內助。」


新帝登基一年多了,真刀實槍的正面交戰結束,波譎雲詭的朝堂之爭卻悄悄拉開了帷幕。


「(我」我笑:「安平侯的心胸,一直都不太寬廣。」


她也笑:「我走這一趟,不是為他,是為我的一雙兒女。他當著孩子的面求我來請你,我不得不走這一遭。」


我欠身,表示遺憾。


太後娘娘從屏風後閃出來,與我站在一起, 看著安平侯夫人的背影緩緩消失在層層疊疊的門外。


她的聲音平緩:「安平侯其實很有老婆命, 你就不用說了, 殚精竭慮為他,他那個安平侯的帽子一大半是你的。」


她再看一眼安平侯夫人的背影:「琅琊王氏這位姑娘, 是顆珍珠, 眼明心亮的,養的兩個孩子都不錯。」


她緩緩在花園裡踱步:「可惜,他的命, 被他自己作沒了。」


她抬頭看我:「什麼感覺?」


我笑:「前世今生一般。」


我活了很多年,送走了很多人,到最後, 我的身邊, 竟然隻剩下皇帝一個熟人。


當年的二皇子長大了,成熟了, 也老了。他的兒女不太省心, 他有時候很生氣, 有時候又很歡喜。


他說:「雲姨,大家都是一樣的,男人女人也都是一樣的。」


他說:「雲姨, 你先走吧, 送走你我就沒心事了,我也跟著你走,去找太後娘娘, 去找我姐姐,去找莊先生。」


我點點頭,笑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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