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靄沉沉

「御醫說,我這病,拖不了幾天了,這個我自己也知道。這天下,門閥眾多,高貴的不過七八家。第一門閥李家避世,歷朝歷代都不肯與朝廷交涉太深,其他門閥,皇帝和勇毅侯他們各有娶納。不過,都不曾求到嫡枝嫡女。貴女不易求,聽說琅琊王氏家主嫡次子偕同夫人和小女兒來京了,那小女兒,今年據說剛好十七歲,這樣的年紀,來京為的是什麼,一目了然。


「我想為你求娶她。」


他張口結舌,嘴巴張了又張,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推斷琅琊王氏是不願嫡女進宮的,但是等我死了給你做繼室,他們怕是也不願擔上這惡名。」


我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他,淡淡地說:「我們和離吧。」


他騰地站起來:「你胡說八道什麼?我怎麼可能為了娶個貴女跟你和離?我早說過,糟糠妻不可棄,我——」


我打斷了他的表演:「皇後娘娘說南山有一位隱世神醫,約莫能延長我幾年壽數。不過那神醫說,我這樣的身子骨,需要潛心修行,不能為俗務所擾,我們和離,我脫了這俗務,又可為你求一貴女,兩全其美,好過這樣一天天熬著。」


他面色變幻,終於跪倒在我面前,抓住我的手捂住他的臉:「雲藹,我不要,我不能沒有你,我要陪你,一直陪著你……」


4. 放妻


三日後,賞花宴如期而至。


這三天,他每天都來看我。


每次來,都一副深情款款的樣子。


會拉著我的手回憶當年我們相遇的場景,回憶我們第一次賺了半兩銀子,第一次萌生進衙門謀份差使的想法,第一次穿上衙役的皂色衙服,第一次上戰場,第一次殺人,第一次立功,第一次拿下一座城池,第一次進京,很多很多第一次。


我的身子太弱了,常常聽著聽著就睡過去了。


他就閉上嘴,關切地為我蓋好被子,匆匆去姨娘那裡繼續吹噓他的風雲往事了。


昨夜,他有些惱怒:「雲藹,你這身子,不適合待客,我跟你說了,我不稀罕那些貴女,我隻要你陪著我。」

Advertisement


我閉上眼睛不肯看他:「別說了,我隻是想有個人替我陪著你,我不想你在這個世界上,孤苦伶仃的。


「再說,這天下亂了幾十年,終於大一統了,我不想百姓再受那顛沛流離朝不保夕之苦,若是你的聯姻對於穩定這江山社稷有萬分之一的功效,也是好的。我也算是為皇帝分憂,為天下大局著想了。」


他走了,氣呼呼走了,步子邁得虎虎生風的。


這場戲,演了一多半了。


我請的客人並不多,隻有三十三家,來的小姑娘卻不少,大體數了數,足足五十八人。


看來,安平侯夫人不久於人世的消息早就傳開了,這個京城,沒幾個傻子,大家都知道這場賞花宴為的是什麼。


琅琊王氏的姑娘果然優秀。


秀麗端莊,落落大方。


並不高高在上,也不刻意諂媚。


我在心裡暗暗嘆息,便宜張石頭了,算是對我與他最後一絲情意的補償吧。


賞花宴,無非就是吃吃喝喝玩玩。


梅園正中央是兩個寬大的八角亭,亭子裡的炭火燒得旺旺的,窗子全部打開,不妨礙賞梅,也不會凍到大家。


都見過禮後,我跟夫人們在一個亭子說話,讓小姑娘們到另一個亭子玩耍。大概是沒有大人約束,姑娘們玩得瘋,常常聽到一陣陣笑聲。


見禮的時候,有位小姑娘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是個爽利的小姑娘,紅撲撲的臉蛋,俏皮的眸子,眼角有一顆紅痣,整張臉非常靈動。


我問了句是哪家的姑娘。


那小姑娘說起話來不緊不慢:「回夫人,小女姓李,叫李月娥,是跟郭夫人來的。」


禮部尚書張大人的夫人娘家姓郭,郭夫人急忙點頭:「夫人,月娥是妾身娘家外甥女,這孩子有些調皮。」


我笑著點頭:「小姑娘就該有些朝氣,看到她,我好像看到了年輕時候的自己。」


又有貴婦湊熱鬧:「真別說,這月娥姑娘與侯夫人果真有些相似呢,尤其眼角的一點紅痣,簡直一模一樣。」


我笑笑,又說了幾句,便打發小姑娘們一起去玩了。


賞花宴後第三日,我將放妻書放在了他的桌案上。


他不肯籤。


我嘆息:「你若願意,請皇帝為我賜個法號吧。南山延慶觀的南華真人與我有些緣分,我喜歡聽她講法。雖是去找那位神醫治病,總不好賴在神醫家裡不走,我打算住到延慶觀裡,與南華真人做伴,沾沾道家仙氣,說不定對身子好一些呢。」


他別過臉去:「我不想你走。」


我落淚:「你我的情分,比起夫妻,更像親人。石頭啊,我還想多看你幾眼,不想早早去了,留下你一個在這人世間。」


他淚崩了:「好,我去求皇帝!」


半月後,我雲藹,拿到了安平侯的放妻書,被皇後娘娘認作義妹,又被皇帝賜號澄水真人,收拾行囊,搬到了南山延慶觀。


一個月後,皇帝賜婚安平侯和琅琊王氏女。


三個月後,安平侯大婚,張石頭這個名字,成為安平侯府的禁忌,沒幾個人知道,更沒人敢喊一聲了。


5. 小客人


我在南山的日子過得還不錯。


皇帝特旨撥了延慶觀後院給我單獨居住,皇後娘娘特意召見南華真人請她細心照看我,莫讓闲雜人等擾了我清修。


有這兩位天下最尊貴的男人和女人罩著,我雖然孑然一身,境遇卻與尋常失婚女子大不相同。


春暖花開時節,我不再窩在房間裡。我喜歡每天早起在山間遛彎,開始隻在平地上略微溜達溜達,後來還嘗試著爬爬山。


我並不勉強自己,畢竟,這些年,尤其是那次意外小產之後,我的身子確實差了很多,雖不至於真的油盡燈枯,卻也實在比不得年輕時候。


神醫畢竟是神醫,經他悉心調理了幾個月,感覺自己的身子好像煥發了第二春,再也不是之前勉強支撐的狀態了。


這些日子,我在院子裡闢了一塊菜地,每天早晚澆水、除草、間苗,除去每日早飯前去神醫那裡請脈一次、午間小憩和一日三餐,竟然覺得有些忙碌。


有錢有闲有地位,沒有瑣事叨擾,這算是人生巔峰了吧。


桃花盛開的時候,我的小院迎來了一位尊貴的小客人。


皇後娘娘宮裡的掌事嬤嬤胡芹親自抱在懷裡送來的。


她說:「這些日子,宮裡烏煙瘴氣,怪事頻發,昨日夜裡,有個小宮女當著二皇子的面跳了井,二皇子起了熱,御醫診過,說是驚悸過度。」


她將睡得迷迷糊糊的二皇子放進我的懷裡:「皇後娘娘說,請您再幫她一次,護佑二皇子平安長大。」


胡芹匆忙走了,走之前對著二皇子戀戀不舍看了又看,又深深作揖:「奴婢要回宮陪伴娘娘,求澄水真人照拂二皇子。」


二皇子單名一個「楨」字。


皇後娘娘懷他的時候,我剛剛從失去孩子的痛苦中走出來,皇後娘娘快足月,我不再上戰場,陪她避在一個山村裡,捉了當地最好的穩婆和大夫,心急火燎等了半個多月,終於等來了他。


為了生他,皇後娘娘差點搭上性命。


開始很順利,突然又說難產,足足十個時辰,皇後娘娘整個人跟從水裡撈出來又扔進去、撈出來再扔進去,來來回回不知道多少回合後,才終於生下了他。


我在娘娘榻前陪著她,又急又怕卻一個不祥的字都不敢說,倒是娘娘,雖然虛弱無力到攥不住我的手,卻不忘一句句交代若是她不幸母子雙亡,求我無論如何照顧好她的女兒,若是能活一個,活的是孩子怎樣怎樣,活的是她怎樣怎樣。


二皇子落地時,我感覺自己也像娘娘一樣在水裡被浸泡了一個晚上,渾身湿漉漉的,沒了力氣。


我看向懷中這個孩子,眉清目秀,剛出生的時候跟皇帝幾乎一模一樣,後來慢慢又與皇後娘娘有些相似。


算起來,我已經半年多沒見過他了。


本來想著過些日子去浪跡天涯呢,看來皇後娘娘在宮裡的日子並不好過,也罷,她可信任的人不多,這種危難時刻,置身事外就太過冷血了。


第二天一早,小楨寶睜開眼睛看到我,大大的眼睛瞬間蓄滿了淚水。


我笑著摸他的小腦袋:「嚇著了?」


他點頭:「嚇壞了!雲姨,母後把我送來,讓我在這裡待多久?」


我笑了,這孩子聰明勇敢又孝順,昨夜胡芹可是在他發燒睡著時連夜送來的,他在睜眼看到我的瞬間就反應過來,是皇後娘娘將他送來我這裡,為的是避開宮裡的明爭暗鬥,保證他的安全。


我問他:「你想待多久?」


他嘆口氣:「雲姨,前些日子母後說,你在南山很好,身體好、心情好,還能種菜,過上了自在日子。」


我挑眉看向這個孩子,真是龍生龍鳳生鳳啊。


「雲姨,我不能躲在你這裡,讓母後一個人面對一宮的妖魔鬼怪,我得回去。


「不過,雲姨,我待三天吧,安安神,也松快松快。」


他稚嫩的臉蛋上,竟然帶了幾分滄桑,我抱抱他,點了頭。


小楨寶在這待了兩日,早起跟我一起去遛彎,一起去找神醫把脈,一起吃早飯,一起整理菜園,中午小憩一會兒,下午讀書,才不到五歲的小娃,已經啟蒙了。


第三天夜間,胡芹突然又來了。


我嚇了一跳,小楨寶也嚇了一跳。


胡芹見我倆都從座位上站起來,急忙擺手:「皇後娘娘很好。」


我心一寬,卻見小楨寶已經放緩了面部表情,坐回去繼續吃他的荠菜餃子了。


我看向胡芹,胡芹點頭。


我起身往後堂走去,胡芹緊跟而來。


坐定,我問胡芹:「什麼事?皇後娘娘有什麼旨意?」


胡芹說:「收到密報,隴西李氏家主長媳蔣夫人悄悄進京了。」


我皺眉:「隴西李氏?他家不是不出世嗎,怎麼出來了?還是女子?」


胡芹看了我一眼:「皇後娘娘猜測蔣夫人是為你而來。」


我愣了瞬間,反應過來:「我?與我的身世有關?」


胡芹點頭。


我陷入了沉默。


6. 李家貴女


小楨寶跟著胡芹走了。


胡芹不想帶他,他冷哼:「母後不希望我快點長大嗎?母後不希望我繼承長兄和長姐的遺志嗎?」


胡芹閉上了嘴。


邁出延慶觀後院門口時,小楨寶回頭:「雲姨,等我長大了,讓你和母後都過上種菜賞花的日子。」


走出幾步,他又回首:「雲姨,等我幾年,種菜養花不該是在道觀的後院,該在自己的府邸。」


我點頭,眼角湿潤。


胡芹走了,小楨寶也走了。


我坐在門口的臺階上,看一大一小的身影消失在我的視線中。


看來,我終究是無法逃離這紛繁復雜的朝堂之爭了。


大概六七歲的時候,我出現在北地一個骯髒的街道。那裡,三教九流混雜,都是社會最底層的那群人。


我沒有記憶,好像某天睜開眼那一刻,才開始慢慢知道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活著。


我跟著一個老乞丐乞討,那個老乞丐成為乞丐之前,是一個青樓的龜頭,他喜歡乞討的時候拐騙漂亮的小孩子,有男孩有女孩,他的身邊常年有五六個小孩,某天會多一兩個,某天又會少一兩個,多了的是新拐來的,少的是賣到青樓去的。

字體

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