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靄沉沉

我的夫君張石頭發達了,成了安平侯。


發達的張石頭嘴裡念叨「糟糠之妻不下堂」,身體卻很誠實,納了一院子鶯鶯燕燕。


1. 勇毅侯娶新婦


我的夫君從勇毅侯家喝喜酒回來,醉眼蒙眬,他盯著我,說:「雲藹,我跟許老三不一樣,我有良心,我不能休了你,你放心。」


這個平常沉默寡言的人,醉酒之後,話特別多。


那年,他十六歲,終於在打點下進了縣衙,成了一名衙役。那個冬日,我熱了一壺酒,買了一斤醬牛肉,炒了四個雞蛋,給他慶祝。


他才喝了兩杯就醉了,那是我第一次見他喋喋不休,他說:「雲藹,遇到你,是我上輩子修來的福氣,你撿了我,救了我,沒有你,我做夢都不敢想,自己這輩子還有當上衙役的一天。」


他說了很多,我記得最清楚的一句就是:「雲藹,我會一輩子疼你,一輩子隻對你一個人好。」


我輕笑,揮揮手,讓兩個姨娘扶他下去歇息。


薛姨娘豐腴,蘭姨娘婀娜,兩位姨娘,一個是江南富商家的女兒,一位是京城六品文官家的姑娘。


薛姨娘第一個被領回來,那時候的他,目光閃爍,期期艾艾開口:「皇上賞賜的,皇上的意思,聯姻是籠絡人心最好的法子,我沒法聯姻,隻能退而求其次,納幾個姨娘。」


見我不說話,又解釋:「這個是江南富商薛家的女兒,皇上納了江南第一富商甄家的嫡女。雲藹你放心,我看不上她,我的心裡隻有你。」


我點了頭。


沒過幾天,蘭姨娘也被他帶回來了,又是一通解釋。


接著,梅姨娘,姜姨娘,好幾個姨娘來了,也不再解釋了,隻一句話就打發了我:「為大局著想,委屈你了。」


委屈啊,你也知道我委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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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姨娘一左一右扶著他,我看著他們的背影,聽到他低低的調笑聲。


近日,勇毅侯府與蘭陵蕭家結親成為京城最大的話題。勇毅侯乃當朝新貴,蘭陵蕭家則是傳承幾百年的望族,新貴和望族結親,可並非簡簡單單的一件強強聯合的喜事,這對新朝、對整個天下,都是一樁大事。


新帝登基一年多了,真刀實槍的正面交戰結束,波譎雲詭的朝堂之爭卻悄悄拉開了帷幕。


今上出身貧苦。


前朝因為天災人禍覆滅後,這天下分割成了大大小小幾十個小國,幾十年過去,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最後剩下七八個國家,今兒你跟我結盟,明兒我跟你聯姻,後天又兵戎相見打了起來。


今上本是北地大國齊國國都市井之家的小兒子,因天資聰慧,擅讀書,走了科舉之路。誰知道剛考了舉人,做了幾年縣丞,正要升縣令,齊國與吳國又打起來了。


今上任職之地,正在齊國與吳國交界處,兩國戰事一起,縣令帶著家眷扔下百姓跑了。縣令一跑,縣衙裡那些小官小卒都跟著跑了。


今上隻好赤膊上陣,帶著一個師爺和七個沒處可去的衙役經歷了人生第一場戰爭。一個縣丞、一個師爺、七個衙役,先在齊國與吳國的交戰中搞突襲立了奇功,後奪兵換將,糾集了一隊人馬,先當時的齊國官兵一步,大敗吳國。


後來,今上被齊國國君封了將軍,卻被朝堂排擠,幹脆反了,滅了齊國,滅了吳國,歷經十年,將剩下的幾個國家全滅,建立了如今的大夏王朝。


十年,一個師爺、七個衙役共八人,叛主被殺了一個,半截病死了一個,戰場廝殺犧牲了兩個,待大夏國建朝,隻剩下四人。


師爺被封了安國公,三個衙役,分別封了勇毅侯、武安侯、安平侯。


安平侯,是我的夫君。勇毅侯,則是我夫君嘴中那個沒良心的許老三。


許老三啊,當年那個為了求娶絲綢鋪東家的女兒絞盡腦汁恨不得半夜爬牆的男人,早就將當年捧在手心裡的妻子拋到了九霄雲外,也不知道封了勇毅侯這一年多,有沒有著人回北地找過發妻?


燭光閃爍,我透過正堂大敞的門洞,看向外面黑漆漆的天空,看不透。


這天空看不透,就像那人心,看不透。


2. 最後一滴淚


皇後娘娘召見我。


椒房殿的擺設並不奢華,皇後娘娘還是那麼簡樸。


屏退眾人,皇後不再端著儀態,嘆息一聲,靠在扶手上。


她說:「雲藹,真累。


「雲藹,那些年,開始每天膽戰心驚,後來怕著怕著習慣了,誰叫自己跟了個心野的男人呢。


「再後來,不怕了,還莫名興奮起來,竟然都敢跟著上戰場了。


「喝酒,吃肉,跟男人一樣,找個旮旯遮一遮就能解決內急。


「我還以為,一輩子就那樣打打殺殺呢,誰知道——」


她抬起頭,看向殿頂繁復的雕飾:「誰知道,就被困在了這裡。」


她轉頭望向我:「雲藹,張石頭領了多少女人回去了?」


張石頭是我的夫君安平侯的名字,我給起的,那年剛撿到他時,他蜷縮在一塊平滑的大石頭上曬太陽,灰撲撲的臉,破破爛爛的衣服,整個人幾乎和石頭融為一體。


我就給他起了石頭這個名字,那些年,我喜歡石頭石頭地喊他,可惜現在,我隻能恭敬地叫他侯爺了。


我苦笑:「十九個。」


「呵呵」,她冷笑,「聽說他逢人便說糟糠之妻不下堂,說自己是有良心的男人。」


我也笑:「大概,他覺得,沒有休了我,給我留著正妻的地位,就是他的良心,就是他對我做出的犧牲了吧。」


一滴碩大的淚珠從她的臉頰滑落。


大概是感覺到失了態,她慌忙拿袖子去擦臉,我抬頭看天,殿頂的雕花果然精致。


許久,皇後娘娘的聲音鎮定了許多:「皇帝也這樣說,他跟我說,你放心,沒人能取代你的皇後地位,朕絕非那忘恩負義之輩。」


見我苦笑,她嘆息一聲:「這宮裡,美人成堆。開始說,韓家門生遍地,乃天下文人楷模,封賢妃吧。


「後來說,馮家主動投靠,新朝因此不費一兵一卒拿下江南六地,不可不安撫,給個貴妃吧。


「再後來,算了,也沒必要一個個數了,總之到如今,足足六十人了。」


相顧無言。


起身告辭的時候,她問我:「雲藹,你打算怎麼辦?」


我頓了下:「不知道,還沒想過,新朝初建,男人們調子又起得這麼高,好像做什麼,都不對。」


「呵呵,」她冷笑,「雲藹,我才知道,男人翻臉真快,我們還沒反應過來,他們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前朝縱橫捭闔,後宮輾轉騰挪,什麼夫妻,什麼伉儷情深,那都是兒女私情,在他們的朝堂風雲中,那都是連提一句都會被扣上不識大體的大帽子的些微小事。」


我點頭,她又嘆息:「雲藹,我們兩個總要逃出去一個。」


我直視她,她苦笑:「雲藹,你看一下這皇宮,你看一下這層層疊疊的宮宇,你看看這繁花似錦,我出不去了。」


我順著她的視線,看向這宮殿,果然,層層疊疊,繁花似錦。


有淚水滑落她的臉頰,她笑:「雲藹,我哭最後一次,我非但出不去,我還要守住皇後這個寶座,我得護住我的兩個孩子。」


皇後有兩個孩子,一個公主,一個皇子。公主十二歲了,襁褓之中就陪爹媽在戰場上經生歷死,深得皇帝愛重。皇子才四歲,皇帝中年得子,很是欣喜,不過尚未封作太子。


「如今,宮中,已有四位嫔妃身懷六甲。


「雲藹,你知道嗎?皇帝今年三十有九了。這些日子,宮中烏煙瘴氣,多少人盯著我的兒子,多少人盯著懷孕的嫔妃,你明白嗎?」


我緩緩點頭。


我明白。皇後娘娘其實生過四個孩子,第一胎是男孩,若是活著,算起來今年已經二十歲了。七年前,他跟著皇帝打仗做先行軍,因為那個叛變的衙役暗中走漏了風聲,被敵軍亂箭射殺。


那時候,皇後娘娘差點瘋了,皇帝也差點瘋了,那個叛變的衙役,是被皇帝一刀一刀割肉而死的。


第二胎是女孩,十四歲那年,被一伙流匪搶去糟蹋了。


我記得清清楚楚,是我血洗了土匪窩,將整整兩百一十八個土匪的老二挨個割掉了。


那個漂亮的女孩像一塊破布躺在我的懷裡:「雲姨,求你別跟父親母親說,把我一把火燒了吧。」


我沒有將她的屍體帶回去,我果真將她一把火燒了,我也不肯將她死前的模樣描述給皇後娘娘聽,皇後娘娘抱著我的腰,哭死了過去。


我明白皇後娘娘的意思,這個天下,不是他皇帝一個人的,是她和她的孩子的,是她和她的孩子用血淚換來的,她絕不肯將它拱手讓人。


那些別有用心的人,認為以皇帝如今的年齡,正是她們生孩子的大好時機,等她們的孩子二十多歲,皇帝已經年過六旬,垂垂老矣,這天下,就成了她們的。


可是,皇後娘娘怎麼允許?


「雲藹,我知道你心思活絡,去做你想做的事,我想你活得自在。」


我低下頭,淚珠滴在鞋尖平滑如鏡的石板上,跌碎了。


3. 和離


我已經好些日子沒見到侯爺了。


每日穿梭在朝堂,他忙得很。


好不容易有點時間,總要去喝喝花酒,跟那些新舊同僚們聯絡一下感情。


若是還有一星半點的空闲,還要雨露均沾,與後院的姨娘們親近一下。


我病了。


不是什麼大病,就是身上無力,喘息都費勁,請了御醫來把脈,請了七八個,個個都捋著胡須嘆氣:「油盡燈枯。」


侯爺來看我。


他蹲坐在我的榻前,攥住我的手放在他的臉上,好一會才放開:「雲藹,你怎麼了?」


我望著眼前這個男人,意氣風發,哪怕是現在蹲在發妻面前,臉上有一絲悲傷,也半分無法遮掩功成名就後的豪氣萬丈,我竟然再也找不到當年那個瘦弱男孩的影子了。


我笑著拍拍他的手:「自從那年傷了身子,一直不曾好好調理過,以為好了,其實不過是強撐罷了。如今大事已了,沒有了心事,就撐不住了。」


尷尬和愧疚從他的臉上一閃而過。


他低下頭:「都怪我,這些年,你跟著我,沒過一天好日子。那次,你是為了救我才受傷的,我們,我們的第一個孩子也沒保住,是我,我對不住你。」


我盯著他低垂的頭顱,有一瞬間的失神,失去孩子的,何止皇後娘娘一個。


六年前,我懷孕三個月,那是我第一次有孕,歡喜得很。面前這個男人急功近利,帶著一小隊人馬急行軍搞突襲,我正好在附近,急惶惶去阻止他。


我、他,還有敵軍三方匯合在一個小山坳,我被一箭射中右肩,待戰鬥結束找到醫者,已經是一天以後,孩子沒保住,右肩也落下了病根,每到陰雨天就疼得睡不著。


傷了身子,傷了根本,醫生說,怕是子孫緣淺了。


當時他哭得跟條狗似的:「不要孩子,我不要孩子,我隻要你,我隻要我的雲藹,隻要你好好的,我什麼都不要,我本來就是無根的人,我一無所有,我不需要什麼子孫子嗣,我隻要你!」


如今,他隻是低下頭,輕描淡寫地說對不住我,他甚至不敢直視我的眼睛,大概是怕我看透他的言不由衷吧。


我笑了笑,例行公事一般安慰他:「你知道的,對我來說,你才是最重要的,我從來沒怨過你。」


無視他遞過來的深情凝視,我看向窗外搖曳的蠟梅,這個冬天真冷啊,一場雪過去,蠟梅綻放,甚是動人。


「我想辦一場賞花宴。」


他直覺地反對:「辦什麼賞花宴?沒必要吧?」


我看向他,他目光閃爍,趕緊解釋:「我的意思是,今年冬天特別冷,你這身體,我怕你受涼。」


我笑了,再次轉頭看向窗外豔麗的蠟梅。


自從進入京城,他特別排斥我跟京中豪門貴婦貴女交往,他的理由是,這些貴婦們自恃門第高貴,特別目中無人,怕她們為難我。


我的心,大概就是從那時起慢慢涼下來的吧?他並不是怕我被人為難,他是怕我丟他的臉,他更怕我非但不丟他的臉,還給他長臉,他怕別人知道,他的功勳,有一大半是我為他掙來的。


「我這身子,確實難好了,這一點,也不必忌諱。我是想,親自給你挑一個貴女,你浴血奮戰這麼多年,好不容易掙得這偌大家業,我想找個門第高貴性子和善的姑娘,為你誕下子嗣繼承家業。」


「這如何使得?」他的驚訝溢於言表,卻有些假了。這個我親手培養的男人並不明白,我其實比他更了解他。


「你別急,聽我慢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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