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依然無法抑制住內心的絕望和咆哮。
我忍住悲傷,在病房裡陪了一會兒病人。
然後,在冬日的深夜,慢慢走了很久。
回到學校的時候,已經筋疲力盡。
可是宿舍外停著一輛外觀低調的黑色卡宴。
在我走近的時候,車頭筆直地射出兩條光束,破開濃霧粘稠的黑暗。
車門開啟,露出一截白皙光潔的腳踝。
蕭苒笑容滿面地盯著我。
「聊聊?」
其實蕭苒五官不算極美,可是舉止大方,姿態嫻雅,周身都散發著優雅與精致。
這樣的美人,見之難忘,誰不想跟她親近?
我不想。
蕭苒也感覺到了。
在擦肩而過的時候,她開門見山,「有點老套,但我還是要說,裴珠影你開個價,以後不要再出現在陸司鈞面前。」
距離上次雪場重遇已經過去了近一個月。
我一次都沒見到過陸司鈞,蕭苒為什麼提這種要求?嫌自己錢多?
Advertisement
可是,我要錢有什麼用。
我突然回過頭,眼角已經湿潤:「蕭苒,你聽說過肌萎縮側索硬化嗎?」
19
蕭苒方才甜美親切的笑容霎時凝滯。
她明明扶著車子,卻突然晃了一下,似乎沒有站穩。
我自顧自說下去,「這種病很可怕……我最愛的人得了這種病。」
「開始隻是肌無力、吞咽困難、肢體麻木,後來會越來越嚴重,以至於常年臥床,慢慢去世。」
「蕭小姐,我猜你有很多錢,多到下下輩子都花不完。為了收買我,你也樂意花很多錢。但是,我最不需要的就是錢。」
「……我隻想讓我愛的人一直在我身邊。」
「你的錢,能做到這些嗎?」
蕭苒明明很會說話的。
我見過她應酬。四百位賓客的大型 party,她能叫出每一位的名字。遇到外國賓客,五門外語都切換自如。
可是現在,她表情怔忪。
不僅一句話也沒有說。
甚至抬手在眼尾輕輕一抹,擦去隱約的淚意。
豔麗如盛開玫瑰的紅色裙擺在夜色裡安靜消失。
下一瞬,車輛緩緩啟動。
仿佛她來找我交易,隻是我的幻覺。
也許她會覺得我是在拿喬。
但我知道,我是真的絕望了。
原來重活一次並不是我的金手指。
有一些人和事,注定會變成遺憾。
……
來年春天,韓老師在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裡去世。
葬禮在我的家鄉舉行。
韓老師終身未婚,家人也不是很多。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上千人自發前來送別。
韓老師今生沒有兒女。
可是她桃李滿天下。每一位她教過的學生,都是她的孩子。
有人提議,在送挽金的時候,留下自己的職業,還有畢業年份。
「最後我們把它燒給老師,讓她知道,她教出來的學生,在社會的每一個角落發光。」
一呼百應。
薄薄的本子上,很快寫滿了字。
「教師,已經工作了十年。2005。」
「教齡五年的小學教師。2010。」
「工程師。2015。」
「銷售。2007。」
「醫生。2000。」
我負責協調記錄挽金。
我盯著這位從未見過的中年女人提筆寫字,腦子好像過了電一般,驟然驚醒。
雖然此人從未謀面,但我已經鼓起勇氣,輕輕問道。
「請問,怎麼樣可以當醫生?」
中年女人好奇地打量著我。
我深呼吸平靜心情,把問題描述得更完整:「不好意思。是我想成為一名醫生,可以研發新藥的那種……您有推薦的院校嗎?」
那人露出了然的表情。
「你可以去醫科大學,學藥物制劑,或者藥物化學。」
「但這都是挺辛苦的專業,你確定嗎?」
我鄭重點頭。
我確定。
我想減少世間的疾病。
我想讓更多人免於陰陽相隔的痛苦。
上天給了我一次重新選擇的機會,或許,這才是它的真正用意。
退學重考,是個大膽的決定。
但是我無所畏懼。
退學那天,我總算知道,為什麼蕭苒認為我見過陸司鈞。
因為他在我提筆籤字的時候突然出現。
手裡的筆被他奪去。
陸司鈞攥著我手腕,語氣急切:「裴珠影你做什麼?!」
20
陸司鈞素來鎮定的臉上難得出現驚異。
我沒有躲避,大大方方地直視他眼睛,說:「這是我的事情,我沒有必要事事跟你交代。」
陸司鈞眸子暗了下來:「誰威脅你了嗎?因為我的關系?是蕭苒,還是其他什麼人?你告訴我。我來解決。」
「裴珠影,你考上大學不容易,絕對不可以輕易放棄。」
「我知道你不想見我。但是需要我的時候,你不要有任何負擔。」
這回,怔愣的人是我了。
陸司鈞誤會是我受到打擊,所以想中斷學業?
也不知道為什麼,心髒深處忽然湧起一絲隱約的酸澀。
雖然稍縱即逝,但我確定,它存在過。
我抿唇道:「你誤會了。我想換一個專業而已。」
陸司鈞蹙眉,半信半疑:「你讀的 A 大已經是綜合大學。專業不喜歡,可以調換。」
我低著頭,嗓音已有微微的哽咽。
「我想學藥物制劑專業。」
「陸司鈞,我想研究更有效的藥品。」
「我想盡量拯救更多像我的老師一樣,很好,很善良的病人。」
陸司鈞臉上的焦躁瞬間變為同情。
他眸光微閃,仿佛也對自己剛才的胡思亂想感到尷尬。
頓了頓才說:「你想復讀?也好。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
我坦誠地說:「有。」
陸司鈞看了看我,眼神居然很慌亂:「如果你想讓我離你遠一點,我可以解釋。」
「其實我也並不經常到 A 大來。隻是如果我有空闲,我會到這邊走一走……今天純粹是巧合,我看到你表情不對勁,我以為你是……」
就如同剛才陸司鈞沒有想到我的回答出乎意料。
現在,我也是。
我並不知道陸司鈞會造訪我的學校。
而且這件事,是蕭苒更早知道。
我沒再接他的話,而是說:「我是想拜託你一件別的事情。」
「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我考上醫大,然後又讀到了一定的年級,有了充分的經驗,又申請了貴司醫學實驗室去研發新藥,是不是可以拜託你幫我美言幾句?」
「也許我的天分不夠高,但我一定會很努力。我想……我想盡我所能,攻克這種疾病。」
也許是巧合,近十年,陸家致力於研發延緩漸凍症發作的藥品。雖然歷經波折,這次的試驗也以失敗告終,但項目似乎一直在進行。
陸司鈞並沒有第一時間回答我。
他隻是靜靜凝視著我。
然後說:「你有我的聯系方式。」
「把我從黑名單裡放出來。任何時間都可以。」
眼眶有些溫熱。
我舔了舔發幹的嘴唇,誠懇地說:「謝謝你。」
陸司鈞垂眸:「祝你早日心願得償。」
接下來的幾個月時間,我租住在最便宜的民宅,不分白天黑夜地苦讀。
學困了,就起來洗把臉。
學累了,就在房間裡做平板支撐。
痛苦的時候,就翻一會兒韓老師給我留下的課本。
開始的時候,隔壁鄰居是一對情侶,每日不是摔摔打打,就是關門造人。
很惡心。
我有點猶豫要不要搬家的當口,他們先搬家了。
新鄰居是高素質的上班族,即便回家,也好似幽靈一般悄無聲息。
我開始還慶幸運氣好。
直到某天,我在他的公文包上看到一個熟悉的 logo。
這是陸司鈞的公司。
21
在反應過來以後,右手不自覺去按睡衣兜裡的手機。
要問他嗎?
問他是不是幫忙弄走了我的鄰居。
但是,快考試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更何況,如果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我又能怎樣?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再墜入那張名為愛情的蛛網。
酷暑很快來臨。
我的第二次高考依舊發揮良好。
我一邊在樓下小餐廳做服務員,一邊等錄取結果。
查到錄取消息的時候,我心裡的石頭終於落地。
偌大的 A 市,我朋友不算很多,就連曾經的室友也不適合分享喜訊。
我猶猶豫豫打開通訊錄。
黑名單裡孤零零躺著一個號碼。
它的主人是陸司鈞。
考慮到他不會知道我把他提前放出來了,我掙扎再三,取消拉黑,然後又覺得不妥,再次拉黑。
反復多次,那串號碼都已經能背下來了。
拉黑已經沒有意義,我認命地存上一個「陸」字。
大概是因為收到通知書太興奮,今夜睡得並不安穩。
我在半夢半醒之際,突然驚醒。
那天在醫院,陸司鈞打我電話的時候,隻按了兩下屏幕。
所以,在那個時候。
在他提出要我加他通訊錄的時候。
他已經把我的號碼存起來了。
此前他說想彌補。
這居然並不是一句空話。
可是,就算再怎麼粉飾太平,裂痕存在了,就會一直存在下去。
我當然真真切切地愛過他。
可是,愛情也會過期。
而且斷然沒有刷新的必要。
我擦了下眼角的淚痕,再次將陸司鈞的號碼拉黑。
不原諒。
這是我最後的執拗。
也是我僅存不多的尊嚴。
為了攢錢讀書,我又找了幾份兼職。
打工的過程並非一切順利。
盛夏的某一天,我在大排檔上菜時,遇到過一次醉漢調戲。
沒來得及報警,隔壁桌一個衣著樸素的男人立刻制服了他。
我向著見義勇為的人連連道謝。
卻看見他一言不發,走到馬路對面,對著一部賓利車降下的車窗,說了什麼話。
借著昏暗路燈,我看清車牌號。
前世的記憶再次來襲。
原本我捂著胸口慶幸自己足夠幸運。但是,我萬萬沒想到,這庇護的來源,居然是陸司鈞。
車子靜靜停在路邊。
我假裝一無所知地下班、回家。
共享單車踩到飛起,而陸司鈞的車,始終保持在我後面的一段距離。
我沒有回頭看一眼。
忘恩負義?以怨報德?隨便他怎麼想。
隻要我再堅持一段時間,陸司鈞自己會感到乏味,繼而放棄的。
哪怕他不放棄,蕭苒也會有法子讓他放棄。
再次做大一新生,我駕輕就熟。
然而剛進醫大,我就驚訝地發覺,學校裡好幾處都在施工。
據說是有企業投資了新的教學樓和實驗樓。
臨近冬天的時候,某個小禮堂率先完工。
學校安排了剪彩活動,室友問我去不去做志願者。
「有學分。」
於是我挺積極地在禮堂爬上爬下。
字體大小
主題顔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