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親一邊吃一邊看著她哭:「大嘍,豬兒大了招人疼,就沒人換嘍,嗐。」
末了,瑤兒擦擦眼角的淚,抽泣道:
「是不是我再小一點,長得慢一點,也可以換出去賣錢,娘親和弟弟就會高興一點?娘親就不會難過了?」
我沒說什麼,隻是在用飯的時候,將她的米飯堆得高些,再高些,讓她吃得安心。
她從不會自己加飯,給多少就吃多少,剛來時還因為這個餓肚子。
開春的時候,季阮擁著一個女子走到我身側。
「連娘,這是陳魚,日後你們要好好相處。」
那女子整個人就差掛在季阮身上。
她聲音細軟,小聲嘟囔,聲音卻剛好讓我聽見。
「我可是好人家的姑娘,亂兵沒打過來就遇到了子阮,當時姜國倒臺,姐姐身在盛都,聽說奔走逃命了三個月,又經歷了亂兵,不知遇到了多少危險。
「聽聞那些亂兵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女子,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姐姐你這般好看……
「哎呀,不管以前怎麼樣,姐姐沒事便好。」
……
6
她還在喋喋不休。
我是否清白之身,我早已不在乎,身逢亂世,活著,見想見到的人,才是最要緊的事。上一世的數日折磨,都不曾磨滅我求生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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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況陳魚不痛不痒的幾句話。
可看著陳魚,又覺得好笑。
她的確是少見的美人,姿態婀娜,膚色如玉,像一朵嬌花。
隻是太蠢。
想到上一世,季阮就是為了她,一步步把庶妹逼入死路,我的笑意更深。拔下發間的簪子。
「送妹妹的見面禮。」
她當即笑得嬌羞:「這怎麼好意思。」
手已經伸了過來。
我順勢將她拉到懷裡,手起簪落。
鮮血順著簪子的紋路滴落在地上。
陳魚驚叫。
「我的臉,我的臉。
「將軍,我的臉。」
我下手極重,傷痕見骨,絕無痊愈的可能。
「你是什麼東西,我和子阮是真正的患難夫妻,我二人的關系,我是否清白,豈是你兩句話就可以挑撥的?」
陳魚崩潰地大叫,當即就要衝過來和我廝打在一起。
她被季阮推倒在地上。
「連娘,你這是生氣了?」
他眼神亮晶晶的,仿佛我真就是他此生摯愛。
我花費數月編制的溫柔鄉,數次的救命之恩,又不時冷著他,讓他吃不著,他這顆心,從初見開始,一步步地被我算計。
於季阮而言。
陳魚和我的分量,不言而喻。
我嗔怒。
「夫君找旁的女子,自是要生氣的。」
7
五年裡,季阮和昭陵對峙不下,庶妹竟做到了軍師的位置。
昭陵期間小勝幾次季阮,想必也是庶妹的手筆。
但季阮有張文思坐鎮,之後就把昭陵壓制得死死的,把他逼退三十裡,蝸居在汝縣。兩軍對峙不下。
我看著城外的烽火,還有不時路過的百姓,寒風凜冽。
上一世我也曾站在城牆上。
不過那時,是昭陵用相府的一眾人威脅我,讓我上城樓誘敵。
如今,我和他再無交集。
季阮解下大氅披在我身上,搓熱掌心,為我暖手。
我呼出一口熱氣,道:
「子阮,我們有孩子了。」
季阮眼神一亮,興奮得手都在顫抖。
我站在城牆上,難得笑了一下。
五年裡,季阮並非隻有我一人,念著兩次的救命之恩,他待我與旁人都不一樣。
姬妾添了數十個,各有風情,沒一人生下孩子。
迎第一個妃妾時,他向我承諾:
「連娘於我,有生死相隨的情意,更有再造之恩。娘子慧眼,先生也是多虧了娘子才歸攏,日後就算有再多新人,我也不會讓旁人生下長子。」
沒想到一語成谶。
他一句戲言,當真沒有一個妃妾懷有身孕。
我撫摸平坦的小腹,看著遠方。
守門的士兵和幾個百姓起了爭執。
汝縣如今在賀新年,搶了百姓過冬的存糧,讓原本艱難的日子更加難熬。
有不少人來到季阮的屬地,想要尋求庇護。
隻是被守衛攔住。
「哪兒來的亂民,誰知道是不是奸細,滾滾滾。」
我想過去詢問,看到難民懷中的嬰孩,隻覺得心口驟悶。
老爺子穿著草鞋,蘆花縫制的袄子,手指發抖。
他懷裡,緊緊護著凍僵的孩兒。
一句句地說道:「軍爺,給個活路吧。
「軍爺,我兒苦啊。」
老爺子見到我和季阮,剛想跑過來求情,就被士兵打斷了腿。
他捧著斷氣的孩子,高高地舉起。
「將軍,夫人,行行好吧。
「可不可以用我老爺子的命,換孩兒一條活路。
「行行好吧,給孩子一口熱湯……」
季阮拉著我離開。
「都是腌臜事,別看。」
我固執地甩開季阮,一巴掌抽在守衛臉上。
「倘若是你的父親在外求人,被人打傷,你該做何感想?」
守衛臉色頓時青一陣白一陣,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
季阮見我生氣,這才找人安置了那個農夫。
不知為何,看著一直求情,哄弄孩兒的農夫。
我想到了上一世的庶妹。
她也是這般,為了我的生路,求著不可能的人。
沒有人拉她一把,沒人告訴她該怎麼辦,該如何做。
這些年死了太多的人。
早兩年飢荒,餓死不少人。
之後打仗,又死了一波。
如今又來寒潮。
我不止一次地問張文思。
「時機已經成熟,為何還不拿下汝縣?
「天下何時安定?」
張文思道。
「季阮想要萬全之策,消耗完昭陵的糧草,再一舉進攻。
「戰事短時間內,恐怕難以停歇。」
過了寒潮,又是春天。
一年又一年,長久的拉鋸戰下去,兩軍對峙。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父親在時,我還是受盡寵愛的相府嫡女。
一邊管教鬧騰的庶妹,一邊跟著父親處理政事。
相府沒有男丁,庶妹不堪大用,隻有我盡數得了父親的衣缽。
他是姜國二百年裡最出色的文臣,但皇帝昏聩。
隻顧貪圖享樂,剝削百姓,在災年接連增加賦稅。
百姓民不聊生,父親愁白了頭發。
一次次上書勸誡,觸動了皇帝的逆鱗,被革去官職。
亂兵入城時,父親讓我護好庶妹。
他說,他治了姜國三十年,要陪著這個國家坦然赴死。
母親說什麼也不肯走,隻願意陪著父親。
亂兵走後,我帶著庶妹,和僅存的家僕開始長達三個月的逃難。
上一世的種種歷歷在目,我嘆氣,捏了捏張文思的掌心。
「該結束了。」
夜裡,一陣暴亂後,我被人擄走。
看著漆黑的夜空,我喃喃自語:
「昭陵,你可一定要等我。」
8
我被押進了汝縣。
隨著囚籠的紅布被揭開。
那個困擾我無數個日夜的人影坐在大帳中央。
他捻著杯酒,表情恣意。
冷峻的眉眼打量著我,像在打量一件物品。
上一世的我對他來說,甚至不如一件物品。
我被抓來時,換上了舞女的紅裙,被當成一件禮物奉獻給昭陵。
我壓下心頭的恨意,腳下一動。
在籠中起舞。
周圍喝酒的人或戲謔,或驚豔,隻有一人愣在那兒。
庶妹唇角翕動。
「嫡姐……」
我隻是麻木地起舞。
這樣取悅人的事,上輩子做過不少,如今再來,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上一世,我自認為自己做了一個好選擇。
我從不願以色侍人。
可我好像……
也沒有什麼東西值得被這些上位者看中。
他們願意看到的,樂意看到的,似乎也隻有我這一張臉。
亂世之中,糧草是資源,男丁是資源。
女人何嘗又不是一種。
甚至於面容姣好的男娃娃,都被那些畜生侵犯。
我被昭陵利用完,就丟給士兵,被人肆意欺辱。
如今重活一世,兜兜轉轉已經不一樣了。
送上門的美人,和死對頭的美人,存在本質的區別。
人總愛比較,更何況是好勝心極強的昭陵。
世人都道他不如季阮。
說他自負,好勝心極強。
季阮則是個心懷天下的救世主,處處為民著想。
果然,他飲盡酒水,揮刀劈開了囚籠,將我攬入懷中。
「你便是季阮放在心上的可人兒?當真是國色……跟著那個乞丐,可惜了。」
說著,他就欺身下來。
不顧在場幾十位同僚。
恰如上一世的當眾歡好,他從不給人半分尊嚴。
庶妹捏緊了杯子。
我用腳尖抵住昭陵的腰身,輕輕一笑。
「將軍,您和季將軍果真不同。
「他從不會給妾難堪,他待所有人都是如此,怪不得振臂一呼,就有無數青年願意歸其麾下。」
昭陵最在意季阮,最在意和旁人比較。
聞言他將我抱起,咬牙切齒。
「本將軍倒是讓你看看,什麼才是真正的溫柔。」
9
我被安排在昭陵的偏殿居住。
在庶妹的建議下,昭陵撥了一個丫鬟照顧我的生活起居。
小丫頭一見到我,就哭花了臉。
「小姐……」
我用指尖抵在她唇邊。
「噓……」
前丞相一家四分五裂,如今活著的人,不該計較此前種種,活著便是最好的結果。
我還見到了相府的嬤嬤,小桃的母親,那個從小待我極好的乳母。
都還活著。
上一世我窮盡一生沒有做到的事情,還害得小桃和劉嬸橫死。
庶妹憑著一身好本領,將二人護得平安。
我眼眶有些發酸。
庶妹盯著我:「你不該來。」
她如今已經是軍師了,還懂得分析天下局勢,被昭陵得以重用,隻是說起話來,依舊軸得很。
我掐掐她的臉蛋。
「命運交錯,向死而生。
「妹妹,我要扭轉乾坤,就必須以身入局。」
我不想,不想庶妹落得上一世的結局。
昭陵也好,季阮也罷。
此生,我要的不僅僅是活著。
窗外大雪紛飛,明明是瑞雪兆豐年的好意頭。
可百姓被剝削,被賦稅壓垮。
今年不知又要凍死多少人。
庶妹道:
「嫡姐,這二人不死不休,你不該卷進這場禍事裡。
「季阮會像上一世一樣,稱王稱帝。
「而你,會是這天下獨一份的皇後。
「姐姐姿容絕色,必不會落得和我上一世的下場。」
我隻是把庶妹護在懷裡。
「我不允許,自己的妹妹被當成亂黨。
「我要的,更不是獨善其身。」
庶妹埋在我懷裡,肩膀微微發顫。
她哭成了花貓。
「姐姐你不該來,不該來。」
上一世我的經歷,她多少有聽過。
投靠後,一開始昭陵還會正眼看我,之後逐漸索然無味,他喜歡折騰女人,更喜歡看人生不如死。
毫無疑問,我成了他的靶子之一。
數日折磨,不成人樣。
汝縣對我來說,無異於人間煉獄。
看著庶妹眼中的心疼,我輕輕拉起她的手,放在我的小腹。
「妹妹,我懷孕了。
「你猜孩子是昭陵的,還是季阮的?
「不管是誰的,這都是我的孩兒,是我們在亂世的倚仗。」
庶妹眸色一頓。
我放緩了聲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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