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人覺得給了我一口飯吃就是天大的恩賜,我能站了就絕不讓我坐著,能走了就絕不讓我歇著。
三歲開始我就拿抹布擦桌擦凳,四歲起掃地喂雞的活兒就是我的,五歲踩著凳子學做飯,六歲開始下地,跟著養父播種除草。
七歲起我負責照顧傻子。我要做飯喂飯,幫他洗衣服洗澡,整個一貼身丫鬟。還好傻子能自己在院裡溜達,我隻管看著他就行了。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家父母不像李盼爸媽一樣有虐待癖。我隻有幹活幹不好的時候挨打,平時幹活麻利了,還能多賞兩口飯吃。
這家另外兩個孩子則十分可惡。
在我來之前,王招娣一直處於王家生態位的底層。等我一來,她自動代入了剝削者的角色,沒事找事地使喚我,動輒斥罵毆打。我不僅要幹自己的活,還要替她幹活,苦不堪言。
王傳宗就更不用說了。這小子壞得能擰出汁來,從會走路起就以欺負我為樂。他曉得自己是爸媽的心肝肉兒大寶貝,擰我掐我就沒省過勁兒。完了還伙同他姐惡人先告狀,把他們欺負傻子的事栽贓到我頭上。
等我長大了,就把你們全殺了。我第十二次被暴打一頓丟出門外時,恨恨地想。
李盼跑了,這在當年的村裡還是引起了不小的議論。李家父母氣得發狂,當場就要把我抱起來摔死。要不是王家人正好趕到,我現在肯定又在地府排隊。
金老柱丟了媳婦又折錢,跑到李家大鬧一場。最後不知道怎麼忽悠的,李家隻退還了十萬彩禮,剩餘十萬留著當定金,說是李盼一抓回來就給他送去。
抓是肯定沒抓到。
李盼逃跑的早上,她爸就伙同了一群村民去鎮上抓人,火車站汽車站搜了一圈,一無所獲。李父李母實在氣得夠嗆,聽說今年給李家寶說親,提起來李盼還罵呢。
這些都是王家父母談笑間讓我聽到的。
他們拿李家的事作笑料,完了還要 @ 我一下:「要不是我們好心養你,你早就被你那狠心的媽掐死了!」
我笑不出來。
金老柱這幾年總在這個村裡溜達,站在王家院子外邊看我幹活。那眼神,叫我發毛。養父母看見了總會撵他走,但看不見的時候,他總會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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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裡人拿他說笑:「金老柱想媳婦想瘋了!娶不到她媽,就要娶女兒。」
我毛骨悚然。
這日子就不好不壞地過著,不好是我的,壞也是我的。
其間寶貝疙瘩王傳宗開始上小學,白天不在家,終於能讓我松了口氣。
至於我,沒學上,一天也沒得。
不是有九年義務教育嗎?
笑死,根本沒戶口。
我甚至連個像樣的名字也沒有。因為親媽姓李,又是個女孩,所以就叫李妮。這名字和王招娣,真說不上哪個更高級。
王招娣也好不到哪兒去。她小學畢業,父母叫她輟學喂豬。王招娣在家裡大哭大鬧了一場,以被打了一頓告終。不過她也是個倔性子,第二天就開始絕食。
女兒是可以打的,但是養到十幾歲的女兒是不能死的。肉豬快到了出欄的時令,死了是巨大的損失。
王家人雞飛狗跳,我一個人幹活,生無可戀。
王招娣絕食的第三天早上,我沒睜眼,就被養母擰起來倒夜壺。我提著尿桶走在晨霧氤氲的院子裡,往外面的臭水溝走去。
忽然,霧氣朦朧中,我看到一個暗紅色的影子。
她雙手插兜,筆直地站著。
好像……是我媽?
我揉了揉眼睛,跑到院門邊看去。
隻ṭŭₓ見那個穿著酒紅色大衣的女人,可不是李盼?她長高了,胖了,臉上化著妝,相當漂亮。
她向我招了招手:「你,過來。」
我感覺在做夢,怔怔地向她走去。她審視一般看著我,那眼神很復雜,有些我說不明的東西。
她說:「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知道,」我點點頭,「你是我媽。」
李盼意外地睜大了眼:「誰告訴你的?」
「沒人告訴我。我記得你。」我實話實說。
「狗屁,你那會兒才是個小娃娃,記得什麼?」李盼掏出一根煙,點燃,吸了一口。
煙霧從她口鼻裡噴出,蔓延到清晨的水霧中。我看不清她臉上的神色,隻聽見隨著霧氣,飄出她有些模糊的話語。
「你跟我走吧。」
我愣了愣。
這時死了八年的系統突然吱一聲響起:「恭喜玩家與親生母親重逢。請玩家協助生母,完成她的願望。」
「她的願望是什麼?」我在腦海裡問。
系統不說話。
李盼見我發愣,不耐煩地撇了撇煙灰,扭頭就走:「不跟算了,你就留在這家換彩禮吧。」
我頓了頓,趕緊追了上去,拉住了她揣在口袋裡的胳膊。
她腳步明顯一頓,然後不屑地哼了一聲,任由我拉著。
她的手,溫暖而有力,是我不曾感受過的溫度。
我們娘倆,依偎著,消失在清晨的冷風中。
08
我坐在鎮裡招待所的床上,看我媽抽煙。
真的,不誇張,她一根接著一根照死了抽,地上掉了一地的空煙盒。這屋裡現在煙霧繚繞,整得跟仙境一樣。
我被嗆得咳嗽了幾聲:「媽……媽媽,別抽了,抽煙對身體不好。」
她不說話,隻斜躺著目視前方。
我晃著兩條腿,不敢說話,心裡暗暗地問系統:「她到底有什麼願望?」
系統還是不理我。
沒轍兒,隻能問問了。
我又咳嗽了聲,怯怯地起個話題:「媽媽,你這些年去幹什麼了呀?」
她瞥了我一眼,煙頭在床邊掸了掸:「賣。」
我愣了愣,不敢吱聲了。她不看我,把煙放進嘴裡:「這些年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媽是外頭賣的?」
說過,當然說過。我無數次在養父母的謾罵和村裡人的調侃中聽說,你媽是個破鞋,你是個野種。但是沒關系,我知道她是個什麼樣的人。我一直都記得。
「呵。」李盼冷笑了一聲,「我跑出去之後,數數全身上下,一個子兒一張證件都沒有,隻有一張漂亮臉蛋。」
「打黑工掙得太少。我選了來錢快的。」
我咽了咽唾沫。李盼不是這樣的人,她即便從小被侮辱被打罵,不被當人看,也沒有放棄過自尊。她一直憋著一股氣,希望通過學習改變命運。
我的出生,摧毀了她的信念。
「媽……媽媽,你都去了哪裡呀?」我硬著頭皮,繼續問她。
「先是在南邊,後來跟疊碼仔去了澳門。」她枕著小臂,自說自話一般,「後來跟人去過東南亞,泰國緬甸金三角都遛過一遍……回大陸以後又開店做了些生意。」
她看我臉上由驚訝到呆滯,嗤笑一聲:「我跟你說這個幹什麼,你又聽不懂。」
李盼掐滅了煙,翻身下床:「你餓了吧,我帶你去吃飯。」
我跳下床,追在後頭問:「媽媽,你回來是有什麼事要做嗎?」
她腳步一頓,回頭看我:「問這個幹什麼?」
我縮了縮脖子:「我覺得這裡的人……對你不好。」
她的眼神落在我臉上,似乎在上下打量。過了一會兒,她轉身披上大衣:「走吧,去吃飯,然後我給你買身像樣的衣服。」
我跟著李盼到了樓下一家面店。
李盼叫了一大碗牛肉面,端到我面前,然後在我對面坐下:「吃吧。」
我看了看面,又看了看她:「媽媽,你吃什麼?」
「我不餓,」她朝我的碗努了努嘴,「你吃吧。」
我熱淚盈眶。不知道李盼是真不餓還是經濟緊張,滿滿一大碗面,她隻給我一個人吃,自己一口都不要。
雖然她才回來,我已經感受到了濃濃的母愛!
我狼吞虎咽地吃完,李盼盯著我吃,皺著眉,似乎若有所思。她付過錢,然後領著我走了出去。
然後,她給自己買了整整一斤烤羊排。
整整一斤啊!
我饞得直咽唾沫。老天爺,我活了八年就沒怎麼沾過動物蛋白。剛才那碗面上面隻有廚師秀刀工一般切得薄如蟬翼的幾片肉,如今在我眼前的是剛出鍋的羊排,我饞,饞死了。
「媽媽,媽媽,能給我吃一口嗎?」
「不能,你已經吃過了。」李盼冷漠無情地拒絕了我。
媽,你是我親媽。
我眼巴巴地看著李盼慢條斯理地吃完羊排,擦擦嘴,帶我去商場挑衣服。
服務員拿了幾件在我跟前比畫,對李盼說:「您女兒太瘦了,七歲孩子穿的碼子,她都嫌大。」
李盼在看手機,聽到這話她抬頭掃了我一眼,說:「隨便給她挑一身就行。」
在去收銀臺的路上,她的手按在我的肩頭,自言自語:「營養不良,跟我小時候一樣。」
我換了身新衣服,跟著李盼回到招待所。
她把我撇到一邊,打開一臺筆記本電腦,似乎在整理什麼信息。
我坐在旁邊看她,琢磨著該怎麼問她回來的目的。
等了半天,李盼忽然對我說話:「我們明天去縣城,我租好房子了,以後我們在那兒生活。」
她又說:「你養父母那邊肯定要找你,你就不要冒頭了。」
我嗯了一聲。
她轉過身,看著我:「你不是問我回來幹嗎嗎?」
我和她對視:「嗯?」
她扭過頭去,翻了翻口袋,找了包煙。她短短地嘆了口氣,點上煙,吸了一口:
「我要來,殺你的親爹。」
我眼睛瞪得老大。
她看了看我,笑了:
「從生了你開始,你媽我就不打算當個好人了。這些年我一直忍著這口氣,他,還有對不起我的那些人,我要一個一個討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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