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向救贖.

李盼媽盤算來盤算去,工資彩禮都算上,回報率可觀。於是勉為其難將她送去鎮裡讀初中。


歹竹出好筍,李盼比同齡人都聰明。她早早意識到讀書是自己唯一的出路,憑著一股倔勁兒,硬是讀成了年級前十,一舉考上了縣裡的重點高中。


但爸媽又雙叒叕不許她讀了:「你弟要上中學了,要錢。你一個賠錢貨,上高中幹什麼?」


還好茅城職高跑來招生,站在打糧場中央,宣傳人拿著喇叭喊:「普高線上免學費,畢業包分配,對口工廠,月薪八千!」


羨紅了眼的爸媽當即把李盼塞了去。負責人一聽忽悠來了個重高的,樂得直搓手。


職校裡也有不少用功學習的好孩子。但在茅城職高,佔據校園生態位的,是騎著鬼火染紅毛的「社會人」。


李盼從小就不善交際。打從一年級開始,她就是那個衣著破爛,掛著鼻涕去上學的異類。冬天趿拖鞋,夏天不洗澡,這樣的孩子在學生中永遠是被欺負的那個。


偏偏李盼性子倔,誰打她,她就打誰,哪怕被摁在地上,哪怕頭破血流。漸漸地誰也不理她,除了學習好,在同學中李盼是查無此人。


可惜她已經十七歲了。就算營養不良飽受打罵,她也抽條般地生長起來,身體也開始發育。她的臉蛋在一眾幹癟的中學生裡,顯得格外靚麗。


美麗對窮女孩,從來不是恩賜。隻是這點在李盼身上,表現得格外慘烈。


小混混付元韜看上了她。付元韜是這一級的「地頭蛇」,有自己的一幫小弟。


付元韜派人向李盼示好。可李盼此時正滿心學習,寄希望於自學參加高考。小混混來打擾她,被毫不猶豫地無視了。


惱羞成怒的付元韜開始帶人找她麻煩。更為不巧,喜歡付ẗŭ₈元韜的女校霸韓麗娜也盯上了李盼,開始帶領自己的小團體搞事情。


偏偏李盼不喜歡低頭。偏偏她倔強又好強,徹底惹惱了這些人。


李盼承受了長達兩年的嚴重霸凌。她所受的折磨包括不限於言語謾罵、廁所毆打、散布謠言。


在校園裡,她會被突然打倒;在食堂,她的餐盤會被突然掀翻,湯水灑到她僅有的衣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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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人在外面散播關於李盼的汙言穢語,從談戀愛劈腿到濫交站街,亂說一氣,將李盼的名譽損壞得徹底。


逐漸地,學校裡的人都不和李盼說話,經常遠遠地看著她,指指點點,出聲恥笑。


盡管她什麼都沒做。


李盼從來沒有屈服過。她嘗試告訴老師,嘗試寫舉報信。倒不乏有老師願意幫助這個頑強的女孩子,但都被校長按了下來。校長責罵了李盼,甚至給了她處分。


日漸猖狂的付元韜和韓麗娜決定玩一把大的。付元韜帶著小弟,找到了李盼在讀初中的弟弟。然後威逼利誘,讓弟弟幫他騙自己姐姐。


那個周五下午,回到家的李盼正在給弟弟洗褲子,李家寶張口就嚷:「我的保溫杯落在體育場後邊了!」


媽媽頭也不抬:「叫你姐替你拿去。」


李盼抬起掛滿汗水的腦門:「我才剛回來,村裡離鎮上十幾裡遠呢。」


李家寶張口就號:「那是爸新給我買的保溫杯,不去拿,就被人撿走了!」


媽媽手裡的擀面杖在灶臺上嗙地一敲:「哪有你這麼做姐姐的,快去給你弟拿,不去就別吃飯了。」


李盼看了看弟弟背著的嶄新的書包,又看了看自己打滿補丁的軍綠色斜挎包和用了兩周的礦泉水瓶,騎上歪歪斜斜的三八大槓,走了。


她不知道,付元韜一伙人正在體育場看臺背後的器材室裡等她。


而我知道後面會發生什麼。


「我不看了,不看了。」我在黑暗中捂住眼睛,「這是地球嗎?這……」


這是地獄吧。


回憶小劇場在這裡停止。


我知道,李盼曾三度報警,沒有人理會;曾數次去醫院,卻連掛號費都拿不出來。


絕望的她最終在廁所生下了我。


我現在明白了閻王的意思。我理解她伸向我脖頸的雙手,即便出生,我也決不會,也不該活下來。


她絕非不負責任的母親,而是連母親都不該成為的小女孩。


我感到一陣眩暈。黑暗停滯,我睜開幹澀的雙眼。


06


雙方家長已經達成和解。


付家賠了李家十二萬,從此事了拂衣去,與我再無關。


付元韜大概會轉學。如果不出意外,我和這輩子的血緣生父是再也見不到了。


而唯一的受害者李盼被勒令退學,在這個壞事傳千裡的鎮上,她名聲掃地,人人唾棄。


李家兩口子收了付家的賠償金,又把李盼賣給了村東頭五十歲的老鳏夫,售價為彩禮錢二十萬。


按他們的話說,人家不嫌棄李盼下賤,李盼應該感激涕零地嫁過去好好生兒子。


哦,還有我。作為連拖油瓶都算不上的小累贅,我被兩千塊賣給了隔壁村的一家人。


他們買我的原因沒有明說,但那家人的兒子,是個先天的傻子。


聽到這個安排,我簡直兩眼一黑,當場夭折。


畜生啊,地獄,太地獄了。


李盼不哭不鬧地聽完了自己的去處。她的臉頰很瘦,但雙眼卻大得嚇人。從那裡頭透出來一股詭異的光。


李盼的爸一邊抽煙一邊嬉笑:「金老柱和我一輩的人,以後得喊我叫爹。」


李盼的媽一邊幫好大兒洗鞋,一邊教育李盼:「嫁過去也是我們家的人,以後記得多幫襯你弟弟,曉得不?」


李家的小太子爺拖拖拉拉從房間裡走出來,滿臉陰鸷:「誰要她幫襯!丟死人了,連累我也被人笑話。」


李盼死水一般的雙眼凝視在李家寶身上。從那裡面,我看到一種魚死網破的決絕。


我頓時心裡一緊:她怕不是想要和李家寶同歸於盡吧。


李家寶被她盯得發毛,心虛地罵:「關我什麼事!晦氣死了。」


李盼冷笑了一聲。我聽到她嗓子裡傳來的聲音變了:「李家寶,你豬狗不如。」


「你說什麼!」李父李母的斥罵聲同時響起。李父站了起來,抬手就給了她一個大嘴巴。


李盼一聲也沒哭。她盯著爸爸,又看了看媽媽,笑了:「李建紅,這是你最後一次打我。」


「你叫我什麼?!」李建紅暴怒,抄起板凳來劈頭就打。


不過這時李母拉住了他:「她馬上就要嫁人了,你把她打壞了,金老漢不要她了咋搞?」


李盼咳咳地笑著。她皮包骨頭的身體痙攣得顫抖,像一具瀕死的骷髏:「爸、媽,原來你們從來沒有把我當人看,從來沒有。」


李建紅在地上蹭了蹭煙,啐了一口:「你還有臉說,你連圈裡的豬都不如。自己那麼丟臉,還在這兒叫。」


李母將鞋刷子磕得咔咔響:「我們花那麼多錢供你讀書,就讀出這麼個玩意。女兒就是賠錢貨,你不僅賠錢還倒貼,丟人玩意。」


賠錢?


這兩口子臉皮比大象都厚。我隻看見李盼當了十幾年免費勞動力,讀書更是沒花過他們一分錢,連書本費都日常赊著,從來不交。


而且養大了當商品一賣,賺了三十二萬。這明明是無本萬利的好生意,哪裡是賠錢貨?


李家寶有樣學樣,對著姐姐呸了一口。


這小子看得我牙痒痒,要我還是前世那個成年身體,少說也得把她姐姐從小挨的巴掌都招呼到他臉上——太多了,隻怕他受不住當場重開。


李盼一句話也沒說。這天剩餘的時間,她都一句話也沒說。


她吃飯、幹活、睡覺,一如平常,仿佛一切不曾發生過一樣。


當然,也權當我不存在。


別說給我喂奶了,出生到現在,我隻喝了在醫院急救時送的一袋奶粉。其他時候,米湯伺候,維持個不死罷了。


天殺地,我餓得兩眼直翻,李母才想起來給我喂了兩口湯。


她邊喂邊說:「小雜種,明兒一早那家人就來接你,你去過好日子去吧。」


這好日子給你你要不要啊?


這樣的結果就是半夜裡我就餓醒了。李家父母甚至不願意讓我睡到臥室,我被擱在臥室門口的一隻籃子裡,又餓又冷。


我那發育不完全的嬰兒身體在嗷嗷慘叫。這是什麼人間慘劇,我不該在這裡,我應該在地底。


但我不敢哭出聲。我怕引來那老兩口,再砰砰給我兩拳。我可能會直接夭折。


於是我瞪著眼睛挨著,等天亮。


等著等著,沒見著太陽,倒見著一團人影。我嚇了一跳,定睛一看——


卻是李盼。


她頭發草草一挽,斜揣著她那隻補丁挎包,正從屋裡悄悄出去。


她要跑。


我瞪圓了眼睛,但並不太驚訝。以李盼的性子,能乖乖服從這場買賣婚姻就見了鬼了。


但她一個剛生了孩子又挨了打,隻有初中學歷的女孩,能去哪裡?


她一扭頭看向屋裡,發現了我。她的眼睛還是那樣一潭死水,但這次,裡面透出亮得嚇人的光。


她恫嚇般看著我,似乎怕我哭。我趕緊抿緊嘴唇,示意我並沒有要哭的意思。


媽啊,你趕緊跑,跑得遠遠的,再也不要回來了。


她的目光絕望而冷靜。她看了我一會兒,眸光有些微的變化,不知道在想什麼。隨後她闔上門扉,轉身,決絕地離去了。


月光下她的影子拉得老長,與屋檐深黑的陰影糾纏不清。隨著她走遠,這影子倏忽抽離,幽靈一般從視野裡溜走。


從此這間屋裡,再也沒有一個叫李盼的奴隸。


07


時間一晃就是八年。我在這戶姓王的人家裡勉為其難地長大了。


別的孩子被愛和保護養大,我被家務和棍棒養大。缺吃少穿還幹活,笑死,隻能長成豆芽菜。


這家有三個孩子。大兒子比我大三歲,是個傻子,也是我主要的伺候對象。


我第一眼看到他,就知道他是個唐氏兒。不過在這個醫療意識和水平都不夠高的村裡,這樣的孩子被統稱為傻子。


雖然他的出生是這家人不好好產檢唐篩的後果,但承受這後果的顯然是我。不過好在唐氏兒基本上沒有生育能力,我應該不會被當傻子的童養媳。


應該不會,應該不會,應該不會。


天可憐見,從六歲起我天天盼著系統來收我。但打從李盼消失後,系統就跟死了一樣,屁都不放一個。


如果長到十幾歲都不能回地府……恐怕我也要被賣了換彩禮了。蒼天啊。


大兒子上面還有個女兒,比我大六歲。她有一個非常經典的名字:王招娣。


所以說沒文化就不要亂起名。娣是妹妹的意思,不知道小王招來了多少個妹妹,現在又在哪兒當孤魂野鬼?


估計是生了傻子不甘心,在我來這家一年後,他們又再接再厲,生了一個小兒子。


健康的新太子呱呱墜地,此乃光耀門楣天大之喜,王氏得不負祖宗完成傳宗接代之頭等大事,特賜名為王傳宗。


和他們相比,我就是純純的奴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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