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上鳶

她命人對喜兒用了刑,綁在長凳上打得遍體鱗傷。


喜兒直到昏死過去,都未曾招供。


我在房內哭得撕心裂肺,拼命拍打著房門。


「母親,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你放過喜兒吧!今後我保證乖乖聽話!」


那日我設想過最壞的結果——


說出梁執的名字,他死。


咬死不說,喜兒死。


我痛不欲生,選擇了第三種結果,咬牙撞向了屋內的桌子。


我並非真的要尋死,隻不過想用這種方式逼迫母親,讓她放過喜兒罷了。


這方法果然奏效,後來我昏迷了一日,醒來後看到母親坐在床邊,笑著看我。


她為我掖了掖被子,似笑非笑道:「我兒出息了,竟學會了死諫這一套。


「鳶娘,莫要怪母親狠心,母親也曾年輕過,知道年少慕艾對一個姑娘家來說意味著什麼,那會毀了你的一輩子,知道嗎?


「常言道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我不願你吃太多苦頭,女子立於世間本就艱難,棋錯一著,滿盤皆輸,可就再沒有回頭路了。


「今日之事,我會瞞著你父親,母親給你機會,但你一定要改,記住自己說過的話。」


母親答應了不再追究。


我神情愣怔地看著她,跪起身子,給她磕了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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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梁執不見了。


在我被母親發現珍藏了木頭發簪的第三日,負責管理馬匹的後院管事,一早來報,府內丟了一輛馬車。


與馬車一同消失的,是梁執。


我的母親是如此聰明,她甚至沒有多說一句話,隻嘴角噙笑,目光憐憫地看了我一眼。


傻孩子,你瞧,即便你咬死不說,仍舊有人會因為害怕,不打自招。


萬丈深淵終有底,唯獨人心最難測……你該清醒清醒,看清楚你所謂的堅守和真情。


……


我不知梁執的離開,是真的因為害怕東窗事發,死在謝家,還是如府內其他小廝所言,他曾放話「當馬夫為人奴,永無出路」。


總之我與他從此再未見過。


我是有些恨他的。


坦白來說,我並不信梁執是如此懦弱之人,也不信他曾對我說過的話,都是假的。


我亦知,我與他注定不會有任何結果。


我隻是,恨他不告而別罷了。


我和喜兒已經扛住了母親的逼供,母親也答應了此事不再追究。


我知道人各有志,他不會一直待在謝家,可是何至於走得如此倉促決絕,連跟我見最後一面,告個別也不願。


好歹,留句話給我也行。


他什麼都沒有說,什麼都沒有留下。


在喜兒被打得奄奄一息,養護了幾日,稍稍能開口說話之時,我去看了她。


她看到我的瞬間,眼睛亮了下,一把抓住我的手,聲音嘶啞道:「小姐,你沒事吧,梁執如何了?」


我手中端著湯藥,眉眼低垂,很快笑了笑:「喜兒,從今往後,我們再不要提起這個人,隻當他從未存在過。」


22


我是個沒出息的女人。


嫁給了當朝的太常卿大人,卻不被他所喜歡。


魏氏雖是偏房,卻與他有著多年情分,二人不僅情深,還兒女雙全。


我曾想過去討一討程溫霆的歡心,好歹也生下個孩子傍身。


可是當我倆共處一室,我脫去了褻衣,赤身站在他面前,突然覺得天旋地轉。


他嘴角勾起的那抹笑,隨意敞開的懷抱,以及玩味著打量我的目光,都讓我感到眩暈。


是的,誠如大家所言,我很矯情。


我的身份需要仰仗他,身體需要他來填滿,此生注定了他就是我的天。


可是當他俯身想要與我親近,我下意識地避開,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我的身份和身體需要他,但我的心不需要。


我的心可以不需要。


這認知,讓我感到驚懼又欣喜。


程溫霆不喜歡我?沒關系,我心裡亦可以沒有他的位置。


我的身體是一隻紙鳶,難不成連我的心也活該被拴?


一段沒有感情的姻緣,為了各自的利益和欲望而交歡,與苟合又有何兩樣?


我知道我應當以夫為綱,應當使手段爭寵,鞏固自己的地位,那樣會使我活得很好,一輩子養尊處優。


可是,他的京中貴女,賢良婦人,當家主母。


我不想,我不願。


便是被程溫霆冷著,晾著,那又如何呢?


與其當一隻養尊處優的紙鳶,我更想做一隻棲於枝上的鳶。


哪怕這隻鳶注定會桎梏於身份,永遠困在深宅之中,鬱鬱而終。


便是無法展翅高飛,落個身死魂消的下場,至少它曾經鮮活過。


從我想明白的那刻起,我便已經豁了出去。


我想,沒人比陳喜兒更明白我的心境,所以她才會同我一樣,不再將心思放在討好程溫霆這件事上。


正如陳喜兒對乳娘所言——


「那魏氏如何得寵咱不管,生幾個孩子也與夫人無關,咱們眼不見為淨,關上門過自己的日子就是。橫豎夫人還是夫人,隻要魏氏不招惹咱們,便由她去。」


23


陳喜兒可真是個烏鴉嘴,慣會一語成谶。


我與魏氏井水不犯河水多年,萬沒想到,她竟然會給我下毒。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


由於我近來嗜睡嚴重,乳娘和喜兒察覺出不對,終於還是去請了李十殷。


這一請不要緊,李十殷眉頭皺得能夾死一隻蠅蟲。


他摸著胡子反復斟酌,沉吟了許久,最後才道我應該是中毒了。


這毒還挺少見,在市集暗處值幾百兩銀子,名叫醉心花。


醉心花是西戎之地的產物,長期少量地服用,可使人日漸嗜睡,殺人於無形。


李十殷這聰明老頭,才不會卷入無端的是非之中,他給我開了副解毒方子,叮囑喜兒如何煎藥,臨走之前方才慢悠悠地道了句:「春日暑湿,夫人莫要再貪食。」


見鬼的春日暑湿!


我中毒一事,喜兒和乳娘簡直氣瘋了。


但她倆一合計,認為捉賊拿贓,才能一把薅出真正黑心肝的。


害人者總喜歡自作聰明,自以為可以把事情做得天衣無縫。


殊不知喜兒和乳娘幾乎未曾多想,便一口咬定此事與魏氏脫不了幹系。


否則我一深宅婦人,平日又未曾得罪過人,何至於中了這般貴的毒?


乳娘道魏氏如今有兒子了,必定野心膨脹,不再甘心做偏房,認為自己有機會取而代之。


果真如她所說,喜兒和她僅用了三日,便在我常吃的補膳之中發現了異常,成功揪出了在院裡伺候的一名丫鬟。


那丫鬟起初直呼冤枉,死活不承認下毒。


直到喜兒將在她房中搜出的藥包拿出來,並揚言會直接報官,治她個謀害當朝郡夫人的罪名,將她全家抄斬。


丫鬟害怕了,當下哭著承認,是姨娘春蘭指使了她。


春蘭曾是魏氏的心腹丫鬟,隻要將她拿住,不怕問不出什麼。


我在府中雖不被程溫霆所喜,但好歹還有著掌家之權。


喜兒身為我身邊的大丫鬟,以我的名義去綁個小妾還是可行的。


因為害怕走漏風聲,她和乳娘帶著幾名下人直接去了春蘭的院子。


可惜還是晚了一步。


審問那下毒的丫鬟不過兩個時辰,姨娘春蘭便服毒死在了房中。


她食的是砒霜。


死的時候面目猙獰。


而魏氏當天下午,便被我婆母找了個由頭,送去了京外的莊子養病。


那日程溫霆很晚回府。


喜兒和乳娘等在前院,將下毒的丫鬟和罪證一並呈上。


她們道我如今昏迷,正躺在床上。


春蘭死得蹊蹺,而魏氏身子一向很好,突然被送去莊子養病,實在不符合常理。


「請大人為夫人做主,將魏氏帶回,查明真相。」


24


春蘭已經死無對證。


喜兒和乳娘終究隻是下人,再無法越過程溫霆做別的事情。


更何況我的婆母一心袒護魏氏,當下便不悅道:「若心身子不好,難不成還要告訴你們二人,你倆又不是她院裡的丫鬟,整日隻圍著謝氏打轉,如何知曉她病得有多重!


「我送人去莊子養病,還不是為了謝氏,謝氏也整日病恹著,我怕給她過了病氣。


「家中近來也不知怎麼了,淨是些不省心的東西,病重的病重,下毒的下毒,沒規矩的沒規矩!春蘭自盡是罪有應得,這下毒的丫頭也該直接打死!明個兒找幾個姑子來府裡念念經,去去晦氣才是要緊。」


……


喜兒並未撒謊,那日天太晚,我喝了藥,已在房中睡去。


我並不知婆母是如何聲色俱厲地直接處死了那下毒的丫鬟。


也不知我的夫君是如何聲色淡淡,道了句春蘭已死,此事就此作罷。


我隻知我睡得很沉,但到了後半夜,還是感覺到有一隻溫熱手掌覆在了我的發間。


那人在撫摸我的頭發,以及面頰。


他動作很是輕柔,但我還是皺著眉頭,極力地睜開了眼睛。


床畔燃了一盞小燈,我對上了程溫霆素來波瀾不驚的眼眸。


顯然,他是來探病的。


深夜探病,本該顯得他多麼深情。


可我嘴角勾了勾,隻是問他道:「大人是如何處置那下毒丫鬟的?」


「杖斃。」


「魏氏呢?」


程溫霆沒有說話,他隻是看著我,用手為我掖了下被子。


我笑道:「家中出了兩條人命,大人不該報官嗎?」


程溫霆緩緩道:「你在謝家之時,倘見府內死了兩個奴婢,謝大人也會報官麼?」


不過死了兩個奴婢而已。


程溫霆的反應,其實完全在我意料之中。


我仍是有些自嘲地閉上了眼睛,嘆道:「大人回吧,我困了。」


程溫霆坐在床邊,並沒有動。


屋內太過安靜,他既不離開,又一副仿若無事發生的姿態,那令人厭惡的淡定,最終還是使我惱了火。


我再次睜開了眼睛,目光朝著床帳之上,冷冷道:「程大人,早在她誕下第一個孩子的時候,就買過砒霜,春蘭怎麼死的,你我心知肚明,不必裝模作樣。


「今日咱們索性敞開了說話,我曾經說過,不屑於對付她,現在我將收回這句話,你最好將人藏仔細了,永遠不要回京,否則我必不會放過她。」


「鳶娘……」


程溫霆習慣了我的溫順,從未見過我翻臉的模樣,他向來是個自負的男人,此刻也並未惱怒,反倒隻是興味盎然地看著我。


他勾了下嘴角,又欲撫摸我的頭發,我已經側過了身,背對著他閉上眼睛。


「大人回吧,我院中下人,除卻從前陪嫁過來的,均都會賣掉,您明日看看名單,若有眼熟的,趁早調走。」


25


我對程溫霆,如今真是徹底地生了嫌隙。


這世間男子真是可笑至極,當我賢良著想要討好他時,他心中無我,對我既沒有耐心又十分涼薄。


待我與他翻了臉,在這府中破罐子破摔式的誰也不搭理,他反倒來了興趣,時常過來看我。


當然,其中必然包含了他對我的愧疚之心。


畢竟他與婆母對魏氏的包庇,太過明目張膽。


我那婆母倒也十分理虧,隔了仨月,主動將魏氏的兩個孩子送到了我的院子。


她一改往日的嚴苛,開口便對我笑道:「鳶娘,從前是孩子小,離不得娘親,如今若心病重,養在莊子上不會回來了,咱們家中就這兩個可心孩子,母親思來想去,還是應該養在你的名下,你知書達理,聰慧過人,必能將他們教養得很好。」


這一番深藏不露的話,她自以為我會很高興甚至感激涕零地答應,卻不料我眉眼含笑,隻是摸了摸孩子的頭,淡淡道:「母親,我身體不好,不便教導他們姐弟二人,您還是將孩子帶在身邊養著吧。」


婆母愣了一瞬,有些不悅道:「你是霆兒的正妻,孩子自然應該養在你的名下,否則日後長大,他們的出身會遭人非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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