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我有救命之恩,又因我受傷,我很感激,從身上掏出帕子,捂在了他的傷口上。
我道:「別叫我四小姐了,你既喚我祖父一聲叔公,我乳名鳶娘,你叫我阿鳶就好。」
16
自幼時起,母親常告訴我一個道理——
人分三六九等,立教以禮為重。
這禮便是尊卑有別。
如陳喜兒,雖說打小跟我一起長大,但她實際就是一個奴。
如乳娘,雖說我是被她奶大的,但她其實就是個身份卑賤之人。
若有一日,她們惹我不開心了,我便是打了罵了,將她們賣了,抑或者要了她們的命,也無可厚非。
尊卑有別,就是她們的命運。
人分三六九等,但我想不通,人的感情如何分三六九等?
我的父親嚴苛,母親亦是一位嚴母。
她們很少對我展露出溫情。
與我朝夕相處的是丫鬟陳喜兒,對我疼愛呵護的是乳娘鄒氏。
我自幼乖巧,性格溫順,因為但凡我有做得不好的地方,定是喜兒和乳娘的過錯。
我不願她們受罰,也從未將她們視為卑賤之人。
Advertisement
就像梁執,在我心裡他不單是謝家的馬夫,更是我的朋友。
我讓他喚我阿鳶,他起初不願,說不敢。
我佯裝生氣,一掌拍在他受傷的胳膊上。
梁執疼得龇牙咧嘴,嗷地叫了一聲——
「四小姐,你輕點!」
我抬手又是一巴掌。
這下梁執疼得眼淚都出來了,萬般幽怨地看著我,最終乖乖地叫了我一聲:「阿鳶。」
我滿意地點了點頭,揉了揉他的腦袋。
「乖。」
我和梁執在雞舍待到了快天明。
蒙亮的時候,城內已經徹底恢復了平靜,我們決定回謝家。
眼見路上無人,經過一大戶人家荒廢的池塘,我停下腳步,執意要清理一下滿身的雞屎雞毛。
梁執在我的授意下,用帕子沾了水,幫我擦掉頭發上的雞屎。
他不解道:「回到府裡可以洗澡,為何要在這兒清理。」
我哼了一聲:「你懂什麼,要是讓人知道我滿頭雞屎回家,丞相府的那幫小姐還不在背後笑死。」
想來是我平日裡的形象太過乖巧,遭到我一記白眼的梁執,忍不住笑了。
他道:「我一直以為四小姐膽子很小,原來這麼兇。」
梁執笑起來很好看,他的五官分明,眉毛略濃,嘴巴咧起來的時候,眼眸清亮,似彎月一般。
那日我們在池塘邊說了好一會兒的話。
他問我「阿鳶」是不是紙鳶之意。
我用眼睛瞪他:「當然不是,你沒聽過嗎,北冥有魚,南海有鳶,鳶之大,不知其幾千裡也,我可是雄鷹一般的女子!」
為了彰顯自己的身份,我還特意指著那片荒廢了的池塘,對梁執道:「這池塘洗過我頭上的雞屎,從今以後它就叫南海,記住這個地方,因為總有一日它會開出蓮花。」
梁執:「……」
17
梁執對我而言,起初如朋友一般。
他是個單純的少年,赤誠可愛。
比如那片荒廢了的池塘,所謂的「南海」和「蓮花」之說,不過是我隨口說說。
可我未曾想到,三年之後,它真的開出了滿塘的荷。
風蒲獵獵小池塘,過雨荷花香……因那場景當真極美,後來還被一文人寫了首稱贊的詩。
我聽聞此事,曾讓乳娘去打聽,城內一老者道,荷花乃是三年前一少年所種,那少年栽培了許久,今夏總算是開了。
隻是那少年不知是何原因,早已不知所終。
梁執真乃天下第一號的傻子。
這傻子不僅瞞著我種荷花,還認定了我喜歡荷花,每年炎夏,必要去野外摘一大捧,送到我的窗臺下。
我十四歲生辰那日,他還送過我一支木頭雕刻的蓮花簪子來著。
年少時不懂情為何物,他不知發簪這種東西,是不該隨便送給女孩子的。
而我自幼知禮,分明知道不該收這簪子,仍是鬼使神差地收下了,並且用一金匣子珍藏了起來。
那木頭蓮花發簪,是真的醜。
但卻是梁執親手雕刻。
情竇初開的年齡,我便知道自己喜歡他,但我也知,這份喜歡注定虛妄。
我與梁執,從未挑明過彼此的心意。
哪怕喜兒曾道,他望向我的眼睛總是燦若星辰,是根本藏不住的歡喜。
18
我十四歲生辰那晚,梁執又一次溜進內宅,出現在我的窗臺下,遞過來一支木頭雕刻的蓮花發簪。
彼時夜已經深了,他送了東西便想離開,我爬著坐上窗臺,將他喚了回來。
梁執不明所以。
我道:「你過來陪我說會兒話,心煩得很。」
梁執向來不會拒絕我的任何要求,於是折回坐在了窗臺下。
我的腳耷拉在他頭頂,踢了踢。
梁執無奈地抬頭:「阿鳶,你為什麼不開心?」
我哼了一聲:「因為今日是我的生辰,我母親請了榮嘉縣主,我不喜歡她。」
「為什麼?」
「還能為什麼,自去年元夕,母親下城樓的時候扶了她一把,她便成了謝府的常客,一來二去與我長兄看對眼了。
「可你知道,我長兄早已娶妻,嫂嫂雖說是九品宣議郎之女,可當初也是他執意要娶的,且我嫂子溫柔賢淑,嫁過來多年未曾有過錯處。
「結果倆月前,由我母親做主,謝家把她給休了,理由是她偷盜了家中財物。
「這樣一項罪名扣下來,嫂子回娘家之後,立刻被絞去頭發,押送到了庵裡出家。」
我的腳踩在梁執頭頂,因為心中憤怒,連踹了好幾下:「氣死我了!一群瘋子!他們就不怕遭報應嗎?
「什麼榮嘉縣主!福王獨女!她眼瞎了,似我長兄這種背信棄義的負心人,她竟也瞧得上,真是別家茅坑裡的屎,是鹹是淡她也要嘗嘗……」
「阿鳶,你小聲點,別說了!」
我正氣憤地發泄著心中不快,突然便被梁執一把握住腳踝。
少年人的掌心灼熱,稍一握住便如鐵鉗一般。
隔著一層褲襪的布料,我清楚地感覺到了梁執手心裡的熱度,霎時便紅了臉。
梁執卻如傻子一般,未曾察覺出什麼,神情認真地對我道:「以後這些話你不要再說,傳出去對你不利,會招惹麻煩。」
我嘟囔了一聲:「我就在家說說而已,不會傳出去的。」
「那也不行,這話要是被長史大人知道,你免不了要吃苦頭的。」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你把我的腳松開。」
梁執松開了手,我照他所說,沒再言語憤怒地表達心情,隻是隔了一會兒,頗為難過道:「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不知嫂嫂是否後悔,當初嫁給了我長兄,她原有一門不錯的婚約來著,那人是個秀才,隻待考取功名後娶她過門。」
「嗐,這世上的男子皆都薄情,嫁給秀才也不一定能落好,總歸咱們身為女子,還是要聰明一點,永遠不要相信任何人,尤其是男人……」
我說著說著,又義憤填膺上了,直到梁執不滿道:「什麼叫咱們身為女子,阿鳶,我不是女子。」
「哎呀,知道,我嘴瓢了。」
「還有,你幹嘛說世上的男子皆都薄情,我又沒招惹你,你怎麼連我一道埋怨。」
「我沒說你。」
「你說了。」
「我沒說。」
「說了。」
19
那日,我與梁執鬥起嘴來,因他太過較真,我冷不丁地問了句:「梁執,我且問你,若有朝一日,我也落到了絕境裡去,衝咱們倆這關系,你當如何?」
「阿鳶,你這是何意?」
「意思就是,我活不下去了,走投無路了,你會不會幫我,帶我離開?」
「離開?你要去哪兒?」
「去哪兒都行。」
「阿鳶,我不懂你的意思,但我知道,你不會有那麼一天的。」
晚間月色清絕,我院中長廊下的那叢晚香玉,染了月亮的顏色,碧玉秀榮。
梁執坐在窗臺下,目光正對著那叢盛開的花。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隻是晃動著腳尖,又碰了碰他的頭頂。
我道:「梁執,我是說如果,如果有那麼一天,你願不願意帶我走,以身犯險。」
窗臺下的梁執,沒有說話。
我又碰了碰他的頭,輕聲道:「你說話呀。」
許久,在我已經泄了氣,內心一陣失望,不打算再追問的時候,梁執突然起了身。
少年時的梁執,便已經長得很高了。
他體格健碩,身姿挺拔,面向我時彎起眼眸,笑得燦爛。
朝氣蓬勃的一張臉,端正似《朝元仙仗圖》裡的仙官。
他看著坐在窗臺上的我,一直地笑。
我冷不丁與他的目光對上,心跳漏了一拍,故作兇樣:「笑什麼笑!無情無義!虧我把你當成生死之交!」
梁執笑得更燦爛了,他竟伸出手來,對我起了個誓——
「我發誓,隻要阿鳶小姐需要我,我就會在她身邊,刀山火海,火炕鍍湯,我都願意為她去闖一闖。
「我會心甘情願為她做任何事情,若違此誓,折頸而死。」
神情認真的梁執,將誓言一字一句地說給我聽。
他眼睛裡仿佛藏著星光,略黑的眉毛微微挑起,聲音一本正經,且無比堅定。
我那原本漏了一拍的心跳,瞬間就亂了套。
少年初識情滋味,隻心慌意亂,不知如何是好。
我舉起了手中梁執送我的那支木頭蓮花簪子,結結巴巴道:「梁,梁執,這個是我收到過最好的生辰禮物,我很喜歡,真的。」
夜色的掩護下,我不知梁執有沒有看清楚我發紅的面頰。
但我清楚地看到,他望向我的神情先是一愣,繼而耳根紅透,梗著脖子故作鎮定地別過臉去。
他左看右看,唯獨不敢向前看。
我左瞧右瞧,最後幹脆跳下了窗臺,落荒而逃。
20
我與梁執此後,依舊沒有挑明過任何心意。
他送我的木頭發簪,我小心翼翼地藏在了金匣子裡。
我那時並不知來日之路如何。
人這一生,無不是在摸石過河,貪圖僥幸是人的本能,因為所有人都認定自己與眾不同。
就像我曾對梁執道,阿鳶不是紙鳶,是南海之鳶,有幾千裡長。
年少時的我,內心是如此輕狂。
我想,即便我做不成南海的鳶,也必定會是棲於枝上、展翅高飛的鳶。
可是後來我的母親再一次使我明了,阿鳶就是紙鳶。
是被一根繩子拴著,永遠不可能飛出謝家的紙鳶。
我珍藏了半年之久的木頭發簪,也不知是何緣故,被母親發現了。
那日午睡醒來,我看到了她面色鐵青的臉。
喜兒和乳娘,以及院裡另外伺候我的兩名下人,全都跪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
母親坐在座椅上,將那支木頭發簪扔在了我的面前,冷笑:「哪來的?」
我一瞬間腦子空白一片,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
我跪在地上,沒有多言。
母親是個很聰明的女人,與她在俗世生存的畢生經驗而言,我的任何謊言和狡辯,都是浪費時間。
我知道,以她和父親的性子,但凡我說出梁執的名字,他必定性命堪憂。
所以我跪地磕頭,隻求她饒恕,卻什麼都不肯說。
母親一怒之下,將我關在房中,審問了喜兒和乳娘。
字體大小
主題顔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