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意一人,是謂永畢;失意一人,是謂永訖。
我能留住程溫霆的機會,委實不多。
似今晚這般,自然不該錯過。
所以喜兒聽聞他回府,立刻便去了前院請人。
而乳娘在我對鏡梳頭時,送來一壺酒。
乳娘怕我留不住他,低聲對我耳語一番,道那酒可增加夫妻間的情趣。
她和喜兒如此盡心盡力,今晚若不事成,豈不是辜負了她們的心意。
12
我與程溫霆成親時,他還是那般玉影翩翩,立如芝蘭玉樹的貴公子。
如今豐神俊朗的面上,又平添了許多居於高位的威懾,以及冷冽氣息。
他依舊年輕,眉飄偃月、目炯曙星。
微微抿起的唇卻透著一絲不近人情的涼薄。
當朝的太常卿大人,穿了一身紫色直裰的朝服,站在我面前問我哪裡不適時,面色如常,聲音平靜。
褻衣之下,我的身體卻忍不住瑟縮了下。
我驚奇地發現,我竟然有些怕他。
敬順、敬慎、卑弱、曲從……原來這些早就深深地刻在了我的骨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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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認知令我感到難過。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程溫霆的話,他站在我面前,高出我許多,真就像我的天一樣。
我想了想,抬起頭,看著他道:「李十殷道我起了風疹,我身上塗抹了藥膏,眼下應該是無礙了,但我也不十分確定,夫君可否幫我看一眼?」
我在程溫霆的面前,低垂著眼眸,緩緩解開了自己的褻衣。
我赤裸著上身,被他眉眼平靜地看著,心下再次瑟縮了下,後背激起一層峭寒。
可我仍舊鼓起勇氣,對上了他的眼睛。
我看到程溫霆微微勾起的嘴角,噙著一抹似有似無的笑。
他那般聰明,當知我孤注一擲的決心。
我湿潤的眼眶裡,開始隱隱泛起淚意。
他嘴角的笑意漸深,含著一絲玩味的興趣。
我隱忍著眼淚,就這麼看著他,任他打量。
良久,他終於有所動作,攤開了自己的雙臂。
我知道,我的夫君在等我為他更衣。
今晚,他願意留下。
施舍也好,同情也罷,隻要他願意,那便該是我莫大的殊榮。
我走上前去,伸手解他官服上的腰帶。
程溫霆如芝蘭玉樹般,身姿挺拔地立於我面前。
我斂起的眼眸如我的雙手一般,皆都認真地落在他的腰帶上。
但我知道,他在一動不動地看著我,細細打量。
腰帶解開的那刻,我抬頭,與他四目相對。
他的眼睛深沉似海,平靜無波,亦不見任何隱匿著的情欲。
可他還是伸出手來,輕柔地摸了摸我的臉。
程溫霆的聲音一如多年,溫潤如玉,好似含情。
他喚我道:「鳶娘。」
我眼中的淚瞬時掉落,如斷了線的兩粒珠子。
他在低頭看我,而我神情怔怔。
程溫霆的手掌溫熱,拇指摩挲著我的臉,俯下身來。
下一瞬,我卻腳步微微後退,避開了他。
那是連我自己也不知為何如此的動作。
我下意識地別過臉去,避開了他的親吻。
等到回過神來,我眼含驚懼地看著他。
程溫霆仍保持著俯身向下的動作,他與我鼻息相抵,一瞬不瞬地盯著我。
他緩緩勾起了嘴角,面上溢著冷笑。
慍怒之下,他的眼睛逐漸紅透。
而後直起身子,無比漠然地給了我一巴掌。
13
我又將事情搞砸了。
程溫霆離開後,我獨自一人在屋內坐了許久。
久到喜兒硬是踹門而入,哭著為我披上一件衣裳。
她跪在床榻邊,伸出手來,將我抱在懷裡。
這次她沒有叫我夫人。
她喚我:「小姐。」
我依偎在她身上,有氣無力。
「喜兒,我好累啊。」
「沒關系,沒關系的小姐,你還有我,我會一直陪著你。」
「人活著好沒意思,我已經倦了。」
「沒事,沒事的小姐,今後咱們管它逑,怎麼開心怎麼活!」
「陳喜兒,你嫁人吧,我為你找一戶好人家。」
「這世上哪有好人家,小姐別開玩笑了!」
「趙管家的兒子,生得人高馬大。」
「得了吧,他患有口吃,嘴總咧得那麼大,像個蛤蟆。」
「城郊咱家農莊上,那個賬房先生,一表人才。」
「不行不行,他笑起來像狐狸成精,我看著瘆得慌。」
「前街當鋪的吳掌櫃,家境尚且富足,還未曾娶妻……」
「哎喲我的小姐,那是個奸商,看著不像好人呢。」
「……」
14
我徹底被程溫霆厭惡了。
炎炎夏日,終將過去。
晚天長,秋水蒼,檐上落日,雁背斜陽。
又經隆冬,萬物凋零,大雪紛至。
開春時,魏氏生下了她與程溫霆的第二個孩子。
那是程溫霆的長子,雖說是個庶出,府邸上下卻喜氣洋洋,婆母還做主大擺了一場百日宴。
我是個賢良的婦人,自然要維持賢良的體面。
所以那日我面上含笑,得體地應對了前來賀喜的每一位客人。
這分明是件挺好的事,人人稱贊我蕙心紈質,根本無人在意孩子的生母是魏氏。
可是我的娘家卻無一人到場。
母親和我的長嫂榮嘉縣主,隻差人送了賀禮,面都未露。
我知道,她們是嫌我朽木不可雕也,失望了。
這算什麼,我不在乎。
因為往後一定還有讓她們更加失望的事情發生。
比如魏氏的第二個孩子,依舊沒有養在我的院裡。
往日是婆母未提,這次是連程溫霆也不給我面子。
他們不提,我也不提。
乳娘卻生了氣。
她道:「夫人是正妻,但凡開口要魏氏的孩子,他們斷沒有拒絕的道理,可您倒是說呀,何苦受這委屈。」
乳娘說他們欺人太甚,向來與她一條心的喜兒,這回卻笑著哄她,道了句:「行了,別氣了您,夫人喜靜,多個鬧騰的孩子,恐又吵得她頭疼呢。」
喜兒如此一說,乳娘便沒再說什麼,隻嘆息了一聲。
自去年暑月,在李十殷的調理下,我的虛熱之症已經見好。
可因長期的失眠難安,又落了個偏頭疼的毛病。
這毛病並不嚴重,李十殷說主要還是以休養為主,若實在頭疼得厲害,可服些防風散。
近來也不知為何,我這偏頭痛的毛病似乎比往日嚴重了許多。
喜兒很注重我的休養,院子裡的丫鬟下人們,平日裡連走路的腳步聲都輕悄悄的。
乳娘說我身子總是不好,是因為吃得太少,她道我如今的下巴尖得像她做針線活時用的解結錐。
我一聽這話,瞬間便樂了:「那下次做活,乳娘用我的下巴來解繩結。」
彼時日頭正好,我與乳娘在窗臺下的長廊同坐,我懶洋洋地躺在她膝上,由著她用發簪為我採耳。
採耳是件很舒服的事,舒服得我有些飄飄欲仙,眯著眼睛又想睡。
乳娘身上有我自幼熟悉的味道,很安心,隻是她又同往日一樣,有些嘮叨。
說來說去,無非還是魏氏那檔子事,乳娘不滿道:「夫人打小就金貴,是個嬌嬌小姐呢,何曾受過這樣的委屈。」
我險些笑出聲來:「乳娘總把我當小孩,可我如今是正經的婦道人家,都老了呢。」
魏氏同我一般年歲,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京中似我這般大的貴女,如今哪個不是當家主母來著。
哪裡還有什麼嬌嬌小姐?
我這樣說,乳娘卻不認同,她道我胡說,還說夫人分明這樣年輕,哪裡老了?
她又開始喋喋不休了。
我實在是有些困,閉著眼睛昏昏欲睡。
直到最後,我都要睡著了,隱約還聽到她嘆息一聲。
乳娘的手落在我的頭發上,揉了揉:「你打小就聰明,有什麼想不明白的呢?人啊橫豎就活這短短幾十年,眨眼的工夫便過去了,你又何必自苦,該忘的就忘了吧。」
15
年少時情竇初開,我也曾心悅一人。
可惜那人身份卑賤,隻是我家的一名馬夫。
可惜這段感情荒謬,尚未宣之於口,便已經凋零。
十三歲那年的元夕城樓,東風夜放花千樹,吹落萬家,燈火如晝。
空中焰火綻放之時,一支奪命的穿雲箭劃破了這份喧鬧。
城內暴亂,一伙蒙面歹徒手起弓落,當街射殺人群。
我那日與母親在城樓上,聽到丞相夫人大喊了一聲:「護駕!護駕!保護公主!」
城樓觀燈,據聞太子帶了位公主同行。
公主當時正在女眷的行列之中,眾星捧月,我和母親實則連她的邊兒也挨不上。
可是下城樓的時候,她身邊的榮嘉縣主不慎摔倒了。
丞相夫人隻顧著護公主先行,將榮嘉縣主落下。
而我的母親咬了咬牙,松開了我的手,去扶了她。
那日的情形實在亂糟,爭先向下的人群,將我擠到了不知何處。
等到反應過來,我已經下了城樓,站在街上找不到方向。
一躲在暗處的歹徒,將手中的弓箭對準了我。
千鈞一發之際,梁執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護著我逃命。
那真是驚心動魄的一晚。
我們倆躲到了城郊的一處雞舍,大氣也不敢出。
因為梁執說了,這伙歹徒很不簡單,個個都是殺人的好手,且混跡在人群之中,很會喬裝。
京中護衛想要將人全部緝拿,恐怕還需要一些時間。
雞舍很小,臭氣燻天,我和梁執緊挨著,沒忍住吐了他一身。
我自幼嬌生慣養,從未遭受過如此險境。
這死裡逃生的歷程,讓我的腦子感到茫然和荒誕,但同時,心裡又感受到了些許刺激。
我的心跳得很快,等到徹底平復下來,才發現梁執受傷了。
逃命途中,他隻顧護著我,被長箭擦傷了胳膊。
我含著哭腔道:「梁執,你流血了。」
十五歲的少年,衝我露齒一笑,故作鎮定:「沒事的四小姐,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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